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去北海吃仿膳
北海公園最醒目的標誌是湖心島上一座古老的佛塔,天外飛來般擱置在半山腰,光芒萬丈。島叫瓊島,塔俗稱白塔。天氣晴朗的時候,遠遠的在公園圍牆的外麵就能看見它掩映於湖光山色的身影,過路人不用買門票就瞻仰到靈光了。北海的白塔極有名。遠的不說,50年代流行的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裏麵出現的“白塔”,即北海白塔也。我在南方讀小學時,音樂課上教過這支歌,它的旋律從此鐫刻在記憶裏了。後來聽作曲家劉熾說,才知道這支歌是在北海公園誕生的:當時一大群少先隊員陪伴他在湖上劃船,忽然來靈感了,他便棄舟上岸,肌在瓊島的一塊假山石上記錄下來。聽他說這的時候,我已來到北京,成為北海的鄰居一住在隻隔一站路的景山後街。而出現在我跟前的作曲家,已由才華橫溢的青年變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這些是我當初學唱這支歌時無論如何想像不到的。歌聲的雙槳早已脫離現實,它劃動的是時間的波浪,我早年的聽覺,巳成為倒影中的倒影了。
北海的風景除了山、水、遊船、塔、綠樹、紅牆、曲徑回廊之外,還有大名鼎鼎的“仿膳”一堪稱風景中的風景。這樣,吃喝玩樂都占全了一一皇帝時代留下來的傳統。雖然慈禧太後最垂青西郊的頤和園,但北海畢竟離紫禁城更近,步行也隻要五分鍾,簡直是天賜皇家的後花園。近水樓台先得月,北京城裏各種仿造宮廷宴席的餐廳不少,但誰也不敢否認北海的“仿膳”最正宗。據說它的第一代廚師,大都是從皇宮裏的禦膳房退休下來的。
全國各地,凡是公園裏的餐廳,很少有令顧客滿意的:價錢偏貴不算,飯菜也做得粗劣它賣的是風景而非廚藝,它把風景也打人成本了。但北海的仿膳飯莊是個大大的例外。它為今天的北海公園增色不少。我以前逛北海,沿著繪有宮廷彩畫的長廊走到這幢雕梁玉柱的古建築群落前總望而卻步。直到最近參加一個級別較高的宴會,才領教到“仿膳”的滋味。
那頓宴席具體上過娜些宮廷風味的菜肴,在文中沒必要一一加以形容了。或者找個庸俗的借口:吃完就忘了,至少已記不清那些遠離我們日常生活的生疏的菜係和拗口的菜名。穿著滿族旗袍的服務員每上一道菜,便背書般講解一番與此有關的典故。摻有桂花的比大拇指還小的黃澄澄的小窩頭,據說是八國聯軍人侵,慈禧太後逃難時愛吃的,精致得像黃金做的,與印象中平民百姓的玉米麵窩頭不可同日而語,但後者的粗糙或許更接近生活本身。慚愧啊,吃完滿漢全席,我惟獨記住了這碟點心。
邊聽服務員講解邊吃菜,我咀嚼的盡是典故的滋味,一個王朝沒落的滋味。生怕一不留神冒出個精辟且冷酷的警句,砂粒般硌疼我的牙。這比邊吃飯邊談生意還要累。所以說在北海的“仿膳”吃飯,簡直是吃曆史,或者說吃文化。帶有警示意味的典故是下酒菜,是需要用幵水衝服的祖傳藥方,是值得反複咀嚼的古老的寓言。一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華麗的王朝什麼也沒留下。隻留下一桌冷冷清清的宴席一一在畫棟雕梁、香煙嫋嫋的舊時代宮殿裏吃“仿膳”,肅穆的氛圍總使我有點壓抑,對民族的往事也下意識地保持著警惕的神情。
走出這新裝修過還散發著油漆味的老字號飯店,北海的波光就像一幀壁畫呈現在眼前,我終於透了一口氣。這頓飯是某企業家做東,目睹他掏出厚厚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跟服務員結賬,我禮貌地轉過視線,瀏覽著既古老又青春的風景,驀然想起李白抑或蘇東坡的一句詩:“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古往今來。還是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啊。它們才是真正無價的。酒足飯飽的賓客們大多在傭懶地憑欄遠望,用風景來消化油膩的食物。我身旁的一位本地詩人望著遊船絡繹往來的湖麵,自言自語:“真想租一條船劃。可怎麼沒有那種劃槳的小木船了?”我從中分明聽出某種歲月的驚歎來。它提醒了我。環顧四周,這時才發現:湖麵上遠處是穿梭的汽艇,近處是一大堆船頭有動物(如鵝)造型的情侶船和孩子們玩的圓形碰碰船,一律是腳踏的或機動的,偌大的北海,居然找不到一條那種劃槳的老式木船。我解釋道:“恐怕已經被淘汰了。用手劃槳畢竟太累了。現代人休閑最講究舒適與情調,圖享受而不願勞動。”那位在點醉了的詩人臉紅脖子粗地堅持著:“隻有用槳劃才有意思。否則叫什麼劃船。我不玩了。”我並未覺得這是醉話。恰巧有條鴛鴦船劈風斬浪地擦著我們鼻子駛過,一對大學生模樣的男女並肩坐在遮陽的頂篷下,手持罐裝飲料情話綿綿,一邊悠閑地用腳踏著(像騎自行車)。我凝視著他們的笑臉:他們與我們這一代人有著多麼不同的青春與想法。北海分別是兩代人的見證。哪怕未來的遊客,有可能不知曉那種用手劃槳的老式木船為何物,有可能不知曉“劃船”的真正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