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之美,使我頭腦變得簡單了,心胸變得開闊了。
伴隨哢嚓一聲,傻瓜相機眨了一下眼。看傻了的我,也體會到靈魂出竅的感覺。
即使這出竅的靈魂,也是長眼睛的。它仍然要傻看,它注定會看傻。
頤和園,連畫山繡水之間的一點點空白,都很耐看。
宮廷畫是雕琢的,可山水卻是自由的。濃墨重彩,遮蓋不了它的天生麗質,和蓬勃青春。
萬壽山、昆明湖,即使置身於宮廷畫中,也散發出隱約的野性。讓看畫的人既驚又喜。
一、西堤·東堤
楊柳岸曉風殘月
風是看不見的。
在頤和園裏,能看見的是無規則搖曳的柳絲,和此起彼落的波浪。它們共同勾勒出風的形狀。頤和園的風,似乎與別處不同,注定有著盈盈一握的楊柳腰,像前清的某位宮女般苗條。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古風?古色古香。雅俗共賞。
哦,風雅頌。風雅頌。視覺裏的風,聽覺裏的風,觸覺裏的風,全方位地征服了我。從肉體到靈魂。它具有何其巨大的穿透力。
風是透明的。在透明的風中,我也變得透明了。
不僅風如此,昆明湖、十七孔橋、萬壽山、佛香閣,所有的風景,所有風景裏的風景,也都像是當年的宮廷畫家畫出來的。隻不過找不到畫框罷了。
無邊的風,無邊的風景。
走進頤和園,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因為頭腦中充滿對古典的想像。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你說,像不像?究竟是我在看頤和園,還是頤和園在看我呢?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宋代詞人柳永的名句。用來形容頤和園的風花雪月,以及我遊園的心情,也挺合適。
現在,我是醉著還是醒著?
彎彎的月亮是一個吻,正在昆明湖的嘴唇上靠岸……
西堤六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說的是揚州的瘦西湖。北京頤和園裏的橋,在數量上比之有過之而無不及。且不提十七孔橋、荇橋、九曲橋、知魚橋、繡漪橋之類,僅西堤就有六座造型各異的橋。
昆明湖是對杭州西湖的模仿。西堤是對西湖蘇堤的模仿。而順應蜿蜒的堤勢,由北而南依次陳列的界湖橋、豳風橋、玉帶橋、鏡橋、練橋、柳橋,則是對蘇堤六橋的模仿。
界湖橋相當於昆明湖和後湖的分界線,因而得名。
豳風橋令人聯想到《詩經》中的《豳風·七月》,它原先叫桑苧橋,後因避諱鹹豐皇帝奕
的名字而改換名稱。
鏡橋東臨昆明湖,西瀕小西湖,再現了李白詩“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的浪漫境界。
練橋的“練”字,指白色綢緞,靈感來自於南朝詩人謝眺的詩句“澄江靜如練”。
柳橋借用杜甫“柳橋晴有絮”的詩句,以形容西堤遍植的垂柳。柳固然構成美景,卻讓我想像出另外一重意境:“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頤和園,相當於那衰敗了的清王朝的台城。而昆明湖的西堤,恰巧長約十裏。籠罩湖堤的煙柳,究竟是無情呢,還是有情?也許,是我這個慕名前來踏青的觀光客自作多情了。
以上這五座橋,都搭建著雕梁畫棟的橋亭,有的八角攢尖(如鏡橋),有的長方重簷(如豳風橋),與橋梁本身渾然一體,而各顯出或尊貴或華麗或高雅或清新的風韻。
惟獨玉帶橋沒有橋亭。它是西堤六橋中惟一的拱橋,沒有多餘的裝飾物。但它偏偏被譽為昆明湖中最美麗的橋。美在哪裏?
美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在本色。
玉帶橋純粹由青石和漢白玉砌成,圓形高拱,橋洞既可排泄湖水,又可供遊船通過。清朝帝後乘船由昆明湖去玉泉山,都走這條水路通道。從玉帶橋下穿過,他們是否會下意識地略微低一下頭?
玉帶橋,猶如一根玉帶,收束住昆明湖的細腰。它量得出湖的腰圍。六橋中,它是最接近自然的一座。它不需要亭子的,因為頭頂就是天空。
讓天空來做玉帶橋的亭子吧。這一定是最氣派的,非人工所能造的亭子。把別的建築物都比了下去。
唉,六朝如夢,六橋如夢。鳥空啼。
西堤六橋,仿佛在選美。我看得眼花繚亂。
今夜,又有明月當空,我該夢見哪一座呢?讓哪一座橋,陪伴我滿袖清風的孤獨?
練橋
如果你在頤和園等人,最好和他(她)約在練橋。練橋,一個適合等待的地方。彩繪的亭子,像一頂鑲著金邊的草帽,遮掩住刺眼的陽光。你能看到多遠就看到多遠,連幻影般的西山峰塔都不放過。你等的人,快來了嗎?從哪個方向來?怎樣一身裝扮?
練橋是西堤由北向南的第五座橋。它也是西堤六橋中最婉約的一座。令我聯想到杭州的斷橋,許仙和白娘子邂逅的地方。書生必須學會在橋上等待。等待比看風景更重要。因為望眼欲穿等來的愛情,才是最好的風景。
等著等著,我漸漸分不清:是在北京呢還是在杭州,那天堂的一半?眼前碧波蕩漾的,是昆明湖呢,還是西湖?至於我所立足的位置,是西堤呢,還是蘇堤?
蘇堤是蘇東坡在杭州當官時的一項工程。西堤,則是乾隆皇帝下令模仿西湖蘇堤修築的。
我也該模仿許仙,在橋頭等人,等夢中的娘子,不管她是否可能出現。等唄,等待本身就很美妙:使時間變得漫長,或者讓人徹底忘掉了時間。
我夢見過的美人,如果你確實存在的話,就到練橋找我吧。夢中,我一直在原地等你。
練橋練橋,讓我念念不忘。掛念、想念、思念、紀念、留念……我可以一口氣報出許多跟“念”有關的詞彙。
真該把練橋改叫念橋的。
耕織圖與銅牛
西堤玉帶橋西北,有玉河齋,左右廊壁鑲嵌元代程啟所繪耕織圖石刻各24幅,並有乾隆手書的耕織圖。因而這一組建築又以耕織圖命名。包括桑局、織染局、絡絲局、桑戶房等。我參觀時很納悶:這座古老的“鄉鎮企業”,怎麼開辦進皇家園林裏?莫非當時的皇帝也想“下海”做生意?
據說乾隆攜其母南巡,在南京的織造機房看工匠紡織、印染,勾起了皇太後對紡織業的興趣,回北京後就籌建了這家“紡織廠”。除了在桑芋橋邊種桑養蠶(並建有蠶神廟),解決原材料問題,每年還從金陵、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抽調優秀技工,在天子腳下生產絲綢,作為貢品交內務府。相當於“自產自銷”?皇親國戚就此穿上了皇太後親自督造的綾羅綢緞。
乾隆的母親鈕祜祿氏,其時年齡估計也不小了,卻依然能產生對織女生活的憧憬。真夠難得的。也許,僅僅圖一樂吧?這位老“織女”,在深宮裏借此打發時間。好在不管怎麼說,勞動都是光榮的。套用今人的理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這樣的皇太後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應該加以表揚!像後來的慈禧,習慣了坐享其成,肯定不喜歡幹農活,或者手工。別說織布了,恐怕連針線活都不會。她哪能變作織女星呀,分明是冷酷刻薄的西王母,用玉釵劃出了銀河。
昆明湖確實象征著銀河。與耕織圖遙遙相對的彼岸,廓如亭北,湖堤上靜臥著一隻巨大的鎮水銅牛,牛背用篆文鑄就一篇80字的“金牛銘”。這隻銅牛,麵對浩瀚的湖水,雙目圓睜,我卻從它的眼神裏讀出了憂傷。它簡直是牛郎的化身,不知疲倦地眺望對岸的織女呢,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銅牛被運來的時候,昆明湖的東岸,原本是一片遼闊的稻田。它安放在這樣的背景裏很得體。仿佛耕田累了,小憩片刻,偷偷地想念一會兒遠方的情人。這隻害了相思病的牛喲,現在,莊稼沒有了,這銅鑄的標本顯得有點兒突兀。牛郎啊牛郎,失去了織女之後又失去了農田。感受到的應該是加倍的孤獨。
東堤的銅牛,西堤的耕織圖,分別代表著男耕、女織,被神話般的蒼茫湖水分隔開來,又聯係起來。
昆明湖上,似乎從來就不曾出現過真正的鵲橋。
銅牛身邊的十七孔橋,隻是通向湖心的小島,而遠遠不夠抵達對岸的織女那兒。牛郎,看來你隻能繼續流淚了。你的愛情,已使出了最大的力氣,也隻能半途而廢。銀河,太折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