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我更願意回想早年的周作人,那樣更輕鬆一些?當然,是從1919年他自南方遠道而來投奔北京開始。我一次次地猜測著他當時的心情。應該說,周作人也是通過北京獲得輝煌的一他前半生的光榮曾令人炫目。眾所周知,三十年代最是他占盡風騷的燦爛時期,南有魯迅,北有周作人,後來再加上京派與海派的劃疆而治,各占半壁江山一周作人“巧然是北方文壇盟主”(謝興堯語)。1934年周作人發表了《五十自壽詩》,當時的各路名家(如蔡元培、錢玄同、林語堂、沈尹默等)均爭相唱和,有祝壽之勢。魯迅曾評價這一勢態:“周作人自壽,誠有諷世之意……群公相和,則多近於肉麻……”但由此跡可見周作人其時在中國文化界的顯赫地位。從那年起,人們開始以知堂老人相稱之。當時的八道灣香車寶馬、貴賓雲集的場麵亦可想而知。那時候周作人給眾人的印象是一位新型的士大夫,溫文爾雅、博學多才,“生活習慣除了東洋風之外,還明顯地帶有老北京的味兒”(謝興堯語估計那時候周作人已適應北京的生活,也不再挑剔北京的茶食之類了,和正宗的老北京惟一的區別恐怕隻在於:拒絕看京劇。正如他在《消寒新詠》中提及:“我不喜看戲,卻常收集些梨園史料,此殆如足跡不人狹邪者之讀《板橋雜記》、《南浦秋波錄》乎。”
當然,他性格中一貫未改變的還是鄉愁:“對於故鄉的人或者有的因性急而不滿意,但對於故鄉的物大抵沒有人不感到懷念……我們說到土產,覺得有興趣,便因為是故鄉的出品,如不是我的,也總是別個人的故鄉所出產,我們吃到甚至隻是說到的時候,回憶過去的情景,或是想像中的莂處地方,雖是沒杳到過卻也同樣有意思的背景與事情。以一個具體的實際故鄉為基本,聯係到別的各個故鄉』卩是盤個中國的可愛,這種感情並不是抽象的可以製造出來。”這份情愫可以說貫徹了他的一生,他在晚年給鄉親寫信也說:“閱報知浙江亦苦旱,鄙人雖去已有十餘年,然頗為故鄉擔心……”鄉愁是偽裝不出來的。即使能偽裝鄉愁,恐怕也偽造不出《故鄉的野萊》等一係列美麗絕倫的文字。所以我要說,周作人是本世紀北京城裏最著名的一位懷鄉症患者一以文字作為證明。遊子的心情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
1919年,湖南人毛澤東(當時還是無名青年》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助理員期間,曾去走訪過八道灣,與周作人有過一麵之緣。解放以後,周作人就自己的問題給周恩來總理寫信,提及“本來也想寫信給毛先生,因為知道他事情太忙,不便去驚動,所以便請先生代表了。”據唐鎪《關於周作人》一文所述:“從周總理那裏,聽到毛主席看完書信後說的幾句話。毛主席說: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後出版。……”周作人自然感激人民對他的寬大外理。他應中國文聯安排去西安參觀時,曾對陪同人員說:“我認識毛主席毛潤之先生。在今日的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就數毛潤之了。”(引自佟韋《我認識的周作人》一文)
周作人在發表《五十自壽詩》時,曾以“京兆布衣”自命。隻可惜,在北京城裏,他一直不曾做成一個真正的布衣(前半生名聲蓋世,後半生又被取消了權利》。關於周作人與北京的關係,我還能說點什麼嗎?我隻能下這樣一個簡潔的結論:北京造就了他,可是他又毀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