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趙德發的恕道並不代表他是樂觀主義者,他說過“‘心中賊’永遠殺不幹淨,而且真的殺幹淨了也不行……”道德潔癖的人隻能在真空中生活,而現實中的人又注定擺脫不了生活的痛癢,這或許是人性本質性的悖論。《撓撓你的手心你什麼感覺》的動人之處也正來自這裏,妻子得絕症住院待斃,丈夫盡心照顧,卻不斷收到各種求他續弦的邀請,他一麵堅拒一麵又心生躁動。於是,給妻子送終的過程也成了丈夫細小的欲望堆積膨脹的過程,是人生由癢到痛的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小說對人物內心細致入微的勾勒甚至會讓讀者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到丈夫的位置上做衡量取舍並審視內心。就像別爾嘉耶夫概括的那樣:“道德意識永遠存在著無法擺脫的如下的悲劇衝突:個性與社會之間,個性與家庭之間,個性與國家之間,個性與個性之間。個性道德與社會道德之間總是發生悲劇性的衝突。……在這裏,對衝突的任何簡單的規範化和理性化的解決都是完全不可能的。善的實現要通過矛盾,通過犧牲,通過痛苦。善是悖論性的。”對於這一道德悖論感受的書寫構成了趙德發小說重要的倫理關懷。

優秀的小說家一定也是出色的文體家。從成名作《通腿兒》開始,趙德發一直在實踐一種親切俗白、不冗不贅、敘述轉換流暢的文體,並在近來做到漸進自然。比如與《通腿兒》風格酷似的《留影》中有這樣一段:

……於是,她們隻好跟著爹娘去相親。在山路上與對方離得老遠掃上幾眼,連小夥子是什麼樣子也沒看清,爹娘就說行嗬行嗬。這樣,小葵定下了王家嶺,小蘇定下了陳家窪。臘月二十六,兩個小夥子都來送年禮,一人背來了四個大鍋餅,把他們的老丈人老丈母娘喜得齜牙眯眼,兩個姑娘卻對他們冷冰冰的,隔二尺躲上三尺。小夥子放下年禮,吃過飯便走了。小葵找到小蘇問,怎麼樣,大鍋餅香吧?小蘇說,香個屁,還不如狗屎哩!兩個姑娘就哈哈大笑。

這段話基本由敘述性的語言帶出,但寫得並不迫急,還有種鄉野氣的抑揚頓挫的節奏感,字數雖不多,但對兩個女孩潑辣真摯的友情,粗而不鄙的性格的刻畫拿捏得都很準。在寫搖滾樂的《搖滾七夕》裏,在寫僧人故事的《學僧》裏,作者也沒有因為題材的特別而放鬆對語言的經營,比如《學僧》中間雜的大量佛教語彙並不給人生澀之感,也無賣弄學識的刻意,而是被妥帖地編織到戒定的言行見識和心思中,頗增添閱讀的趣味。可見,前述趙德發“打成一片”的寫作追求與他這種文體修辭上的自覺也是有著密切關聯的,從這個角度而言,他亦是近來被學界所看重的現代漢語敘事美學的重要捍衛者。閱讀本書的讀者也不妨細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