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十分晴好。柳樹的葉片在枝條上拂動,反射著陽光和水色,上了釉彩般閃閃發光。柳絮一片片飄過來,雪絨似的輕盈。花壇不遠的一棵玉蘭樹下,一位老太太坐在鍍鉻的輪椅上,同女兒有說有笑。一位老人帶著兩個男孩在長亭裏玩,兩個小家夥腦袋相牴著趴在麻石凳上,小腿蹺起來,腳後跟不停地踢在自己屁股上。一會兒,小一點的翻下凳子,來到草地上看蟲子,口水順著口罩垂掛下來。
沿著台階往上看,露天舞池播放著節奏強烈的音樂,女人們的雙手在頭頂上水草般地擺動。
一名女士牽著一條褐色的小花狗經過,花狗在前麵踩著音樂的節拍腳步輕快地小跑著,一副受寵自足的神情,它連看也沒看一眼花壇邊上的流浪狗。此時,流浪狗不知哪來的精神,它站起來,挺直腰身,眼睛直勾勾地循著花狗行走的方向,注目良久,直到不見。半晌,它才沉下腦袋,雙眼無神地緊盯地麵。它重又坐下來,一隻爪子插進了頭上亂蓬蓬的毛發中深思,它懷念過去那些受寵的日子,懷念主人。
那時,或許它的主人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太太,常帶它出來遛彎兒,幫它梳理毛發,洗淨爪子,抱在懷裏,同它親昵。後來太太跟叔叔無休無止的吵架,取代了那些幸福的日子。在一次爭吵中,太太從沙發上怒氣衝衝地站起身,把它從懷裏朝外一搡,用力摔下地來,痛得它汪汪直叫。後來,它就常遭嗬斥。再後來,主人把它扔在門外,腳一蹬地,它就開始了流浪生涯。它的主人或許就在那個露天舞池裏跳舞,跟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貼在一起,可以肯定的是,她不要它了。流浪狗前爪支在地上,坐著,迷惘地看著四周。它想象不到它的主人這會兒在幹什麼,還在睡懶覺嗎?
太陽升高了,人們紛紛散去,花壇周圍隻剩下我和這隻傷心的流浪狗。看著可憐的小東西,我不知道還能為它做些什麼。
小樓一夜聽風雨
好幾年前,我去省城辦事,需要第二天接著辦時,我便住下來了。
那是一個房價低廉得讓人難以啟齒的招待所,好像不是為了休息,而是有意羞辱自己。天色已晚,如果不想到處亂撞,隻有將就點吧。
從一間小門進去,付了錢,店主帶我徑直上樓,順便告訴我洗手間就在樓梯下。
房間不到十平方米,剛好放下一張床一把桌子,一扇小窗朝走廊。店主幫我擰開台扇後說,歇著吧,有什麼要求就找我。轉身走了。
這麼簡陋,不透氣,還有股黴味兼汗氣。隻付了那點房錢,還能要求什麼?不過,樓上好像沒住什麼人,倒也安靜。
接下來得填飽肚子。我合上門,下樓去。迎麵一名女子與我擦肩而過,她麵容端莊,裝扮人時,身材窈窕。她幾乎目不斜視。
她也住樓上嗎?下到一半台階時,我往走廊看去,她打開的是我斜對麵的那間房,也是走廊的頂裏間。
店主和他的家人在樓下用餐。我在馬路對過一家快餐店吃了點,去廣場走了走。回來的路上下起了小雨。街道上人影幢幢,燈光、車輛讓我這個不太出門的人有些暈眩。還好,我畢竟摸回了小店。
頂頭那間房門開著,燈光把走廊的一隅照得昏黃。
時間還早,九點鍾不到。在一個沒電視又沒旅伴的房間,真不知能幹什麼。我把電扇開大一點,對著又悶又熱的房間直吹,拿出了一本書。這時,店主上來了,他斜倚在桌邊,和我寒暄。
他說他是外地人,開店好幾年了。又問了我幾個問題。隨後,他似乎切入正題,壓低聲音說,要不要找人陪陪?
看來,店主很關心顧客的夜生活,尤其是單獨入住者。我說,什麼樣的人?他說,這就看你囉,價格不同,檔次也就不同。
這之間,我一直注意斜對門的動靜。我說,在哪裏?他說,這,你不用急,打個電話過去,幾分鍾,人就會過來,讓你挑。放心!這裏不會有事的,我外麵有人。
我頓住了,斜對麵有響聲。店主腦袋盡管還衝著我,眼睛卻側向門外。顯然,他也注意到了外麵。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說,要不,等會兒我介紹你和那個女孩認識一下?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問,她是幹什麼的?
他說,這姑娘叫麗麗,寧夏來的,在一家舞廳上班,後來認識了一個男孩,他們好上了。男孩經常和她吵架,有時打她,打得很厲害,怪她與從前的那些人還來往。她租住在我這裏,隔不多久,我就要上樓來勸解。他們不是打成一團,就是女的躺在地上或床上。
我想,這隻是無數個同類故事中的一個翻版,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他為什麼不帶她走呢?
店主說,走過幾次,又回來了。
我就說,這說明他不能完全值得她信賴。
店主說,是吧,但她愛他,哪怕是打得死去活來,都不怨他,可就是不能跟他離開這裏。除了他還有一些人來找她,好像她也離不開那些人。有時,她把傷給我看,我都不忍心看。我也勸過她離開他,可她到底是女人,走不了。俗話說,女人的身子在哪裏,心就在哪裏。她半夜三更總是喝得醉醺醺回來,幾次跌倒在樓梯上,就那麼昏睡到天亮。
不知店主為何要跟我囉唆這麼多,讓我無端地變得沉重起來。我有些同情這個女子了。
這時,斜對麵的門關上了,走廊裏響起女性輕曼的足音。她走近我房門時,腳步慢下來,仿佛她早已知道店主在這裏,甚至猜出店主說了些什麼。
她站在門口,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她有點嚴肅,或許稱作矜持更合適一些。她掏出一盒煙來,熟練地抽出一根,是那種又細又長的杆兒,擱在紅紅的唇間,火機點燃的那一刻,她重重地貪婪地吸進一口,仿佛吸進去的是一口陽光,把她體內的各個角落都照亮一遍,臉上現出瞬間的陶醉感。
或許因為陌生,也或許因為熟悉,一時無話可說。連饒舌的店主都失語了。麗麗對店主說了聲我出去一下,就消失了。
店主說,其實,麗麗不是那種苦怕了的人,她出身不錯,是個挺好的女孩,可她心裏很苦。這樣,你看吧,要外麵的,跟我說聲;要不,回頭你也可以敲麗麗的門。好像他斷定我不會有別的選擇。
睡前,我從洗手間回來,麗麗的門頭已亮起了燈。我自然不會找店主幫忙,也不會敲麗麗的門,早早地睡下了。
我以為關上門就同外界切斷了聯係,就可以安靜地睡上一覺,等到明天,有關麗麗的故事就會結束。然而我錯了,麗麗的事,讓我想了好久。
好像為了印證店主的話似的,半夜,走廊上一陣劇烈的喧鬧聲把我吵醒了,雜遝的腳步,憤懣的話語,呼哧的喘息,還有低微的哭泣……簡直像是地獄中發出的聲音,令人驚恐、惶悚。
我不知道麗麗是醉著回來,還是挨了打回來的。從那情形看,麗麗像是由一夥人手忙腳亂攙扶或抬著穿過這將要沉淪的走廊,然後進到她房間的。接著,他們在那邊似乎對晚上的事情展開了沒完沒了的議論。
我不知道事情會鬧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這漫漫長夜如何打發。
我睡覺時,麗麗明明還在房裏,難道後來她又出去了?
喧嚷持續了很長時間,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關注著門外的動靜,不清楚這到底是一場災難的前奏,還是一場風暴的結束?
在這個萬劫不複的雨夜,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抱著腦袋又痛苦地睡著了。
清早,走廊裏靜悄悄的,麗麗的房間似乎還沉浸在平靜乃至有點溫馨的睡夢中。
昨夜沒留下任何證據,一切仿佛是場噩夢。
我下樓時,店主一邊把一塊標明低廉房價的招牌照常擺到門口,一邊熱情地同我打招呼:怎麼樣?睡得好嗎?臉上浮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來,好像我們間有一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
我揉揉有些困頓的額頭說,好極了。
店主說,下次可別忘了住這裏啊!我點點頭。
他充滿期待地向我揮了揮手。
通往湖邊的公園
早上,我幾乎與昨天同一時段在公園遇到了老鄉夫妻倆,他手裏拿著球拍。應他之請,我去看他們玩。老鄉常去林中某個窪地打球,那裏有幾塊平地。從山頂透過樹叢,可以看到他們揮拍的身影,聽到廝殺和嘩笑聲。
下到窪地要穿過一片墓地,上麵的清明花還沒完全凋謝。打球的人不少,一位老年人說,今天全到齊了。好像他單等著老鄉的到來才說這話似的。經不住老鄉的再次邀請,我還是接過了球拍。沒打幾下,手痛,隻好停下來。我得走了。老鄉把拍子交給妻子,對我說,陪你走走。好像我到這兒來看了一下,他就該撇下妻子來陪我。又一次走過墓地,老鄉下腳很小心。盡管他的回力鞋很輕便,卻顯得舉輕若重,像是怕驚動什麼。
走到山頂南部的六角亭,我們坐下來。太陽照在亭子的頂上,亭的大部分仍處於樹叢投下的陰影中。老鄉似乎有話要說,他站起來,朝亭子的頂部看了看。白色的仰頂因水跡洇過,落下道道黃漬。亭柱上有各種各樣的筆跡,表白愛的誓言。老鄉現出有點異樣的神情,莫名其妙地說了句,那天的事好怪!他便開始講述那次奇遇——
我幾乎每天都要到六角亭來。路邊有幾個遛鳥的人,鳥籠掛樹枝上,雙手插在口袋裏,站著聊天。那天我沒打球,獨自一人往這間亭子走來。亭子裏有位老人在拉二胡,緊挨他坐著個小夥子,背了個包,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那段下坡的石階。他更像一個偶經此地的遊客,大概火車開之前還有一段時間,他得打發過去。一曲終了,老人翻動麵前的樂譜,指頭顫抖個沒完,老是掀不開,小夥子一抬手就替他翻好了。老人從眼鏡的上方看了他一眼,繼續拉琴。老人的琴拉得並不好,但在這空曠的山頂聽來,還別有一番韻味,讓人產生雨打浮萍身世飄零之感。
春天的氣候說變就變。太陽沒了,一股冷風吹來,葉片紛紛飄落。老人收拾好行頭,匆匆北走;小夥子看了一下表,往南去。一時間雨就來了,大顆的雨滴把白色的路麵打得斑斑駁駁。雨時停時下,稀稀落落,挺有節奏感。這僅僅是一場大雨的前奏。
雨終於下大了,亭外一片蒼茫,不時飄過一幕幕輕煙。我被困在亭中,像頭野獸。大雨持續很長,手機在家裏,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百無聊賴之中,我把那些用白色塗改液寫在柱子上的歪歪斜斜的愛情表白逐一觀摩,連最底下的我都沒放過。有一條挺有意思:“長發飄過我眼前時,魂也隨你去了。”
天色有點昏沉,樹林成了暗堡。我想,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像我這般神經兮兮呆在空無一人的公園裏了。這種氣質無可救藥,今天算是吃到了苦頭。豪雨被急風催趕著鞭打著,一會從這個方向,一會兒從那個方向朝毫無遮攔的亭子襲來,朝手無寸鐵的我襲來。膝蓋以下的褲腿,幾乎全打濕了,還濺滿了斑斑點點的泥漿。我有點冷。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亭子南端的那段石階漸升漸高,隔著雨簾,模模糊糊看不清。近前,才看出是個女人,她身上全濕了,長長的頭發貼在臉上、肩上,這兒一縷,那兒一縷。她仰起白淨的臉部,腦袋向兩側甩動頭發,並用手朝後掠了一下,嘴唇像刀口那麼紅潤。這是一張端麗的臉龐,上身花襯衫,下身牛仔褲,雨水把她的身段勾勒得凹凸有致。她沒來亭子躲雨,而是繞過它朝北走,很快消失在拐彎處,雨簾在她身後重新縫合。她在雨中意欲何為?我想,我無端留下來賞雨,已經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了,沒想到,還有更瘋狂的。
晚上我有點不適,早早地睡了,半夜有點發燒。早上醒來時,妻子說我昨夜出現譫妄。起床時,我腰部有痛感,到上午時就痛得受不了。到醫院檢查時卻沒什麼,開了一大堆藥回來。過了幾天,還不見好些。對啦,我記起來了,那天就在我暗裏取笑那個女人的浪漫時,我竟莫名地打了個寒戰,頭皮發麻。看來,我並不真的知道她是什麼人啊。我去看心理醫生,不過我沒把那個故事講給他聽。他教了我一節放鬆心理的體操。
妻子有點著急,她想起我曾說過的那件事:讀高中時我受過驚嚇,低燒不退,是用一碗飯倒在我跌倒的地方才不治而愈的。她斷定我是給女鬼嚇的。
這樣,在一天晚上,她盛了一小碗飯,帶著我走進了暮色。我們來到六角亭。她一邊繞著亭子走,一邊叫我的名字,讓我好好地跟她回家,她在一遍遍地替我叫魂。明明我就在這裏,在她身邊,她卻當我在遙遠的地方。經她這麼一叫,我反倒不知自己在哪,我還是我嗎?我產生了一種幾近行屍走肉般的不真實感。我渾身發冷,想撲過去,捂住她的嘴,製止她,卻像夢中那樣邁不開步。我朝她大喊,別叫了,我怕!我這一說,誰知她噗的一聲,簡直笑趴下了。她把那碗飯扣在一棵樹下,帶著我有說有笑回家了。
該做的,都做到了,病能不能好似乎就不再是我的事了。奇怪的是,不久腰也真的好了,不知是哪種方法起了作用。妻子像對一個闖禍的孩子那樣叮囑我,今後天不好時千萬別去六角亭了。
昨天,我又去了公園,而且我還忍不住來到六角亭。
一位老人從樹林裏走出來,像綠林歌手般背了一把二胡,他在亭裏擺好樂譜,坐下來,調好弦,就拉開了。他拉得還不如上回那位老人呢。他拉《二泉映月》,讓我感到那輪月亮像隻小皮球亂蹦亂跳,一點也不沉靜。我順便又讀了一下那些無所不在的愛情誓言,多時沒來,看有沒有新內容。別說,還真有。緊隨“長發飄過我眼前時,魂也隨你去了”這句話之後,有人以同樣的筆跡增補了兩句:“啊,魂兮歸來。萬莉,我恨你!”不如說,這是對某個一見鍾情式的愛情令人遺憾的結局所做的交代。無疑,這是一段失敗的愛情。也就是說,他倆分手了,一個名叫萬莉的女孩,把那個曾經為之失神落魄的倒黴蛋的愛情歸還他了。
可是,我再一細想,猛然感到這前後關聯的兩句話正是寫給我的,它極像是一條讖語,那種魂去魂歸的暗示,似乎與我的病痛從發作到痊愈十分契合。我暗自詫異,倒抽了一口冷氣。此地的確不宜久留。
公園有條通往湖邊的路。我沿著濱湖路匆匆往回走,走到中段時,我看到水上的遊廊中有倆人在晨光中對弈。柳枝輕拂,水平如鏡。這一幕的確很美。我拗不過自己那可怕氣質的驅使,走過長長的木橋,一步步走近遊廊,這才看出是兩個女人在下棋。她們誰也沒抬頭看一眼,下得異常投入。四周悄無聲息,隻有棋子輕輕落地聲和偶爾的“嘖嘖”聲。
陽光在方木上移動,橋欄上的朝露漸漸褪去。夜間年輕人一些愛情的拭擦物——揉皺的紙張,仍遺留在椅子的底部。遠處,垂釣者坐在水邊,握著長杆盯著水麵。
“將!”剪運動發型的女子在對方的眼下落下一粒棋子,對方“呀”了一聲,顯然,措手不及。她輕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直愣愣地盯著棋局,不再動彈了。她把遮住半邊臉的長發掠到耳際,用手撐住額頭。棋局無可挽回,她輸了。就在那一刻,我驚訝不已:我看清,這名長發女子,竟是那天大雨中我在六角亭看到的那位女子。
尋找一個住地
沒人知道我想到哪兒去住。沒去之前,我不想聲張,這符合我一貫的處事習慣。
我想找一個沒人的山裏住下來,這已是由來已久的事了。我覺得現在該到了實施的階段了,所以這兩年,我一直在不為人知地找尋,找尋,一旦找到了合適的地方,有了合適的房子,我就去那兒住。
尋找的過程雖說不上艱苦,但也夠勞心的。首先,我苦於得不到足夠的信息,這有可能造成這種局麵:一方麵我在苦苦尋覓,一方麵那些令我心儀的房子又在山間某個地方孤寂地閑置,而時光使這兩方麵經受無謂的磨損。一想到這點,我就變得不能忍受,我就會靠在床頭上微微歎息;我會站在陽台上透過前麵逼仄的樓房看著遠山想象中的屋舍,久久地懷想,或者說出神。
說實話,我隻有想到那座房子時,才會這麼平靜,這麼專注,這麼心無旁逸。我在做其他事情時,常常被外麵的打擊聲,樓上的電鑽聲,巷道裏的吆喝聲打斷。我會放下手頭上隨便什麼事情,奇怪的是,幾乎是毫無怨氣地放下來,我進入一種遠不能叫做忍受的狀態,是那種既沒表情,又無雜念,沒有等待的等待的麻木狀態。我幾乎看不見眼前的事物,光是眨著眼睛。
城市就是這樣,不能太靜了,否則,就不夠富有生機,不夠蒸蒸日上。有時我想,如果一個地方的安靜足足超過兩分鍾,馬上就會有人或組織出來幹預,授意某個人在一個秘密的地點毫無目的但富有耐心地敲打著鋼管,咣咣咣咣……他們這樣做,就是要提醒外地的遊客這個城市繁榮的程度。
這麼說來,我去找山裏房子像是為了避開噪音似的,哦,不,不是的。你得承認,有的聲音還挺好聽的。我有點想念那位女高音業餘歌手了。
有段時間,也許半年,也許一年,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她便在東南方的那幢樓裏唱起來。我不知道她唱得好不好,我不懂音樂,反正知道,那個時間她必唱無疑,她一口氣要唱好多首。有時我還聽得出來,同一首歌裏的某一句她會重複著多唱幾遍,仿佛不是唱得心不在焉,也並非唱得不到位,純粹是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過癮。
聽多了,難免你會關心她。你可以從她的音色中聽出她是不是高興?怎麼有點憂鬱?好像有些怨憤?她長得怎樣?會使性子嗎?她哪天不唱了,你便照樣等在那裏,什麼也做不了,朝她所在的方向投以敬意和期待的目光,你會想,時間到了呀,怎麼不唱了呢?繼而會猜想,是不是出差了?遇上不快?或者在單位遭受批評?你發現,你關心她甚至超過了那些接觸較少的同事。當然,關心她的定然不止我一個,因為既然她的歌聲是唱給我們這一帶人聽的,她就理應屬於我們社區心目中的歌手,就理應對我們負有某種責任。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的歌聲突然消失了,她因為參加一場她為之準備頗久的歌手大賽失敗,從此退隱了?還是搬離了這一片區?不得而知!她可不能背棄我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