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沈從文:最後一個鄉下人(3 / 3)

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他在北京城裏一段人生的結晶,可算獻給這座作為其生命的歸宿的城市的一份厚禮,我在北京,覺得最值得反複玩味的名勝古跡乃是故宮博物館這是令人百讀不厭的一部傳世經卷。每次遊覽故宮博物館,就要像當初剛來北京下火車時一樣一想到沈從文。這裏是他工作過的地方。如果說我在北京火車站想到的是一位遙遠的青年,在故宮博物館想到的則是一位遙遠的老人。他們是同一個人嗎?他們確實是同一個人。隻不過我的心情有所不同罷了。我不禁胡亂猜測:本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是否也曾經伴隨沈從文經曆過一次沉重的脫軌,或者說,沈從文後期的沉寂是否貫徹了一個時代的縮影?否則為什麼每當想到沈從文,我就一陣心疼?對於一位作家而言,我既是其作品的讀者又是其命運的目擊者,我借助曆史的潛望鏡目睹了作家本人無法控製的一次脫軌與轉折(或用史料中“改行”的說法》。也許我所關注的這趟火車並未脫離這個時代的軌道,但是上帝以扳道工的麵貌出現用一個隱秘的手勢,就不易察覺地改變了它的運行方向。火車依然在行駛,隻過是在與自身的慣性相反的運行方向行駛它所體驗到的割舍靈魂的疼痛,已不可言傳了。

最終,一切個人的疼痛會被世界的麻木所取代。這是一次沒有事故現場的脫軌,沒有預謀與記載的寂滅,對於其承受者而言,似乎也沒有怨悔。哀莫大於心死1或許選擇遺忘正是尊重記憶的最佳方式。在浩劫期聞,沈從文留存的自己著述的樣本被全部銷毀,他好像並未感到可惜,更不加以回憶。雲開霧散之後,沈從文的傳記作者淩宇前去采訪,驚訝地發現:“時間過去了三十年乃至半個世紀,許多作品及一些筆名連沈先生自己也忘卻了……我偶有所得那些以沈先生忘卻的筆名發表的作品,便請沈先生加以驗證。”據說常常出現類似的情形,淩宇說出一篇待驗證的作品名稱,沈從文搖搖頭:“記不得了。”於是淩宇便複述作品的內容。還不等他說完,沈從文老人便孩子一樣天真地拍起手來:“是我的,是我的!”他笑著,眼裏有了淚花。似乎很高興。淩宇描述的這個細節我總是忘不掉,仿佛親眼目睹了老人捕撈到失去的記憶時那掛著淚花的笑臉。想到沈從文的晚年,我腦海便浮現出這麼一張笑臉,內心總要一陣痙攣。我不再懷疑,在特定的背景與壓力下,沈從文曾忍住疼痛親手掩埋了自己的一段文學記憶,或者說得更悲愴點:親手掩埋了自己——把自己曾珍視的精神建築一舉夷為廢墟。他並非患有先天性的失憶症。沈從文的後半生,是在自己的文學廢墟中淒涼地度過的。當然,他從廢墟中一磚一瓦地堆砌起另一座全新的宮殿:《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所以說他並不是完全的失敗者。

黃苗子曾評價過沈從文後半生在文學的荒蕪(即作家身份的過早終結》:“可是沈先生對於這一點,他並沒有介意一至少在表麵上。他永遠興致極高地談他的美術考古……沈從文先生是否就永遠忘記了他的文學創作生涯了呢?並不。最近我同沈先生談起,在國外,有一位研究他的文藝作品的學者得到了博士學位。沈先生羞澀地笑了一笑,大拇指按著小指伸出手來,輕聲地更正說三位了。”沈從文的故鄉是湖南的鳳凰,被新西蘭老人艾黎稱為“中國最美的兩個小城之一”。他本人就是一隻鳳凰,一隻能在烈火與灰燼中獲得新生的神話之鳥。沈從文是在類似於鳳凰涅槃的痛苦與幸福中送別舊我而迎接新我的。

沈從文自稱鄉下人,他從蠻荒的湘西第一次來北平時,肯定有一種“進城”的感覺。他相當一部分作品都是來到城市後通過回憶寫下的一主題依然是魂縈夢繞的鄉情民俗。因而獲得了雙重身份:即是一個生活在城裏的鄉下人,又是一個不斷懷念著鄉土的城裏人。他即使在幹燥寒冷的北方城市,文筆依然凝注著舊中國南方農村河流與泥土的氣息乃至巫鬼詩情,仿佛刻意要為讀者創造一個鄉村神話。沈從文不曾割舍自己靈魂的根須與遠方廣袤原野潛在的聯係,他的鄉土情感是真正的城裏人(或城市文人》無法想像與比擬的。他既為中國古老的農業文明吟唱了一曲劃時代的挽歌,又為缺乏想像力的現代城市生活饋贈一首天外來音般的田園詩炊煙彌漫的鄉愁因為都市背景的烘托而愈顯得纏綿悱惻。他不僅是鄉下人,更是鄉下的詩人農民式中國知識分子)。他不僅是城裏人,更是一個反複詠歎著“歸去來兮、田園將蕪”的城裏的隱士《用古人的說法,大隱隱於市)。至於他的後半生,又做了北京城裏的文學隱士,告別文學而歸隱,隱逸於秦磚漢瓦、青燈黃卷。就像徐誌摩再別康橋一樣一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沈從文曾於四十年代寫下自我預言:“二十世紀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者命定的悲劇性。”我估計,隨著現代大工業文明對鄉村精神的蠶食與消化,又有誰敢於把鄉土的情感視若至高無上的精神財富一至少在沈從文的作品中,它已接近於沒有傳人的遺產了。所以,沈從文,也將是中國文壇上的最後一個鄉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