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意要到山間去居住,是不是跟這位女歌手的不辭而別所造成的失落有關呢?
環繞著遠處的那座山,我看了很多地方,我把它們當作假想住地,一一加以考察。其中有兩個地點甚合我意,那裏很幽靜,景色也很美。我本想把它們寫成遊記,可此念甫起,馬上就被我奮力壓下去了。我不想張揚出去,一旦有更多的人知道這個去處,就會絡繹不絕地來遊玩,那裏勢必要被納入到旅遊景點中去,就等於把那裏給毀了。
準確地說,那兩處中新近我去的那個地方最中我下懷,那裏前有古寺,後有瀑布,一條小溪把村落一分為二,有五六幢舊宅。主人都下山營生蓋了房子,留下的空屋在風雨中美妙地凋敝,而門前屋後的果樹、桂樹長得反倒更加茂盛,隻有一位老者留守著放羊。
下一步我要做的是,說服他們中的一家,將房子賣給我。我來和羊倌做伴,我來看果子長大,我來用木柴煮飯,我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來油燈伴紙筆……山外偶爾有個別熟人路過山麓小鎮時,也來看我。
我這樣做不是為了隱居,飲酒種豆,也不是為了做梭羅,寫《瓦爾登湖》。不!我隻是想,要像童年那樣生活。
小時候,我在家鄉的一片密密的叢林中挖了個洞,那洞大得足夠容納二三人。我在洞的上方支起木棍,上麵蓋上樹枝和野草,就像蓋房子那樣,把洞口隱蔽起來。在它外部幾乎發現不了什麼時,大功便告成了。然後,我從家裏搬來一隻木箱,在上麵點燃一隻油燈,我便坐在洞裏讀書做作業。
在一天中,我以這種方式從家裏人和同學身邊消失好幾個鍾頭。我得意於我營造出來的神秘氣氛,我歡欣於無人知道我去了哪裏,我在幹什麼。這樣一來,每次我一坐進洞裏,點起油燈,不是立即安靜下來,而是興奮不已。我認為,整個世界因為我——一個孩子的所作所為全蒙在鼓裏了。
盡管事實正好相反,這個世界永遠富有理性地追逐著自己的目標,它不理會孩子想什麼和幹什麼,蒙在鼓裏的恰恰是那個天真的孩子。然而,這絲毫不妨礙孩子在奇思妙想中獲得快樂。
我現在關心的是山裏人會不會把房子賣給我,我要趁他們在山下新蓋的房子裏沒住膩之前把事情辦妥,把一應手續辦好,以防他們哪天翻悔。這樣,我就可以把中斷已久的童年生活續起來過了。
我這樣做,不是離開這座城市,我有點喜歡上它了。我隻不過是偶一為之,抽空去山裏呆一陣子再回來,往往返返,同這些複雜而洶湧的街道捉迷藏,以便學會更加愛它。
我在沙發上撥通了那個山民的電話,說明了我的想法。他說:“我得同我老婆商量一下,她到山裏采茶去了。”
幾天後,我又拿起了電話:“回來了嗎?”
“回是回來了,又賣茶去了。”
這樣說,我就猜八成是不想賣了。果真,他接著說:
“算了吧,我們不想賣了。”
“為什麼?”
“我女兒不同意。她讓我們留著,今後有用。”
他女兒挺有頭腦的。我問:
“她在哪裏做事啊?”
“她還在京城讀音樂學院呢。”
他還告訴我,去年之前她在我們這座城市的親戚家補習過。奇巧的是,她親戚就住在我們這個片區。
天啊!他女兒莫不是我們社區眾人心目中的那名業餘歌手?極有可能。
這麼說來,她對我們還真負到了責任。她到底沒有背棄我們哪!
學車
有時,我們甚至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去幹某種事情。你會發現,那件事並不是必需的,也未必是有用的。
我想說的是,我現在伏案寫字的抽屜裏就有這麼一件不明用途的物品——一個證件。我從沒用過,也不知道今後還能不能派上用場。
寫到這裏,我忍不住拉開抽屜將它翻找出來,那是一本機動車駕駛證。裏麵有個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無辜地看我,瘦瘦的,隻有眉毛和嘴唇顯得豐滿,目光有點憂鬱,好像照相的時候忘了什麼。照片的上方寫著他的名字、性別、國籍和住址,左邊是他有點偏大的年齡。另一麵是副本,底下夾了一張藍色的卡片,那是一本薄薄的通訊錄,上麵有他師兄師弟的名字和地址。不用說,證件的主人就是本人了。
我是去年九月底報名學車的。隨後,耗去整整一下午考理論。接下來,就到城郊很遠的駕校學車。
我第一次大搖大擺走進駕校時,門房的老頭不明原由地看了我一眼。他手裏捏著的收音機裏,正播放一首歌曲:“一個女孩名叫婉君——”標杆林立的場地上,緩緩移動著一些爬蟲般的吉普和卡車。分布在教練車旁的學員,大多是年輕人,而我已屆中年了。我想起了範進中舉,想起了南郭先生。為什麼南郭先生要裝模作樣吹竽,是因為他年齡大,學不會了,可偏偏有人不厚道,讓他混不下去夾著尾巴逃跑了。在隆隆的馬達聲中,我站在太陽底下,隔著久遠的歲月,與那兩位曆史名人同病相憐。
由於有事耽誤,開學後我晚去了上十天。我練走直線時,他們倒車。我倒車時,他們移庫。等到我移庫時,他們就路跑了。總要慢一步。還好,我和他們是一同走進考場的,出來的時候,我竟然也有幸能過關。
學車前,我從沒摸過車子,我把它視為洪水猛獸。第一次上車時,我便對臉膛黝黑的師傅說,師傅,你能坐我邊上嗎?師傅果斷地說,不用。我遲疑地問,那,能行嗎?師傅說,怎麼不行?他嚴厲地看了我一眼。我無助地上了車。前麵的人怎麼過的這一關,我根本不知道。眼下,隻能聽天由命了。等會兒,我就得像馬戲團的人那樣,騎在一頭猛獸背上,到處亂闖。它若是獸性發作不止,我該怎麼辦?
馬達“撲噠撲噠”地響個不停。這是一輛老式吉普,車內沒有幾樣東西是好的。顯然它經過了無數個生手的糟蹋,已不在乎更多的作踐了。它沒有半點神威,倒像是遍體鱗傷遭受百般欺淩的羸弱動物,需要得到人們的撫慰和憐憫。
師傅站在車外,抓住我的手掛了一檔,拍了一下我的左腿,讓我鬆開離合器。車子猛地一掣,竟奇妙地向前動起來。師傅隨車走動,就如散步一般。他一邊抽著煙卷,一邊隨時幫我調整方向。煙霧一陣陣飄過,彌漫了我的視線,讓我產生了一種戰時的感覺。師傅說,眼睛看前方,雙手握盤子隨意一點。就這樣,歪歪扭扭,我邁出了第一步。其實,這頭野獸倒很溫順,馴服。
同學也會上前幫你,充當你的眼睛,看標杆和輪子,指揮你打方向盤,扶起撞倒的標杆。熱心的人真不少。
我有一位師兄,第一天起他就主動過來教我,啟發我,讓我盡快悟出道道來。我練倒車時,他像交警似的一步步後退著,向我招手。我若是不把杆子“咣當”一聲撞倒也能進庫,他就挺有成就感,每次都把牙齒上的黑洞笑出來。有時見麵,他問我:“怎麼樣?感覺還好吧?”他會及時總結一些他領悟到的一星半點給我參考。比如他說:“說到底,也沒什麼難的,一定要走直線,到點就打,回盤時要快,別盯輪子看,要看杆子”。我若是接連兩把倒庫失敗的話,他就會搖著腦袋說,你還是沒打好基礎,直線沒練好。他還說:“走線要像木工取料那樣直,倒庫要像泥工砌牆那樣看準線杆,打盤子就得像油漆匠,慢了不行。你看,是不是這個理?”他勸我多想一想。可這幾樣活兒,我都沒幹過。師兄是一家工廠的會計,他經常要同這些人打交道。他有一個愛沉思的好習慣,每回他點著煙時,頭稍稍歪著,便進入沉思狀態。直到上考場的前一天,他還在耐心地叮囑我,給我講一些要領。
也許開車的女人更有魅力,她們扭動的身子容易凸現優美的線條,更能粘住男人的目光。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也有師弟師妹處得不錯的。他們起初是探討學車的訣竅,互相琢磨點什麼。空閑時玩玩牌。不久,女孩便坐在男孩的摩托後,同進同出,頭發像飛馬似的飄起來。後來,他們下館子。再後來,男的在練車時,女的起身去,喂點什麼到他嘴裏。
考試這一天到了,我們都在一間屋子裏等著傳喚進考場。牆上有一些安全知識和交通事故的招貼畫,一兩隻蒼蠅趴伏在牆壁上,一動不動。大家都有點不安,但表現出來的卻是聽候裁決之前的平靜。師兄坐不住了,站起來,來回走動。後來,他那沉重的身子竟原地蹦起來。十一月的天氣的確有點涼意,但決不至於寒冷。而師兄卻一直彈跳著,跳得臉紅耳熱,氣喘籲籲。我問他:“師兄,是不是有點緊張啊?”他憨厚地笑起來,說:“是啊,有點有點。”
真幸運,我一次就考過關了。師兄快步走過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表示祝賀。這時,我發現他的手指頭不自覺地抖動著,神色有些慌亂。我反倒安慰他:“師兄,你沒事。你這麼刻苦,練得這麼穩,不會有事的。”這樣說時,他似乎努力克製著自己,想法子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又點燃了一支煙,好像重溫起那些要領來。
單位有事,催我走。我隻得先走一步了。路上想起師兄的神態,我獨自笑了:他完全不必這麼緊張,我都能考過,他還有事嗎?
下午路考。大家約定仍在駕校集中。師傅說,到齊了,出發。此時,我突然想到,糟了!師兄還沒來。趕忙詢問,一位師弟說:“你是說那個胖子嗎?他沒考過,三次都在移庫時碰了紅外線。”真是難以置信,經他指點過的許多人都過了關,他卻偏偏過不了?倒黴!我想給他打個電話,我真大意,竟忘了要他的號碼。
天空下起毛毛小雨。我感到莫名的惆悵,另外,我還有點內疚。我像一個賊,把師兄的法寶偷了,他自己呢,卻沒了。
晚上是謝師宴,也是慶功宴。那位厚道的師兄沒來。
時間盡管短暫,大家相處挺愉快的。桌上的氣氛很融洽。隻是在談到路考官時,才讓人有些不快。一位師弟說,那個混蛋,我一上車他就像潑婦一樣開罵,一直罵到我下車。另一個說,他罵得真難聽,什麼“你笨得像豬”啊,“你連老太婆都不如”啊。
這時,一位師兄端起酒杯,滿麵笑容地對大夥兒說,今天應該高興,對吧?來來來,一醉方休!別在乎,他也隻能神氣這一次了。喝吧!喝啊!
杯子在桌子的上方清脆地碰響。
去廬山挖草藥
草木凋零的時候,正是挖藥的好時節。
這個時候,吳周水也就來了。我以為他忘了,或者隻是說說。他不但沒忘,而且上門又一次發出邀請。他滿麵紅光地告訴我們,挖藥的鋤頭都準備好了,還找到兩個夥伴。
夏天,吳周水到編輯部來,他很熱情地請我和張伯之深秋去廬山挖草藥。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本子,捋下兩頭的橡皮筋,從中掏出一張名片來,是本省一個廳長的;又一掏,是一位省報記者的。吳周水說,他們都分別和他一道上山采過藥。接著,他用橡皮筋重新箍好小本本,塞進口袋,拍了拍,好像那是個錢包。
經吳周水這麼一說,加上一點聯想,在天高地曠的山野當一回李時珍,肯定很有意思。
吳周水在海會鄉政府當過秘書,會農技獸醫,吃的是技術飯。他在九江蓋了一棟房子。業餘時間還寫小說,有十多部,其中一部長篇三十多萬字。
當時覺得深秋太漫長,我巴不得馬上拿起鋤頭跟吳周水走。誰知,轉眼深秋就到了。吳周水周六八點真的打來電話,問去不去?我說,去啊。吳周水說,那好,吃完早飯,我就騎車去報社。
我猜想,他騎著車叮啷當啷到這兒,早則八點半,晚則九點罷了。誰知,八點半沒來,九點也沒來。將近九點半時,張伯之打電話來問,老吳來了嗎?我說,沒有啊,我猜他是從海會騎車子來的。
誰知吳周水早就到了報社,在門房等我們,他沒手機。後來門衛告訴張伯之,張伯之再通知我,已是十點了。不管早晚,吳周水來了,就證明沒白等。我想吳周水習慣於看日頭估算時間,而我們隻會守著鍾表,太機械,顯然他更接近時間的本質,時間不就是根據地球繞太陽公轉算出來的嗎?
吳周水今天戴了頂天藍色的單帽,淺藍色的中山裝。在太陽的照射下,他的膚色更加紅光。他饒有興味地介紹了今天的路線。上車後,他從一隻布袋裏取出一把鋤頭,給我們看;繼而又拿出一本磚頭厚的書來,紅色的塑料封皮,是本中草藥書。他告訴我們,要去廬山挖哪幾種草藥,其中有淫羊藿。他記得淫羊藿在1024頁,他翻了翻,不在,把指頭夾在那裏,又翻,在1240頁,滋陰壯陽的。他說用它浸酒喝,好!他說,男人過了四十,都該保健了。吳周水坐在我和張伯之兩個四十歲的男人中間,一邊看了一下,似乎從我們的皺紋中看出有時我們為何而煩惱。
吳周水一直麵帶微笑坐在車裏,搖晃著。看得出,他是個愛做好事的人。透過車窗,我們仿佛能看到遠山那些茁壯的淫羊藿在迎風起舞。這種前世也沒聽過的名字,一時變得親切萬分。淫羊藿,這種給人帶來信心的植物注定要受人敬重。是的,我們都愛淫羊藿!
吳周水在南昌一所衛校畢業,這本藥典是他當年的工具書。扉頁上印著毛主席語錄。讓人聯想到赤腳醫生。吳周水今天穿的是解放鞋。
到高壟鎮下車。吳周水指著一麵牆前的兩人說,他們在等我們哩。果真牆根下有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曬太陽。一個把手插在口袋,一個揣在胸前,他們也都戴了頂舊帽子。想必他們和吳周水一樣,都出生在愛戴帽子的那個年代,並非很有必要戴帽子,而是出於對帽子的一份感情。他們從早上八點一直耐心地等到現在。吳周水在一邊悄聲告訴我,別看他們年齡比我大,但都是我徒弟。他們跟吳周水學中草藥,學割豬卵子。
三個老頭湊到一起,吳周水用肩膀同他們碰了碰,算是招呼了。然後誰說了句打趣的話,他們都“嘿嘿”地笑起來。一個徒弟笑得鼻涕希溜希溜的,他用大拇指朝鼻孔上按了按,再往手心上擦了一下,兩個巴掌搓了搓,放下。兩個老徒弟樣子差不多,幾乎難分伯仲。
我們再乘車到碧龍潭。吳周水說他曾從小天池下來在那裏挖了很多草藥。他每走幾步,都會發現一種草藥,什麼土茯苓,什麼鉤藤,什麼千裏光,什麼菝契……它們有什麼功效,治什麼的,一一講解。為了證實此言不虛,他用指頭在藥典上算筆畫,翻出書裏的圖樣與實物相對照,給我們看,不厭其煩。
兩個徒弟幫他提著袋子,站在身後,接過他隨手扯下的草藥,放進袋子。有時一邊一個從吳周水的兩個肩膀上探過腦袋,看他從藥典上查出來的圖案,生怕遺漏一點點。他們默不吱聲。吳周水同我們交談時,他們就自覺地閃到一旁,不緊不慢地跟著,互相間不時低語點什麼;一旦吳周水身邊沒人時,他倆立即順勢補充上來,同他說說笑笑,有時還要爭論一下。
很快,我們就發現我們對草藥的注意力十分有限。這倒不是因為我們曾經被這些東西熬成的湯汁灌得苦不堪言,不是!我們的興趣轉移到眼前優美的景致上去了。吳周水也隻有拿本藥典站在路邊,笑眯眯地看著我們玩,耐心地等待我們再度回到他身邊去,他相信我們隻是一時的分心,因為我們是來挖藥的而不是來遊玩的。
再次同吳周水走在一起時,我們有過一陣交談。當我問他有幾個孩子時,他又摸出那個箍有橡皮筋的本子來,給我看兩個兒子的照片:一個在鐵路上,一個在部隊。兩個女兒的照片卻沒有,他多半和女兒住在一塊。他妻子在十年前病逝了,把孩子拉扯大後,今年他找了一個,三十八歲,在廬山當導遊。吳周水在廬山、海會和九江都有房子,他輪番住著。
後來,吳周水看到我們對風景太迷戀了,已無意於挖藥,就由著我們玩去,並把兩個徒弟打發到山下準備午飯,自己則把袋子扔在路邊,趕緊鑽進了叢林。
我們從龍潭回來,那隻袋子仍歪在路旁,而吳周水則“雲深不知處”。我們在路上一邊休息,一邊等他。不多久,吳周水提了滿滿一袋草藥,從後麵趕上來。近前,他拿起一棵興奮地說,看,這就是淫羊藿。袋子上麵一層全是。
淫羊藿,大大的卵型葉片,堅硬如鐵線的根莖,萬古長青般的綠意。看上去,株高尺許,但生命力異常頑強。很快,吳周水翻開了藥典,在1240頁找到了它。不錯,是它!
我估測了一下,吳周水剛才挖到它們,大致在海拔1240米。
到山下,約莫三點鍾。我們又看見了那兩個忠實的徒弟,他們依舊站在牆根太陽底下等我們。他們帶我們穿過灰蒙蒙的馬路來到一家飯店吃飯。吳周水把淫羊藿諸種草藥放下地,捧起飯碗。他說他一餐能吃五碗,能喝一斤白酒。身體真棒!他希望我們也好點。
臨走時,他的兩個徒弟站在他身後。他把采來的淫羊藿全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