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食指: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2 / 2)

凡此種種,我周圍許多詩人見過食指,他們用不同的語調述說著探視後的感覺一一這豐富著食指在我想像中的形象。我也有好幾次探望食指的機緣,都因故未能成行。或許,我是在無意識地推遲著這種會見吧。我在現實生活中不見食指,究竟是怕見食指,還是太想見食指呢?也有可能僅僅是為了保持住對一位特殊的詩人的想像力呢?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遠離食指。他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他的詩集就放在我的案頭。在感覺中他與我僅僅一牆之隔,甚至一紙之隔。他是我的一位詩歌鄰居,一位偉大的鄰居。我太理解他、太熟悉他了,也就沒有多餘的好奇心。僅僅帶著好奇心去接近這位詩人是幼稚的。現實中的食指,生活在北京第三福利院;而精神上的食指,更多的是生活在紙上,生活在自己的作品裏。食指本人並不以詩人自詡,但在這種返璞歸真的自我意識中更接近詩人的概念。他有一首注明“1986年寫於精神病院”(驚人的注解》的《詩人的桂冠》:“詩人的桂冠和我毫無緣分,我是為了記下歡樂和痛苦的一瞬。即使我巳寫下那麼多詩行,不過我看它們不值分文……人們會問你到底是什麼,是什麼都行但不是詩人。隻是那些不公正的年代裏——一個無足輕重的犧牲品。”當塵世中的詩人紛紛爭奪桂冠,食指卻在命運的漩渦裏頭戴一頂滴血的荊冠一他寫出的注定是一些風千的血字。他恐怕是中國的詩人中最疏遠功利的一個了。梵高瘋狂了,隨即自殺;食指卻能在台風的中心活著,並且繼續寫詩。超越死亡很困難,超越瘋狂更加困難。美國作家奧尼爾有一部著名的戲劇叫《飛越瘋人院》。能夠憑借一顆灼灼詩心飛越瘋人院的究竟是弱者呢,還是強者?究竟是厄運的囚徒呢,還是自我的解放者?林莽曾如此形容陰影中的食指:“一個背負曆史十字架的靈魂是沉重的,詩人在述說希望的同時,內心也充滿了壓力。七十年代初期,詩人被無情地擊倒在生活的塵埃中,但他心中依舊充滿抗爭的力量。”食指以被縛的形象展覽在懸崖上,如果有黑暗的鷹夜以繼日地啄食他的胸膛一一那也隻能發掘出疼痛的美感和光明的詩篇。哦,一個詩人內心的夢與醒、狂與傲、夜與晝、戰爭與和平,隻能通過文字得以表達。

濟慈曾說:我的名字是寫在水上的。詩人的履曆,更是水中的倒影了。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年生於山東。母親在行軍路上分娩,時值初冬,天寒地凍,母子被送到冀魯豫軍區一所流動醫院後才剪斷臍帶一一故起名路生。1953年隨父母遷居北京。1968年寫出代表作《相信未來》、《海洋三部曲》,並在赴山西杏花村插隊的列車上開始了他的名篇《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的創作。1971年入伍。1972年詩人敏銳的精神無法承受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突然變得抑鬱寡歡,退伍後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1973年為寫《紅旗渠》,隻身去河南林縣體驗生活,途中盤纏被偷,發病後流落街頭,20天後被人送回北京。1974年為寫焦裕祿赴蘭考,在鄭州火車站被偷去錢包及鄭州親友地址,按記憶尋找親友家又迷失道路,身無分文,再次發病。夜宿火車站,乞食度日。20天後幡然醒悟,記起新鄉一堂兄,便用腕上尚存的手表換錢買了去新鄉的車票。不料坐過了站,下車連夜步行數十裏,清晨抵達堂兄家中,蓬頭垢麵,骨瘦如柴……1970年入住北京第三福利院至今。這就是迷路的詩人,以及他迷失的道路。他在迷失於世界之前,首先迷失於自己的內心。他最終以精神病院為棲身之所

座最後的迷宮?他在迷宮中仍然堅持寫詩。由此可見,詩神並未棄他而去,詩神仍然隱藏在他的背影裏一食指不應該感到孤獨。他本身已構成詩歌的一件特殊的標本,沉浸在福爾馬林藥水瓶中,卻依舊心跳,依舊思考,依舊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