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去懷柔釣魚

去懷柔釣魚恐怕已成了北京城裏的一項時尚,當然羅,是有閑階層的時尚。更確切地說,是有錢的有閑階層的時尚,因為有錢才有閑嘛。星期天呼朋友,老半天後電話鈴響,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我在懷柔呢,在釣魚呢。”語氣透露出隱約的驕傲,仿佛同時在給水裏的一條魚打電話。這種情況,在呼其他朋友時也發生過。連續幾個周末,也都有人約我,張羅著去釣魚。我是個窮詩人,即使有閑暇也沒有閑情,臨淵羨魚,莫如退而結網,還是蹲家裏老實寫稿吧,結一些文字的蛛網,因而都婉言謝絕了。今天,酒友阿堅把那輛韓國車直開到我樓前,客座上還載著我大學的師弟邱華棟,不斷地摁喇叭,兵臨城下,又要“綁架”我去懷柔,去就去吧,不就是釣魚嘛。沒釣過魚,難道還沒吃過魚嘛,沒什麼新鮮的。

懷柔是北京東北角的郊縣,本是個窮地方。這兩年,蓋的花園別墅多了,開私家車去郊遊(雅稱踏青)的富人多了,煙火旺盛了,因而在城裏也就出名了。懷柔的風水有多麼好、池塘有多麼好,我不清楚,關鍵在於去懷柔釣魚是有身份的事情,和標榜身價相比,釣魚反而是次要的了。於是富人們、準富人們如過江之鯽擁出城門,有的還攜帶著明眸善睞的小姐,兼顧漁色。試想:葡萄美酒夜光杯,美人如花坐雲端,背倚香車寶馬,麵對波光瀲灩,這才是生活,可比平日沽名的利輕鬆多了。這才叫享受生活。我估計巴爾紮克的時代,厭倦了歌劇院包廂、貴婦人沙龍的巴黎上流社會,風行坐小火車去鄉下度假(有的伯爵還約了茶花女)也緣於此。人間喜劇都是大同小異的。

從北京到懷柔,好像也是李自成進城的路線,隻不過是逆行。我們在某個十字路口,迎麵看見這位橫刀躍馬的草頭王的紀念塑像。我們與李自成的戰馬擦肩而過,去懷柔釣魚,而他正左顧右盼,查找路標,為唾手可得的江山望穿秋水。戰爭與和平擦肩而過。魚和水擦肩而過。就像當年,李闖王與江山美人擦肩而過,江山太沉,把他的萬丈長纓掙斷了。多少個朝代啊,魚在水裏,箭在弦上,射雕英雄卻沒有了。命運太狡猾,折騰得英雄信紛紛落馬。薑太公釣魚,英雄們逐鹿中原、垂釣江山,命運卻在垂釣英雄,勝則為王敗則寇。命運才是真正的漁夫,垂簾聽政。

這一段胡思亂想是今天釣魚活動的畫外音。懷柔到了,我的文章也不能跑題了。魚塘像棋盤,水邊全是觀眾,人手一竿,觀棋不語。魚塘是用鐵絲網起來的,若再掛幾串洋鐵皮罐頭盒,更像奧斯維辛集中營了。我們買了高價門票,鑽進網裏,一人租了一根帶滑輪的海竿;三個火槍手,在一棵老柳樹的綠蔭裏並排坐下來。我是新手,新手才激動。我模仿別人的動作,把魚線掄圓了甩出去,確有一種“會彎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來的次數不少,但據說每次都是空手而返,因為他是個急性子。他來懷柔,是練耐心的。華棟則是碰運氣。我是圖新鮮。各人有各人的癮。三人成行,因為都曾是寫詩的。阿堅後來下海做生意了,牛刀小試,身手不凡。華棟則改當小說家了。我還是繼續幹老本行。在生活中,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要麵對各自的魚,各人有一本難忘的經,今天可謂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會合到一起。

再看看周圍,活脫脫一卷眾生相。有的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仿佛聆聽尊師授課。有的老謀深算,暗藏殺機,故作超脫狀,潛意識裏肯定恨不得把功名利祿一網打盡。有的愁眉百結,分明是找個熟人少的地方想心事,抑或借垂釣來排遣積鬱。有的心焦如焚,抓耳撓腮。有的以不變應萬變。更有的忙於與杯中美女窈窈私語,醉翁之意不在酒。魚都是一樣的魚,漁夫卻是不同的漁夫,不同的心情。芸芸叢生,究竟有誰是為了釣魚而釣魚的,正如為生活而生活?有誰能拋除雜念、棄絕塵緣,釣魚而忘我的?有誰不是帶著欲望釣魚的?有誰來水邊僅僅是照鏡子的,影子是一條潛在的魚?有誰能類似於莊子,夢見水中的魚亦為水中魚夢見的?

再看看他們腳邊的水塘,一律是空空的。再看看世界……

孟子的隻言片語從我腦海一閃而過:“魚我所欲也。”如果讓我翻譯成白話,在水邊朗誦,那可能是,“魚啊我是多麼愛你!”我畢竟是個含蓄的詩人。但欲望與愛是有區別的。我恐怕一生都難以赤裸裸地表達人類的欲望,怕水中的魚聽見?雖然這是物欲橫流、讚美詩早已落伍的時代。在懷柔一個下午,我沒釣到一條魚。在懷柔一個下午,我都在懷念著詩人海子的《妻子和魚》:“我懷抱妻子,就像水兒抱魚。而魚是啞女人,睡在河水下麵,常常在做夢中,獨自一人死去。水將合攏,愛我的妻子,小雨後失蹤。沒有人明白她水上是妻子水下是魚,抑或水上是魚水下是妻子……”這是我讀過的人類與魚有關的最美的一首詩。海子續了莊子的夢。你不這樣認為嗎?這一分鍾的感動是我在懷柔唯一的收獲。

在懷柔釣魚的居然大都是忙人。或許,這星球上已找不到真正的閑人了,審美意義上的閑人。各人腰挎的尋呼機,一個追一個地響,隻有一位瘦子拋下的竿不管,風風火火地去遠處找公用電話亭了,其他的則傲慢地從皮包裏掏出鋥亮的大哥大來。有的一臉關切:“貨到了嗎?”有的盛氣淩人:“咱的帳怎麼結呀!”或“對你的價我要腰折一下。”水裏魚聽見準要誤會,準要被嚇回去了。還有位帶女人與狗同來的,竟然和話筒那頭客戶對罵開來,達二十分鍾之久,一氣之下差點將大哥大砸進水裏。釣池頓時成生意場了,或許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釣魚池,兵不厭詐,大魚吃小魚。不知魚在水中是否能聽見岸上的人聲,但那個下午仿佛魚也講究氣節、不食周粟,縱然魚餌用的都是最昂貴的精飼料。也可能因為來懷柔的冒牌漁夫們技術生疏,或太不用心的緣故。

整個下午,幾十個人,就像圍坐在一座根本沒有魚的池塘旁邊,擺開架式,誇張地釣呀釣卻一無所獲。縱然岸上大都是商人身份,商人是狡猾的,但魚似乎也擅長鬥智,就是不上當。這個下午的騙局形同虛設。這真是個荒誕派戲劇的下午。老人與海沒演成,全改為等待戈多了。好在大夥不分勝負。好在大夥似乎並不失望。有人拎著空水桶開車回城裏了。另一部分人則看看日落西山,擁進鄰近的飯館安享晚宴,向老板點幾條魚下酒,咬牙切齒的樣子,挺解恨。

所以說在懷柔釣魚,似乎僅僅是一種儀式。你在釣魚,魚也在吊你的胃口。你有耐心,魚比你還有耐心。你對魚撒謊,魚也不對你講真話。好在來懷柔的人是不屑於與魚計較的,他們回城裏還有名利可釣,因而他們會覺得這是在施舍,哪怕他們在城裏,已不習慣於讓任何人占便宜了。

我在岸上想魚。從懷柔回來後,我想著那些似乎遠在另一個世界釣魚。魚是否也在分析人的心理,知己知彼。魚是否也在想人類呢,想人類的問題?

體育夢

放眼整個二十世紀,北京都是一座對時代與曆史負責的城市,北京人對社會活動(包括政治、文化、體育)保持著非同尋常的熱情。這種激情表現為參與意識,而自發的參與意識甚至普及到街頭巷尾的百姓平民身上(雖然北京市民素質的結構是多層次的),具有創世紀意義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策源地之所以在北京,就是有力的證明,至今,北京有一條街道(毗鄰北京大學舊校址)還以五四大街命名。五四遠矣,我雖未逢其時,但1990年舉辦亞運會的盛況還是趕上了,各階層市民不約而同表現出來的激動與自豪感,使我這個剛剛躋身其中的外鄉人都仿佛感受到一種古老的傳統。這是一座血濃於水的浪漫城市,正如我在初次進京的日記中描述過的那樣:北京似乎永遠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哪怕在一個最平凡的日子裏。再沒有什麼地方,能具備像它這樣的情緒與感染力了……轉眼,那屆令全民振奮的亞運會也已遙遠,但從北京地圖上拔地而起的一片新城,坐落於北四環路的亞運村,在人民的記憶中保留了下來,並且不斷對現實施加著影響。一方麵,亞運村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紀念這座城市當時的熱情與自豪、光榮與夢想;另一方麵,圍繞著鱗次櫛比的大型體育場館,商廈、飯店、停車場、娛樂城、高級公寓林立,賓客雲集,一座最現代化的新村誕生了,仿佛特意為北京城陳舊的曆史提供參照的範本。這種影響甚至延伸到亞運村以北十幾公裏的遠郊縣,那兒的房地產也跟隨著漲價,蓋起了不計其數的花園別墅(主要為客商、本地的款爺、娛樂圈名流,抑或高薪白領階層提供的)。有人驚呼:亞運村一帶,已成為北京城的第一個富人區!

正如海澱是學校區,前門是商業區,建國門是使館區,城南是老市民區一樣,年輕的亞運村,被定位為富人區,城市貴族與當代英雄們的聚居地。我繼續夢想:如果亞運村在未來的歲月裏接納越來越多的文人(在其村民中尤其不能沒有藝術家),如果文人的數量與商人相比不至於處於明顯的劣勢,那麼,我們民族的文化則幸運與強盛了。物競天擇,文人不應該甘為社會的弱者或落伍者,更應該調整競技狀態,做一回強者夢。這同樣有可比性的運動:文人與商人的競爭,精神與物質的競爭,說到底都是人與人的競爭。或許,體育也能給文化一定的啟示。在北京的街道上,即使散步,在和風細雨中散步,我的思想也在奔跑,在呐喊,在喝彩,在尋找任何可能的對手。一個散步的思想者。一個思想者的散步。

北京人的體育熱情在亞運會期間達到了高峰,但是,它在此前此後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持續著。我下班路過工人體育場,經常遇見車輛堵塞,門前擠滿了以守株待兔的焦渴等票的青年,有開著警車趕來的警察維持秩序,不用問我就猜測出:今晚又有足球賽(或其它運動會)。一次球賽在北京城舉行,相當於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但每位體育愛好者內心的烽火台卻提前點燃了。我不是球迷,但我尊敬球迷的宗教。這是值得廣大文人借鑒與模仿的強者哲學和尚武精神。當球為扣人心弦的一記好球喝彩時,我則為球迷的癡情喝彩,在目前這個時代這簡直是神曲,是介於人神之間的“半神”(英雄)狀態,在目前這個時代,連愛情都很難達到如此的純粹。隻有超功利的激情,才能令人不飲自醉。小小的球上密布著神經啊,不踢就癢,一踢就痛,但痛癢之間亦潛伏著巨大的歡樂。足球賽是北京城裏平民化的狂歡節。人類的虔敬仿佛在觀看神的比賽。神的運動會使足球運轉,亦會使地球運轉,用詩人徐敬亞的說法,小球轉動大球。我則與筆遊戲,自娛自樂,筆杆上亦有著我個人企圖扭轉的乾坤,這是一架以夢境撬動現實的精神杠杆。我正在使勁呢。我正在尋找、挑剔生活的破綻,期待爆一個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