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搖滾歌手張楚:漂在北京(2 / 2)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孤獨作為病提出來……在樓下分手時,他見我把自行車從車棚裏推出來,頑童般高興:“難怪桑克寫詩時說你是北京城裏一個騎自行車的詩人呢,我也想買一輛去。”是啊,對於流浪者而言,有自行車並不在於有代步的工具,而在於或多或少地擁有了城市的一部分,以及一份主人般的感覺。張楚那瘦小的身影很快被車水馬龍淹沒了,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內心空落落的:他雖然笑著,但並不快活……

大概一年以後,大街小巷都傳唱一首《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聽出了張楚的歎息。搖滾歌手中,恐怕隻有張楚才寫得出如此極端的歌。張楚的笑容裏都浸泡著寂寞的味道,更何況他歎息般的歌聲呢。他是以歌為歎息呢,還是以歎息為歌?這與以城市為代表的世俗生活格格不入的異端分子,為流感般的寂寞開了一紙危言聳聽的診斷書(執行最後的審判孤獨,人類自身的恥辱。孤獨的人是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人一一又有可能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從耶穌開始,人類就繼承著這筆遺產,它已快成為思想者的傳說。張楚對孤獨的聲討未免摻雜有顧影自憐的成分:孤獨既是可恥的,又是可憐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可貴的。古希臘的哲人說過:甘願與孤獨作伴的,不是神,便是獸。孤獨既像一種獸性,又像一種神性。張楚本人也另有一首歌叫《上蒼保佑吃飽了飯的人民》。大多數人都可飽食終日而不知靈魂亦有渴求。能夠品嚐到孤獨的滋味的,精神上或許該有某種貴族氣一至少也算小布爾喬亞情調吧。張楚畢竟沒有把這首歌修改成“孤獨的人是無恥的。這就是品質上的區別。

在這首歌被眾人傳唱之後,張楚似乎又沉寂了。歌已不再寂寞,歌者本身卻依然安於孤獨。再見張楚已隔多年,在我們共同的朋友侯馬為兒子滿月辦的酒會上一張楚依然大男孩模樣,皮膚曬得黑黑的(那簡直是內心的紫外線造成的,因為他極少出門參加這類社交活動)。似乎更為靦腆與寡言了。我目睹過他出名之前的寂寞,其實他出名之後依然寂寞的。他這幾年怎麼度過的當外界傳誦著他的歌並議論著這個充滿神秘感的都市隱士?據侯馬介紹:張楚整日待在家裏。隻要你打電話,總能聽到他輕輕的“喂”一聲。他寂寞嗎?孤獨吧?他宿在家裏就像冬日怕冷的小動物賴在曖氣片上,事實上,我覺得張楚越來越像小動物,或者說像一個孩子了。他變得單純、善良、好奇起來,目光明澈,表情沉靜,笑起來一覽無餘。是音樂使張楚無所事事。他服從旁人的每個安排,仿佛等待和順應就是他的任務。他成了一個純粹的觀察者和思考者。張楚住在鬧市中一個極靜謐的小區,最喧嘩的聲響是窗外孩子們的鬧聲。他經常長久地看小孩子遊戲,是“笑看兒童捉柳花”嗎?也許他是注視人類自己。張楚就像太平洋島上的烏龜那麼幸福,永遠孤獨,永遠有陽光……

侯馬還特意提及張楚的居室裏有一麵鏡子,這個安靜的歌手經常花去整天的時間麵對自己。“事實上,在張楚無聲的冥想中也有一麵鏡子、他是這個生命刻也不懈怠的監視者:一個張楚在注視著另一個自己。我想起張楚在鏡子前的落落寡歡,不由得從心底徹底原諒了他,也原諒了自己。”有一段時間,侯馬經常去看望張楚,所以他比較了解這個著名的“孤獨的人”的另一個世界一隱秘的內心世界。寂寞就是麵對鏡子的感覺而且你並不想梳妝自己。你不也曾被這麵城市的鏡子反射著,被寂寞的鋒芒刺得睜不開眼睛?張楚所歎息的,都是你體會過的:孤獨被張楚釘在恥辱柱上,而你被孤獨釘在十字架上。城市就是這麼一座麻木的十字架,高高豎立在天地之間,你為它的麻木而疼痛,為它的喧囂而寂寞,為它的歡呼而歎息歎息是孤獨者的專利。即以孤獨為恥、又以孤獨為榮的張楚,為現代的都市綜合症幵出一劑警醒的藥方。他既是城市裏脆弱的病人,更是城市裏堅強的醫生。

也許,城市的寂寞感僅僅靠音樂是無法打破的但是如果連這份音樂都不存在的話,寂寞將更為寂寞,黑暗將更為黑暗。你不僅在音樂中發現了別人的生活,還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