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3)

文昌閣西北的湖麵,有人工堆疊的兩座小島,彼此之間搭建著小橋,並且還另有石板平橋通向東岸。主島中央的那座四角重簷的亭子,就是始建於乾隆年間的知春亭。為何以知春命名?原來,每年早春,結冰的昆明湖水最先從這裏解凍,然後一點點地傳播開來……

知春亭,看來是春天最青睞的地方。或許,它所立足的這塊土壤,要比別處熱一些?連它周圍種植的桃樹,花開得都要比別處早幾天,或早幾個鍾點?更別提把滿頭青絲垂向水麵的楊柳了(像低頭洗發的美婦人),顏色也要比別處鮮豔一些。

二三月間,去頤和園踏青的遊客,應該先到知春亭坐一會兒。就當報個到吧。

春來得早了,我卻來得晚了。湖麵的冰雪已徹底消融,春水蕩漾,在等待著什麼。等待一隻過來遊泳的鴨子?

春風拂麵,春潮蕩漾,每個會水性的人,心裏都癢癢的。

國色天香

在北京,看牡丹的話,最好去頤和園。那是天子腳下的國色天香。想當年,慈禧的時代,頤和園就開創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爺一笑。排雲殿側設國花台,專門培植外地進貢的牡丹,有十層之高,鋪滿半個山坡。

頤和園真正的名花,尚數玉蘭。頤和園與玉蘭結緣,可上溯至清漪園(頤和園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還是那個風流皇帝乾隆,率先將玉蘭引種於樂壽堂庭院內,譽之為“玉香海”。遺憾的是,乾隆時期的玉蘭,大多未躲過1860年和1900年兩次大劫難,在異族的鐵蹄下香銷玉殞。

碩果僅存的當數樂壽堂後院的紫玉蘭(樹齡超過200年),以及長廊起點邀月門口的白玉蘭,雖曆經磨難,卻癡心未改。

頤和園辟為公園後,一直傾重玉蘭,密植廣種,恐怕也是為了再現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觀。玉瀾堂、南湖島及部分院落,均有玉蘭分布,遊園時最能體會到對玉蘭的厚愛。

玉蘭又稱木蘭,本屬南方花木,在氣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實屬不易,可見煞費苦心。

聽園丁解說:“頤和園玉蘭的種植配置體現了中國傳統的藝術追求,與中國傳統文化又密切相連,具有豐厚的文化內涵。頤和園的玉蘭多栽植於生活區的高堂大院內,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貴’之諧音,暗寓帝後身份的高貴,大清江山的國富民殷,而樂壽堂東西殿的西匾額‘舒華布實’更明顯了,明指花木,實寓大清皇室

的昌盛。”如聽天書。古人想得真夠多的,真夠細的,對簡單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奧的寓意。

頤和園的四時花木尚有迎春、連翹、桃杏、丁香、臘梅、二月蘭、梨花、芍藥、木槿、榆葉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麵的荷花(專供觀賞的紅蓮),可謂紛至遝來、絡繹不絕。花簡直比人類還要繁忙,也更富於競爭性。你方唱罷我登台,都是匆促的過客。但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也隻有它們,才是頤和園真正的主人,從古到今,從遠到近,抬頭不見低頭見。

頤和園被譽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館式皇家園林,同時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館。與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園,頂多隻能拿單項獎,而無法成為全能冠軍。

假如從亭台樓閣間剔除了花樹的影子,頤和園隻剩下空洞的萬壽山和蒼白的昆明湖,將何其寂寞。嘿,不可一日無此君!

二、昆明湖:耶律楚材與乾隆

借來的風景

飄蕩在昆明湖上空的雲,是借來的。湖水裏的雲的影子,也是借來的。

白晝的陽光,照亮了種種景物,可它是借來的。到了夜晚,月亮也是借來的。借來的月亮,像一盞懸掛在佛香閣翹簷下的馬燈。

盛極一時的桃花、李花、梅花、杏花、桂花、丁香花、玉蘭花,都是借來的。終將凋謝,終將隱逸,終將消失。我卻忘不掉那些色彩,那些芳香,那些形狀。

連小小降落傘一樣滿園子遊逛的柳絮,也是借來的。

長著不同麵孔的遊客,每天都要換一批,也可以說是向遠方借來的。他們既是看風景的人,同時也構成新的風景。

冬天,湖麵結的冰是借來的鏡子,覆蓋大地的白雪是借來的棉被。

除了紮根的樹木、石頭、建築物,還有什麼不是借來的?頤和園,不斷地借貸,又不斷地歸還。每隔一段時間就變一個新模樣。

站在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見屏風一樣陳列的西山群峰和玉泉塔影。那山、那塔,也是借來的。它們實際上置身於數十裏以外的地方。這就是中國園林藝術中最得意的造園手法:借景。明明是借來的風景,卻偏偏像自身長出來的。頤和園的審美空間,就這樣被無限地擴大了。讓人既看不夠,又看不完。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托起了船,船托起了我,我的頭顱托起一頂草帽,草帽托起一隻迷路的蜻蜓,蜻蜓顫抖的尾巴,居然托起了一輪即將落下的太陽……

在昆明湖的掌心裏,波浪或深或淺,構成數不清的掌紋。哪一條是生命線?哪一條是愛情線?等待我劃動的雙槳去解析。

這哪是雙槳呀?我分明在借助兩隻木頭的假肢,擁抱昆明湖,以及湖中的倒影。

劃著劃著,船漿逐漸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而我,乃至這船、這船上的一切,都成為昆明湖的一部分。

甕山泊與耶律楚材

昆明湖早先叫西湖的。跟杭州那座流淌著西施的眼淚的湖泊同名。大概因為它位於古城的西北郊,加上與屏風般的西山相連。中國許多地方,都有俗稱西湖的水潭;起這樣的名字較省事,也親切。譬如雷州半島的海康城西,原有羅湖,蘇軾被流放到嶺南時,曾與其弟蘇轍在此日夜泛舟,當地人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連縣太爺也寫詩紀念這位偉大的過客:“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不管怎麼說,是蘇軾最早把西湖比作西子的。在這方麵,揚州做得尤其聰明,在本地的西湖前加了“瘦”字,以示區別。瘦西湖,瘦西湖,“減肥”之後,顯得更楚楚動人了。

北京的這一座西湖,既不胖又不瘦,很本色。雖然蘇軾不曾來過這裏,但另一位大學者,耶律楚材,卻看中它了,以此為葬身之地。今天的萬壽山,當時叫甕山,因而昆明湖又叫甕山泊。耶律楚材係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九世孫,帝王之後,又曾任金朝國史院編修及尚書右丞。成吉思汗攻破金中都,首先想到了他,下詔書令其從軍參政,並為之起了個“美髯公”的外號。這一代天驕曾指著“美髯公”告訴其子窩闊台(後來的元太宗):“此人,天賜我家。爾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耶律楚材為元朝服務數十年,有一半時間擔任著中書令(丞相)之要職。他雖為契丹族人,卻是土生土長的“老北京”,晚年自號玉泉老人;隨蒙古鐵騎南征北伐途中,時常懷念故鄉山水,寫下“歸隱西山五畝宮”等詩句。當公元1244年病逝於蒙古高原,遺囑以馬革裹屍運回燕京,埋葬在玉泉山下甕山泊周圍原來很荒涼,蘆葦遮天,自從東岸增加了這處人文景觀後,才變得熱鬧了。常有高官顯貴、文豪墨客前來憑吊。

耶律楚材不僅會搞政治,還精通儒學和佛經,乃至辭賦。譬如他題詠玉泉山上著名的華嚴洞,剛柔並濟,很有點蘇東坡感歎“大江東去”的味道:“花界傾事已遷,浩歌延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山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鵲。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軍攻占元大都,耶律楚材墓難免受到衝擊,墳頭被夷為平地,祠堂也焚之一炬。若幹年後,沈德符記述:某貴族在西山蓋房,挖地基時觸及一古塚,掀開棺蓋,見死者之頭顱骨比常人大許多,又獲石碑,方知此地埋著的是耶律楚材。看來玉泉老人不僅胡子長得美,腦袋也要大一號。不愧為智者也。王崇簡於明崇禎九年(1636年)曾來此探訪:“甕山山下東南數十步有元耶律丞相墓……祠宇傾頹,尚存公及夫人二石像端坐荒陌。少前,二翁仲,一首毀,相傳居人夜見有光,疑其怪而鑿也。後一高阜,則公墓雲。”清康熙戊申(1668年)又策馬重遊,但見“斷壟漸平,耕者及其址,石像僅存下體,餘皆蕩然。三十餘年來,問之土人,鮮知為公墓者。墓西去半裏,圓靜寺僧猶能言其處。嗟夫!石像何患於人?去之者以其妨耕也。念此十笏殘基,再數年皆麥畝黍穗矣。”他很有點替黃泉之下的耶律楚材打抱不平的意思,借詩抒懷:“丞相遺墳知己稀,荒岡不似舊崔巍。空餘祠址藏狐窟,無複苔紋繡石衣。耕叟驅牛依塚臥,東風流水落花飛。俯思一代名臣盛,徒有青山掛夕暉。”

耶律楚材與乾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