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遺老遺少(2 / 3)

文化界也有遺老遺少。且不說遺老遺少本身是否能箅一種頹廢的文化,文化上的邋老遺少一頑固程度一點不亞於張勳之流。文人的辮子,似乎比武夫的辮子還要根深蒂固。首當其衝的是王國維,他不僅留辮子、穿馬蹄袖口的長袍馬褂,而且采取了最偏激的方式自殺,來為一個日落西山的王朝殉葬。如果說叛逆者的死不無悲壯,愚忠者的死則是悲哀的。隻是估計王國維其心已成死灰,赴死時平靜如赴宴。據趙萬裏《王靜安先生年譜》敘述:“五月初二日夜,閱試卷畢,草遺書懷之。是夜熟眠如常。翌晨盥洗飲食,赴研究院視事亦如常。忽於友人處假銀餅五枚,獨行出校門,雇車至頤和園。步行至排雲軒西魚藻軒前,臨流獨立,盡紙煙一支,園丁曾見之。忽聞有落水聲,爭往援起,不及二分鍾已氣絕矣,時正巳正也。”王國維精心選擇的自殺地點,頤和園昆明湖,曾是慈禧太後龍舟戲水處;他拖著冗長的辮子(有詩人說他是拖著一個時代的問號)投身其中,莫非水中有著他所懷念的帝國的影子?早先讀過梁漱溟所寫一篇《王國維先生當年為何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的實情》,披露的內容,已記不清了。朋友祝勇倒是對王國維之死不無同情:“……至今還沒見一種關於其死的解釋是有說服力的,而王的自沉,又絕對是出於深思熟慮。這種無法解釋,正好證明了王國維之死的深刻性:他並非死於具體的時世,而可能是死於對他處身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失望、對於中國文化中某些無法補救的闕如的拒絕。從大的曆史觀來看,他的死,不僅不拘泥於一些具體時務,更超越了個性生命;他以死來將自己同淪落的文化分割開來一他看到,倘若肉體不死,精神必定走向泯滅,所以,隻有以肉體的死,換取精神的永生……”這是往高尚的方向去解釋。公眾的觀點則是:王國維之死是消極的,是複古主義思想的犧牲品一他死在1927年6月2日,但是他的靈魂一直跟那淪亡的封建時代保持著藕斷絲連的聯係。悲劇發生的原因在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和王國維一樣留辮子的,還有個辜鴻銘。辜鴻銘也是“帶著瓜皮小帽及其下的發辮去見上帝的”(張中行語句),隻不過他是古稀之年無疾而終。辜鴻銘曾受張之洞賞識,先後在兩廣總督署和湖廣總督署做幕僚。又去外務部,由員外郎升郎中,直至左丞一一也算是青雲直上。大清帝國壽終正寢,他衣冠不改,依舊蓄發梳辮,戴紅頂瓜皮小帽,穿綢長袍緞馬褂,並且公開聲明效忠清室,宣揚複辟帝製。蔡元培受孫中山之命接管北京大學,既廣納李大釗、陳獨秀、魯迅等激進革命派,對政治上保守但學術上有實力的舊式學者也不摒棄一誠邀辜鴻銘來北大教授英國文學和拉丁文。胡適對此提出異議,蔡元培替辜鴻銘開脫:“我們尊重的不是辜鴻銘的辮子,而是他的學問。”使遺老遺少也物盡其用。辜鴻銘曾反駁眾人的偏見:在那些腦袋後麵光禿禿的所謂革命者那裏,他們思想上的辮子卻仍很固執~他似乎並不以自己物質的辮子為恥。有人據此猜測辜鴻銘隻是表麵上的遺老遺少,骨子裏很叛逆:“他隻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他留著辮子,有意賣弄,這就把他整個的為人標誌出來了。他脾氣拗,以跟別人對立過日子。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對。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視。他所以得意洋洋,就是因為與眾不同。因為時興剪辮子,他才留辮子。要是誰都有辮子,我敢保證辜鴻銘會首先剪掉。他的君主主義也是這樣。對於他,這不是原則問題,而是一心想特殊……一個鼓吹君主主義的造反派,一個以孔教為人生哲學的浪漫派,一個誇耀自己的奴隸標幟(辮子)的獨裁者,就是這種自相矛盾,使辜鴻銘成了現代中國最有趣的人物之一。”(溫源寧語)這剖析了辜鴻銘性格中的悖論,或者說,揭示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辜鴻銘。辜鴻銘之所以被世人視為守舊的遺老,不僅在於他自己留辮子,還在於他喜歡女人纏小腳(三寸金蓮在其眼中是一種銷魂的美),主張男人納妾(或者說娶小老婆》。有洋女士反駁其一夫多妻的觀點,說未嚐不可實行一妻多夫製。辜鴻銘悠然道出著名的“茶壺理論”:一個茶壺可配四個茶杯,未曾見一個茶杯配四個茶壺的……他某些觀念頗像封建社會的大地主,令人難以置信他居然留過洋,並且精通西學。但你若認為他完全受儒家傳統熏陶,他也會說一些讓孔夫子汗顏的話,譬如他曾向英國同行大肆鼓吹中國妓女的文化品味:“一個人要想真正了解中國文化的精神,他必須去八大胡同親眼看一看那些歌妓的優雅、殷勤及其嫵媚嬌柔,但又不失尊嚴的風度,特別要注意汙言穢語會多麼讓她們臉紅……”連來自自由社會的西洋人,都震驚於這位舊中國遺老思想上的開放與新潮。有學界怪傑之稱的辜鴻銘,是遺老遺少中極特殊的例子。這位有文化的遺老的發言,在今人聽覺中一怎麼有點像“後現代派”?看來遺老遺少也不可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