第三十九章 首都機場
怎樣衡量一座城市現代化的程度?我覺得,有一項可靠的依據就是考察它是否擁有自己的機場,以及機場的規模。交通的發展同樣映證著人類的進化史,古代的交通工具以馬車與舟船為主,近、兩個世紀才有汽車、有了鐵路,進而有了飛機(我總以為是它給人類插上了翅膀,天使的翅膀)。我羨慕那些傍水而居、依賴海運或河運發達起來的城市有碼頭的城市,從意象上來看就是古典且浪漫的,令人聯想“孤帆遠影碧空盡”或“朝辭白帝彩雲間”之類詩句。但我仍然認定城市一擁有機場,就改變了平麵化的狀態,獲得了可供伸縮的立體的空間。至少它的交通網絡,已非一張地圖可記載。它由此而構起看不見的空中樓閣。生活在城市裏的居民,隨時能體會到上升的感覺一多麼幸福啊,這畢竟是一座與天堂接壤的城市。
中國的許多機場是極有名的,譬如上海的虹橋機場、廣州的白雲機場、杭州的筧橋機場……當然,首推北京的首都機場它簡直接近於國門的概念。閉關鎖國的封建時代早已結束,泱泱大國之門,臨風敞開,吸納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自由空氣。這座現代化的國際機場,架設著無數條我們的肉眼難以觀察、隻能憑心靈去感知的空中通道。“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李白夢遊的仙境,居然離我們的現實生活如此之近。這迫使我拋棄了古典主義的衣缽,模仿惠特曼的聲音,橫穿祖國大地,縱情“歌唱帶電的肉體”,歌唱雷厲風行的工業文明。我至少能夠理解青年郭沫若在本世紀初創作《女神》,為什麼會把摩托車燈誇張地比喻為“宇宙的神燈”一大工業社會巨人般的力量,摧枯拉朽,會膨脹並改造詩人的激情。我不希望自己的筆尖再去鑽北京的胡同與四合院了,在這篇文章中,我要表達一位詩人對北京現代化的景觀一機場的態度。北京並不是地麵上的一座孤城,北京有環城地鐵(曾經被我讚美為“地下的城池”:北京還有國際機場這空中的國門。城市的空間,以及北京這個概念,被大大地拓展了。它虯勁的根須深深紮人地層之下,而它枝頭的葉片,已觸摸到天空一一這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與天堂接壤”的涵義。
和機場相比,我可能更偏愛“航空港”這個西方化的名稱。那位以《大飯店》出名的美國作家黑塞,還寫過另一部小說,就叫《航空港》。空中的港口,騰雲駕霧的乘客,使城市的感官獲得了神話的飄逸。空中小姐都是一些漂亮的水手。我第一次乘坐飛機,就是從首都機場出發的一這足以讓前輩詩人李白等等豔羨不已,我欣慰於自己出生於這樣一個科技發達的時代。俄底修斯航行時讓劃船的水手們用蠟封住耳朵,而把自己捆綁在桅杆上一一這樣就可以獨自聆聽海妖誘惑的歌聲又不致於發生危險。我遵照空中小姐的囑咐,用安全帶將自己鎖在座椅上一哦,我要傾聽天使的歌聲。把我捆住,把我的身體捆住一但是要解放我的思想。飛機轟鳴著起飛的瞬間,透過舷窗俯視大地,我體會鳥瞰的暈眩。城市、村莊、田野、公路,你們怎麼像單薄的圖紙一樣平躺在我眼底下,又如同積木被縮小了若幹倍一最終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低姿態的白雲。我不曾幻想過能從這樣的角度觀察白雲,要知道自童年時代幵始,我就敬畏地仰望著它們一仰望著它們,在頭頂浮遊,猶若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國的畫。我終於與白雲為伍了,並駕齊驅。我簡直覺得鋼鐵機翼正鑰匙般開啟另一種時空……
這就是我第一次飛行的經曆及其感想。這就是一位現代俄底修斯聆聽到的神曲。近年來因公差坐飛機的次數多了,去機場就像去火車站一樣便利,也經常口頭禪般說“飛廣州”或“飛雲南”(使用“飛”這個字眼既不神秘也不神聖)一但第一次的激動永遠不會忘懷。鳥類從此不再是我羨慕的對象。接近天空如履平地。古人的夢境經過漫長的儲蓄而被後人幸運地兌現一我手持登機卡踏上舷梯時興奮得像個中了彩票的詩人。當波音747在首都機場上空盤旋,我要求自己在空中寫一首詩(這可是古代詩人們享受不到的創作環境),我被安全帶捆綁著,在膝頭的筆記簿上塗抹潦草的詩名,標題就叫做《航空港》:“那麼,所有的鳥都將棲息在這裏,在語言的枝條上,糾結著汁液豐盈的果實或者詩篇。這城市之上的城市,懸掛在我指尖,像一座空巢,鼓舞著灼熱的呼吸和風來回穿梭。我不斷變幻森林的手勢,使街道錯綜複雜如意外的情節。那麼,所有的日子都將棲息在這裏,沉船的龍骨緩緩浮出海麵。道路已經蔓延在天空,來自各個方向的風使旗幟難以平息,我的手掌委托著鳥聲如雨,像閃電下麵的樹葉,使城市的表情忽暗忽明。這是所有故事共同的開頭,所有故事統一的的結局,一片羽毛宛若柔軟的燈光降落在屋頂,服飾鮮豔的行人駐足仰望5呼嘯一聲,他們的帽子席卷進秋天,節日的氣球冉冉升起。我已深入城市的腹地,那些收攏的翅膀像上個世紀的門窗,應驗著囈語轟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