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來北京時還遠遠把握不住這座城市的規律。我有一次從三裏河去東單辦事,在孤獨的站牌下等待了好久,一位偶然經過的行人告訴我:“這趟公共汽車停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正納悶呢:是否發生什麼事情了?第二位行人提供了答案:每年春天這一天,北京舉行全城馬拉鬆運動,長跑隊伍經過的沿途路線機動車繞道而行,公共交通也暫時中斷。我隻好步行,剛走上長安街,馬拉鬆隊伍迎麵過來了,跑在前麵的運動員背心短褲,熱氣騰騰地穿行在料峭寒風中,跟在後麵的群眾則近似農民暴動,熱鬧非凡,每年這一天,他們可以享受不用規避車輛在長安待(中國的1號公路)縱情奔跑的自由。甚至不斷有路邊圍觀的群眾加入。據說每年北京的馬拉鬆長跑,都有幾千位選手(包括外國人)參加。我仿佛目睹了一支夢之隊,長安街上的夢之隊。北京城裏居然有這麼多的追夢者。這是一幅頗為壯觀的時代畫麵,我在一首詩裏寫過:這支隊伍簡直是從古希借跑過來的。從雅典到北京,人類的馬拉鬆喲!我忽然為生活在這座衝動的城市感到莫名的幸福:我並不孤獨,所有人都在奔跑,在自己的路上大步流星,這是一種停不下來的趨勢,一種熱愛運動的生活。甚至生活本質,在他們心目中都是一場偉大的運動。誰也不甘心成為落伍者,哪怕跑得最快的人隻有一個:甚至不能說他在領導著群眾,恰恰相反,是後麵的群眾在推動著他。作為一個遠足而來的外省文人,這座城市的集體精神與魅力怎能不感染我?雖然我有自己的跑道與奔跑方式,但我仿佛看見,魯迅跑在前麵,老舍、沈從文、艾青也跑在前麵,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麵,我是這座城市的遲到者,我要追趕他們,哪怕做個追隨者也是光榮的。我所假設的已是一場時間的長跑了,在世紀的馬拉鬆中,北京歡迎著任何人的加盟。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長安街上的夢之隊的成員。我奔跑的精神,是北京啟發並培養的。奔跑的精神甚至比奔跑的速度更為重要。
筒子樓
北京人習慣把那種老式的宿舍樓叫做筒子樓。許多分配到北京工作的外地大學生,都有過住簡子樓的經曆。我也不例外。我住的是沙灘北街的老北京大學宿舍,又叫老灰樓,是由四棟筒子樓合圍的四合院式的建築,中間有一塊空地作為天井,可供晾曬衣被什麼的。據說這是由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設計的。這座五四運動時期就存在的筒子樓,已經很老舊了,但卻不允許拆,作為文物受到保護,而且裏麵一直住滿了年輕人。每個月輪流查電表、收水電費。樓道裏堆滿了雜物,像地道一樣昏暗,即使大白天也必須開燈,否則摸黑走難免會踢幫鄰居家牆腳的醬油瓶或大白菜。
我搬來的時候已經晚了,狹窄的樓道已被各家搶占了地盤,已經擱不下煤氣罐了。幸好我沒有煤氣罐。天天上班,都在單位的食堂吃完飯再回來。
我的對門住著一對帶小孩的年輕夫婦。妻子挺勤快,一日三餐都不含糊。有一天晚上她家炸帶魚了,香得我一夜沒睡著。我這個單身漢,無意中也分享了別人的家庭的幸福。我很羨慕這三口之家,在如此艱辛的居住條件下,仍能生活得有滋有味。
有一次單位輪到我義務獻血,從醫院回來手有點抖,開門時鑰匙掉在地上。對門的女主人正在樓道裏做中飯,見我臉色不大好,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單位獻血,就進門休息了。一覺醒來,聽見有人敲門,原來是對門的女主人,替我煮了一鍋紅豆湯。她說你也沒有煤氣灶,我就替你煮了,紅豆補血。說實話那一瞬間我挺感到的。因為在此之前我與鄰居家的交流並不多,但這一鍋紅豆湯,人情味太濃了。這是那幾年筒子樓生活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記憶,筒子樓,人情味很濃。
後來她家分到了單元房,搬走了。我真心地替他們高興。
後來我也搬家了,我又替自己高興。
又有更年輕的房客,接替著我們。體驗筒子樓。筒子樓,仿佛是一個通向幸福的中轉車站。當你真正擁有幸福之後,會加倍地懷念它,珍惜它。
我懷念筒子樓,那裏麵收藏著我的青春歲月。住在筒子樓裏的我,很樸素也很單純,而且對未來的幸福充滿夢想。當人感到滿足的時候,也就不再有夢想了。
人生,不怕苦難,隻怕沒有夢想。
中戲的小劇場
位於北京東棉花胡同的中戲,有個大名鼎鼎的小劇場,據說又叫“黑匣子”。這跟它的結構有關:當舞台的燈轉暗,觀眾們激動的麵孔變得模糊,環顧四周,怎麼看都像一個方方正正的黑箱。但這隻狹窄擁擠的黑箱裏(估計僅能容納數百人,而且都是在不規則的階梯看台上席地而坐),時常變魔術般地拉出一連串轟動京城的現代派戲劇。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黑匣子”是神秘的,置身其中你甚至會產生某種精神上的開闊之感。莫非那裏麵確實收藏著莎士比亞不死的魂靈,像世紀末許多沒有“名份”的先鋒導演、編怖所夢寐以求的那樣?
“黑匣子”也就成了光明的化身。坐在熄燈後的小劇場裏,我聆聽著台上演員夾生地背誦沒怎麼彩排的台詞,同時暗自念叨著自己的台詞,顧城的兩行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我有意把這句著名的獨白轉贈給““黑匣子”,以及那些在探照燈的追逐下忽隱忽現的角色們。
每逢有新劇種上演,雖然沒見怎麼做廣告,但北京城裏一批最優秀的另類青年們總能口耳相傳、傾巢出動,像遠近的蜜蜂聞見花香似地爭相湧進“黑匣子”。有玩搖滾的披頭士,有上認沾滿顏料痕跡的油畫家(穿著迷彩服?),還有到哪兒都拎著易拉罐啤酒的流浪詩人以及打扮得很“酷”的染發女孩……開幕前的十分鍾是最精彩的,我目不暇接地打量著這些個性鮮明、目光清高的觀眾們,在燈光通明的“黑匣子”裏粉墨登場。應該承認:他們比台上的演員更像演員,更富有表演欲抑或更為“專業”。甚至他們每個人諱莫如深的身世,也將比這個時代的編劇挖空心思想象出來的情節更具有戲劇性。他們肯定過著比所有的戲劇(乃至生活本身)更有激情的生活,一種特殊化的生活。也將體會到更為深切的挫折與幻滅。小劇無論在西方還是東方,都是為觀眾而存在的,並非為演員而存在。也就是說,舞台的概念已經延伸到觀眾席上,以及更大的範圍。這隻中國式的“黑匣子”也是如此。它蘊藏的內容及外延,比我們所能目擊到的要多得多。
我跟藝術圈子裏的朋友會麵,就多次約定在“黑匣子”。像這樣邊看戲邊等人或找人的情況很普遍,甚至不乏詩意,遲到者的目光總是先在觀眾席上搜索,又招手又打啞語的,當然會分散別人的注意力。好在大家已習慣了,潛意識裏甚至覺得:這腐化是劇情裏安排好的。在“黑匣子”裏還很容易碰見沒有事先約定的熟人,碰見了也不怎麼驚奇。北京的空間似乎就這麼小,熟人似乎又那麼多,過一條馬路沒準就能邂逅幾位詩友、畫友、酒友抑或發燒友。我還遇見過去的女友挽著別人的胳膊一起來看戲的呢,不時回頭望坐在後排的我。我目不斜視,似乎深深為劇情所吸引。但那場戲其實算白看了。第二天跟辦公室同事“侃”觀後感,我差點把孟京輝導演的這部《戀愛的犀牛》說成了《做愛的犀牛》。這算是笑話:一字之差,意義全變了。犀牛是否會談戀愛?不得而知。至於做愛,他們肯定無師自通。戲劇已經把人性之光播灑到世間萬物身上。
我是黑匣子的常客。但印象最深刻的,反倒是五年前在這裏看的第一部戲:具有解構主義色彩的《放下你的鞭子》(也許看多了,不管悲劇還是喜劇,人也會變得麻木)。前半截套用了抗戰時期一部同名的街頭戲,在小劇場門前的一塊空地上進行;後半截演繹一段歐洲某名劇,移進室內,所以看到一半觀眾也要跟演員一起“挪窩”,感受到場景的更換。演前半截時尚是傍晚,天色還很亮,無需燈光。露天表演,群眾圍觀。女主角是伍宇娟,穿了身藍印花布的小褂,雖是扮演受辱的民女,卻明眸皓齒,像根蔥一樣挺拔白嫩。我想,如果真是她的話,地主老財沒準也下不了毒手、揮不動鞭子的,還不如反過來抽打抽打自己呢,即使放下鞭子,也肯定是動了想娶她回家的心思。夕陽下的伍宇娟本人,比其影視形象還要漂亮。我一邊欣賞一邊納悶:這位當時正紅火的電影明星,怎麼有空來為現場的寥寥百餘人表演小話劇的?小話劇其實是一門徹頭徹尾洋溢著休閑味道的藝術。或者說,是為少數人服務的藝術。至於這所謂的少數人,常常嗜好古怪、身份模糊,有時候像精英,有時候又像渣滓,藝術家很容易有怪癖的。小劇場簡直就是少數人的俱樂部。詩人王家新曾有一篇文章,題為《獻給無限的少數人》。隻要大於零就可以了。就足以證明少數人的存在。
小劇場的特色在於小。小劇場,小劇場,要是能再小一點就好了。縮小範圍比擴大範圍要艱難得多,藝術需要的恰恰是提煉或篩選的過程。避免泥沙俱下,避免魚目混珠。小劇場真正的價值,應該與票房收入無關。
每次從“黑匣子”出來,需要穿過曲曲折折的胡同,才能走上大街。我邊走邊想:中國的戲劇宮殿(而且是微型的宮殿),雖然被如此傳統、如此密集的胡同包圍著、埋藏著。直到站在寒風凜冽的午夜街頭招手等車,我尚未完全從沉醉的劇情中醒來,好在出租車會安全地送我回家。我又回到對岸的世俗生活中,像一位離開戰場的退伍兵。有點兒惆悵,有點兒失落,但也不無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