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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蠶神廟

蠶去哪兒了?隻留下空氣的繭殼。

莫非它已找到了一副翅膀,變作飛蛾?這也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蠶神廟裏轉了一圈,我沒有發現蠶的蹤影,也沒有發現被咬齧過的痕跡。它像清風一樣地來,又像清風一樣地去。

或許它仍在用看不見的絲,織一件皇帝的新衣?

皇帝已不在了,還有誰願意穿呢。

早就換季了,當年的龍袍,徹底失去了威信。蠶啊,也應該學會改變主意。眼前的這座廟宇,一半是民主的陽光,一半是帝製的陰影。哦,寂寞的繭殼,是蠶的故宮!

桑芋橋邊,帝後手植的桑樹依舊興旺,年年長新葉子,還結出紫紅的果實。它沒準是從漢樂府裏移栽過來的吧?陌上桑,陌上桑,是否會夢見羅敷的笑臉?

從耕織圖裏走出來,我沒找到蠶(它是織女的寵物),卻找到一條小小的絲綢之路。雖然年久失修,但路畢竟還是路。人會迷路,而路本身,卻不會迷路。

遠遠望去,昆明湖水碧綠,像一片碩大無明的桑葉,有密集的遊艇,如同一隻隻饑餓的蠶,匍匐在上麵……

十七孔橋

這恐怕是心眼最多的橋了。數過來,數過去,足足有十七個。如果加上倒影,它的心思又翻了一番。風平浪靜的時候,它在想些什麼?

雖然隻是一座橋,但在水中,分明還有另外一座。估計從誕生的那天起,它和自己的影子,就作為雙胞胎而存在。昆明湖,昆明湖,一副輕輕晃動的搖籃。養育著一對不願離散的兄弟:石頭,和它的夢。

即使是它的夢,也顯得沉甸甸的。可以同時夢見十七種生活。

憑欄俯瞰,我看見水底也有一個多愁善感的守望者。那是另一個我,身不由己地出現在十七孔橋的夢境。似乎有點猶豫:該從哪個橋洞進呢,又該從哪個橋洞出?

作沉思狀的十七孔橋,是中國園林裏最長的石橋,達150米。畢竟,它完美的腰身,曾陳列在天子腳下,構成天子一生中應該很難忘的一小段路。我想,天子走在橋上,一定有回家的感覺。他在十七孔橋的夢中,越走越遠。

據說十七孔橋完全模仿盧溝橋而建造,盧溝橋共有大小石獅498隻,而十七孔橋橋欄的望柱上,則雕刻著544隻石獅子。整整多了好幾十隻。

多麼好啊,在宮牆深鎖的頤和園,一樣能看見燕京八景之一,“盧溝曉月”。

雖然看著看著,我常常忘了:十七孔橋是盧溝橋的贗品。

我真的覺得,十七孔橋是惟一的。

你不這麼認為嗎?

快瞧,有一艘遊艇拖曳著綿長的波浪,從橋洞下駛過,像一根線,正穿過針眼……

穿針引線的十七孔橋,在曆史與現實之間,縫補著什麼?

十七孔橋頭石獸

野獸與寵物最大的區別,在於沒有主人。

即使變成了石頭,它還是孤獨的。

皇帝偏偏想做野獸的主人。在禦苑裏的十七孔橋兩頭,雕刻了四隻石獸。可它們各想各的心事,彼此之間並不相互打招呼。仿佛根本就不是同類。

皇帝從橋上走過,石獸絕不會像哈叭狗一樣上前迎接。它們沒有任何表情。或者說,它們永遠擁有相同的表情。絕不會因為皇帝而改變。

不管對於皇帝還是平民,它們統統以沉默來接待。

與其說它們忠實於皇帝,莫如說它們忠實於時光。為了保守時光的秘密,它們守口如瓶。

你可以認為它們從來就不曾獲得一分鍾的生命。我卻覺得,它們以石頭的形式永生。

皇帝都腐朽了,可它們依舊存在。

你永遠進入不了它們的世界。除非,某一天,你也變成石頭。

桃花源裏可耕田

桃花源裏可耕田。田已沒有了,隻剩下一頭多餘的耕牛。

當然,你可以說,昆明湖就是偌大的一片水田,種植著浪花。可牛已老了,走不動了,隻能趴在湖堤上,像趴在田埂上,傻傻地看。

頤和園裏無田可耕,可它依然是世外桃源。尤其皇帝在的時候,你想進來還進不來呢。朱紅的宮牆,隔開了兩個世界。

頤和園的山、水、花、樹、魚、鳥,乃至蝴蝶蜻蜓,都是被圈養的。包括這頭變傻了的耕牛。

它棲息在這全世界最大的牛圈裏,忘掉了別人,忘掉了一切。

它背上的烙印,是一篇《金牛銘》。按照皇帝的要求烙下的。可它,連疼都忘掉了。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王二小,你到哪兒去了?

湖上有仙山

3300餘畝水麵的昆明湖,如同一張平鋪的宣紙,隨風波動,仿佛要被席卷而去。然而它

是吹不跑的。因為南湖島、治鏡閣、藻鑒堂三座島嶼,是壓在上麵的沉甸甸的鎮紙。

一隻看不見的手,日以繼夜地在紙上繪畫,時而潑墨、時而工筆,畫出橋、塔、船、亭、花、鳥,乃至穿時裝的紳士與仕女。當然,都是倒影。垂向水麵的柳絲,是最細膩的線條,撓得我的心癢癢的。

昆明湖,被西堤及西堤以西的短堤分割為三塊水域,每一塊水域都有一座冷靜的島鎮守著。三足鼎立,三座島嶼支撐起天空,無限充實又無限虛無的風起雲湧的容器。

按照中國園林“一池三山”的傳統布局,昆明湖構成海的縮影,而南湖島、治鏡閣島、藻鑒堂島,象征著神話中的海上仙境蓬萊、方丈、瀛洲。這麼一想,昆明湖在我眼中變小了,猶如盆景。隻不過匠心獨運罷了。離鬼斧神工還差得遠呢。

不管怎麼說,古人夢裏尋它千百度的海市蜃樓,真實地出現在頤和園裏。

你去海市買過什麼東西嗎?你數過蜃樓的階梯有多少級?

湖上有仙山。登仙山比登喜馬拉雅山更過癮。爬上仙山,覺得自己像個仙人,吸風飲露就很滿足。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飄飄欲仙?

南湖島:有龍則靈

南湖島、十七孔橋、廓如亭:神聖的三位一體。

南湖島有龍王廟,自然屬於龍頭。龍在緩緩地抬頭。十七孔橋,是龍的腰身,17個券洞,如同排列整齊的鱗片。八角重簷尖頂的廓如亭,是這條龍有力的尾巴。水波蕩漾,水霧彌漫,龍在搖頭,還是擺尾?

昆明湖不是金魚池。昆明湖裏,神龍遊泳。它由東堤下水了,就要遊到湖心了。仿佛是在小憩片刻?全身的動作靜止下來。但從它的姿態來看,還會繼續遊曳,一直遊向對岸。

作為守望者,我們要更有耐心,等待它醒來。

南湖島南部偏東的龍王廟,是明代帝王所建,其位置原先屬於甕山泊東岸。乾隆拓展甕山泊為西湖,人工開挖,卻將龍王廟周圍的土地保留下來,成為湖心的孤島。沿著十七孔橋,去島上給龍王燒香的人反倒更多了。由於昆明湖原名西湖,香客們便猜測島上供奉的龍王是西海龍王。

西海龍王,在南湖島住得一定很舒服。昆明湖,是它別墅門前的露天遊泳池。

它遊泳的時候,一點不怕我們看見。

至於24根圓柱和16根方柱分內外三圈支承的廓如亭,據說是我國現在同類建築中最大的一座。那裏麵曾經有一位真龍天子逗留:乾隆喜歡在此請客,以詩為酒令。亭中至今懸掛有他老人家題寫的詩匾。

廓如亭藻井彩畫

所有的線條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

所有的色彩都來吧,讓我調和你們。

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回憶你們。就像醒來後回憶一個曾經輝煌的夢。血是熱的,而心已冷。

八角重簷尖頂的星空,離我很近、很近,由24根圓柱和16根方柱共同支撐。它就不至於崩潰了。我知道,星空的外麵還有星空,那就不關我什麼事了。今夜,我隻在這人造的星光下遐想。如同醒著做夢。夢見靜止的花紋,和波動的花紋。

這些花紋呀,是長在木結構建築上的斑駁苔痕。它們沒有死去,仍在借助線條與色彩呼吸。夢啊夢,一旦被畫出來,就很難凋謝。

這不是宮廷畫家的剩菜殘羹,而是至今仍在持續的視覺的盛宴。我的眼睛,忘掉了饑餓。

不僅如此,這些線條,這些色彩,還額外滋養了我的靈魂。

走到亭子外麵,仰望星空,遙遠得像是假的。而亭子裏的光和熱,才是真的。

我究竟是醒著做一個古老的夢,還是在一個古老的夢裏麵醒著?

廓如亭、廓如亭,你是否能說得清?

知春亭

春江水暖鴨先知。穿過東堤北端的城關建築文昌閣,眺望昆明湖,我沒看見鴨子,卻看見了一座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