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後的半山人
在廬山南麓海拔九百米的高山上,雲霧繚繞中有一座小山村,那便是半山康村,位於康王穀北部,也就是廬山山南的桃花源。
史書記載:楚王室後裔為避秦亂,隱姓埋名,躲進這深山老林,休養生息。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也寫道:“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複出焉。”
據說半山康村是這些楚人的後代,因而那裏又稱楚人村。隨著時世的變遷,楚人村也發生了劇烈的嬗變。眼下,那裏隻有碩果僅存的一戶人家了。他們都忙些啥?過得還好嗎?
2月中旬的一天,我們順著蜿蜒的山道向半山康村走去。
這天下午四點多,我們站在溪流的岸邊向北望,大山的萬綠叢中有一抹暗黃色的矩形斑塊,掩映在淡淡的輕煙中,顯得有些縹緲。不由得讓人想起“白雲深處有人家”這句古詩,那就是半山康村。
過澗後,我們走過層層梯田,就開始爬坡,再抬頭時,半山康村卻不見了。在一個彎道上,一樹鮮花突現在眼簾,蓬勃,明媚,雪白如玉,透出無限春光。帶路的小夥子康應金,是山上那戶人家的弟弟,他在九江打工,聽說我們要采訪他哥哥,特意趕來。他告訴我們,這是白梅。氣息有點像麝香。看來,四周的山體上這裏一團那裏一簇,都是梅花了。康應金說,再過些天,桃花就會開了,滿山遍野,溪流兩岸全是,那情景才美呢。
是的,桃花是桃花源的看家花。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裏寫道:“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桃花源裏的桃樹特別多,花色嫣紅,果味鮮美。當然,後人也栽了不少在路邊水畔,但更多是野生的。當地百姓稱之為“恩桃”,起因是,楚人避秦亂來到康王穀時,沒有糧草,是滿山的野桃才救了燃眉之急。
在一株烏桕樹下,我們歇第一站。百米開外有兩株高大的楓樹,康應金說,楓樹的後麵曾經是康王廟,楚王後裔避秦亂最初就是在這裏落腳的。康王廟當年規模較大,可惜毀於“文革”。路過那裏時,還可以看到已成為田埂的古老牆垣。
半道上,我們恰巧碰上了采訪對象康應山和妻子錢小英。如今他們是半山康村最後的一戶人家了。他們正挑著竹片和樹苗下山去,見著弟弟應金和我們,便放下擔子來拭汗。稍後,康應山讓妻子先領我們去半山,而他則挑著擔子下山去了。
一會兒,他們的兩個孩子放學回來,也趕上了我們,還有一隻黃狗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
一路上,我們和女主人錢小英聊起來。她1971年生,今年35歲,從臉模子看,年輕時長得還俊俏,也許是繁重的體力活,她身材保持得挺好,但紅紅的臉膛過早地烙下了風霜。女人幹得像男人,男人幹得像牲口,這話完全可以用在他們夫妻身上。
錢小英是觀口錢家人,進康王穀的那個村子。十來歲那年,她在廬山馬耳峰幫人家摘茶葉,有天晚上她和夥伴們翻過山,到半山康村看電影,第一次到康應山家來看了看,喝了茶,這家的父母待她相當熱情。康應山的母親娘家也是錢小英一個村的。康應山去外婆家認識了錢小英後,經常在一起玩。錢小英的叔叔聽說要與半山開親後就急了,表示反對,原因是半山去太遠,將來走親戚難。錢小英的父母卻不這麼看,他們認為山裏有柴燒,有木頭,有糧吃,好過日子。但父母卻沒讓錢小英跨過一天學堂門,而且還沒給嫁妝。父親對她說,讓他家來人把你帶去好了。
弟弟康應金說,記得那是端午節後的一天傍晚,一家人坐在門前的竹床上乘涼,他看見嫂嫂在上坡的地方出現,就感到十分驚訝。她穿著粉紅色的裙子,鵝黃色的襯衫,胸前還有一個蝴蝶結裝飾,挎著一隻裝滿洗換衣服的包,她是哭著上山來的。母親趕忙跑過去,把她擋在眼前的那隻手放下來牽住,詢問她,怎麼啦?才知道,姑娘在娘家受了那麼大的委屈。
錢小英這一來,便算嫁過來了。本本分分,默默無語,在這家做這做那,有著幹不完的活。並且她一口氣生了四個娃,大兒子16歲,在沙河學汽修,二兒子在鄉裏讀初中,小兒子讀二年級,女兒讀一年級。
錢小英有點心疼地說,兩個小的在山下讀書,每天都要走那麼遠的路,早出晚歸的,經常被淋濕,路又難走,遲到是常事,有時雨太大了,他們就得曠課,最擔心的是上半年發洪水。去年五月,那天下大雨,錢小英帶著傘去學校接孩子,河裏水又高又急,她一手牽一個孩子過河,男孩腳一滑,差一點失手讓流水卷跑了。
說話間,不覺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來到半山康村。
錢小英在場前的竹竿上收撿了幾件衣物,到裏屋去了。我們坐在場地的條凳上休息。
往下看,來路已被綠色修複得了無痕跡。山下的村落顯得低矮而遙遠。太陽落山後留下一大塊紅暈。西麵的山坡上大片的竹林,色調一致地凝碧,像是一股海潮向上猛掀,似乎要占領整座山峰。
從這裏往上走就是廬山的仰天坪,每年都有一些遊客路過這裏,出於好奇,他們總會來探訪這戶人家,喝一碗山泉泡的川芎野茶,再不,就吃一餐農家風味飯,康應山家從不肯收錢。
東北緊臨廬山最高峰漢陽峰。對麵山上是茶聖陸羽命名的“天下第一泉”瀑布,夕陽下閃閃發亮。
場地下麵有一棵梨樹,一棵棗樹和一棵烏桕樹,樹下是茅草和樹皮覆蓋的豬欄,牛欄和茅茨,還有一塊菜地。
稍事休整後,我們就起身到村後走走。村子並不大,也就是八九幢房子吧。緊閉的門窗生著青苔。從縫隙中看去,室內隻剩下一些閑置的家什。房前屋後,荒草萋萋。一些牆壁開始在風雨中破落。
原來這裏住有十二戶人家,包括外地到這裏做竹木活的,有80多口人。眼下除了康應山一家外,全部遷下山去了。山下交通、生活和子女就學都便利得多,而且安定,謀生的路子也廣些。
在一間偏屋的木門上,還留有“半山小學”的粉筆字樣。屋裏光線昏暗,十來平方米的空地上,依稀可見堆放了一些雜物。起初,村裏有七八個小孩就讀非常困難,有一位名叫錢茶花的女教師,自願來到這裏,教了多年的複式班。為此她放棄了很多機會,推遲了婚期。後來,村民們紛紛遷下山去,孩子們也跟著轉走了,錢茶花才離開了這裏。如今,她在桃花源小學教書,是個很不錯的老師。2003年,她的事跡上了《光明日報》一版頭條。
天漸漸暗下來,山頭上起了霧,鳥嘰嘰喳喳叫起來。大門邊,兩個孩子把書本攤開在椅子上,做作業。客人的到來,顯然使他們分心了。叔叔康應金就催促他們,快做,等會兒天黑了就看不見了。
這裏沒電,但曾經有過,線路還是好的。山下管電的人要他家把電表移下山去,把路上的電耗攤給他家,而過去30來元錢的電耗是攤給四家,現在卻要他一家來承擔,每月就要五六十元電費。康應山感到難以承受。這樣,2000年7月13日就停電了,這裏便再度回到1983年以前無電的曆史了。
沒電了,晚上就沒電視看,也無人玩。山下那麼遠,一般也不下去,除非親戚家有喜事,才不得不走夜路。白天做累了,一家人吃過晚飯坐一會兒,就隻有睡覺了。外界發生的大事,他們一點都不知道。美國攻打伊拉克,他們是到山下聽人說的;楊利偉太空飛行,是康應山到九江看了電視回來說給妻子孩子聽的。沒電對大人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麼,可對讀書的孩子來說,就難了。
薄暮時分,康應山從山下背了隻蛇皮袋回來了,他買了些酒菜。妻子錢小英從菜地裏摘了些菜蔬,挑著水桶來到村西頭的泉水邊,小女兒和黃狗也跟著去了。經過茅草夾道的小路,過一座原木搭成的木橋,有一塊空地,一根剖開的竹子一端從一隻泉眼上接過水來,另一端對著低地不緊不慢不大不小長年流著。這水喝起來甜絲絲的,口感十分好。錢小英說,這水是從地層深處流出來的,冬暖夏涼,喝過這口水的村民,都不再喝得慣別的水了,他們無論走多久多遠,最懷念的還是這口水。當地人說這眼泉叫“犀牛望月”,水裏有鎮山之寶,不過沒有人能把它取走。
天完全暗下來了,兩旁的山黑黝黝的。山下的村莊掌了燈,閃閃爍爍,好像在天上眨動。康應山用那雙粗糲的大手把粗重的木門“吱呀”一聲合上了。廳堂的八仙桌上點起了蠟燭,兩個孩子圍著燭光在把剩下的作業做完。
夫妻倆在灶房準備著晚飯,灶口映出來的火光把他們的身影忽大忽小地投到黑漆漆的牆上和屋頂上。
開飯了,大家都圍在廚房的一張小方桌上。主人把一個酒瓶放在桌子的中央,在瓶口點上一支蠟燭。這樣,那光照出了幾隻山裏的農家菜碗,也照出了幾張大人的臉和兩張孩子山楂般的小臉。我們喝酒時,女主人卻不見了。康應山說,我老婆雖然沒念過書,但這方麵的禮節還懂。在這裏還沿用那條古訓,女人弄好了飯菜是不上桌的。
飯後,我們被邀到堂屋兩側的暖房,圍著火爐坐下來。爐子上坐著隻鐵罐,白色的水汽從蓋子的一側衝騰而上,消失在漆黑的屋頂。爐子腳下蹲伏著一隻麻色的貓。康應山一家大小坐在靠牆的那張長凳上,爐膛裏的火光把他們的臉映得紅紅的,若隱若現。
這時,主人康應山向我們說了他家裏的情況,叔嫂不時作著補充,孩子們聽著。
他家種了香椿2萬蔸,茶葉20畝,毛竹20畝,還有毛雜30畝。過去,他靠砍伐杉木、毛竹,燒炭,自從1998年桃花源開發後,禁伐林木,生活來源隻有靠到外地打點小工,種點苗木。老婆在家帶孩子,摘茶葉,挖筍子,采藥。由於人少,種穀種紅薯等作物都難以成氣,敵不過野豬、老鼠、兔子和鳥的侵害。20畝茶園到明後年才能投產,一畝可采三四十斤茶。這裏長年雲遮霧障,茶質相當好。
這樣,一年下來,一家人隻有三四千元的毛收入。幾個小孩要讀書,經濟比較困難。目前康應山還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許多人勸他們下山去,夫婦倆也想過,但很多現實問題解決不了,下山沒田地,沒菜地,還要蓋房子,哪來的錢?康應山說,就指望哪天有人來開發,那時這些房子,這些田地,還有村西頭那口水,就都值錢了。他們還可以從事旅遊服務業。
康應山富有耐心地守望著,帶著一家大小在高山上守望著,巴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10點左右,兩個孩子輪番著張嘴打哈欠,錢小英把他們從凳子上一一拉下來,帶到房裏睡去了,她說,明早還要上學呢。隨後,我們也提出要休息,讓他們大人也早點歇著,幹了一天活,累了,他們大概很少會挨到這麼晚才睡。
夜晚靜得出奇,反而難以入眠。半夜,瓦屋上響起了久違的晰晰瀝瀝的雨點聲。
第二天清早,鳥在窗外歡快地鳴叫著。空山新雨過後,罩上了一層乳白色的霧靄,半山村仿佛成了海島。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康應山挑了一擔糞下坡去,潑在地裏。錢小英提了籃子下到菜地。
不久,兩個孩子也起來了。他們坐在高高的木門檻上,響起了朗朗讀書聲:“老山羊在地裏收白菜,小白兔和小灰兔來幫忙……”“小白兔常常給白菜澆水、施肥,拔草,捉蟲,白菜很快就長大了……”“小白菜說:‘是我自己種的,隻有自己種,才有吃不完的菜’。”……
8點過10分,小女兒穿著紅色上衣,兒子穿黃色的,他們背著書包,拎著中午吃的飯菜上學去。爸爸說,讓妹妹在前走。兒子說,不呢!他們一前一後擠擠撞撞衝下山去。天有點灰暗,可他們沒帶傘。
不久,山下的雲霧中傳來女兒的啼哭聲。錢小英亮開嗓子向山下喊著,好一會,才沒了哭聲。
九江地震
2005年,在這一年行將結束的日子裏,人們正醞釀著歡歡喜喜迎接新年。這些天來天氣也特別晴好,和煦溫暖。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卻像晴天霹靂降臨到九江這塊土地上。災難使人猝不及防,人們驚慌,跌倒,傷亡,但更多的是不屈,很快,人們撣撣身上的塵土,平靜地從地震中站起來了。
驚魂
11月26日,陽光十分溫馨迷人。
這天早上8點40分,筆者坐上開往廬山區海會鎮的班車。路上的車輛並不多,不知為何,車行幾分鍾後明顯慢下來,司機像是一位新手,連方向盤都扶不穩,別別扭扭的,好像隨時準備停在路邊。車子停第一站時,有人上車,他臉色發白,邊喘氣邊說:“剛剛發地震了,房子晃來晃去,我趕緊衝出來,嚇死人了。”車內頓時一片喧嘩。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剛才車子走在平地上為何踟躕。
11月26日8時49分,在九江市轄區的瑞昌市和九江縣(震中位於北緯29.7度,東經115.8度),發生了5.7級地震,波及江西省大部分地區和湖南湖北安徽浙江等省份。這場本地有史以來最大的地震,雖然持續時間隻有五六秒鍾,但卻震天動地,攝人心魄。
據統計,在地震中瑞昌市和九江縣兩地,死亡12人,70人受傷住院,200餘間房屋倒塌,造成結構性損壞目前不能居住的6018戶約1.8萬間,緊急轉移安置的約25萬人,水利設施、學校、醫院、道路、橋梁受到不同程度損害,長江大堤永安段距堤腳約30米左右處出現數處裂縫,部分縣市通信、水電中斷,全省因災直接經濟損失10億元。觸目驚心!
11月28日,筆者走進瑞昌市二中臨時搭建的中醫院救護中心的帳篷,采訪了幾位傷員。
地震來臨時,湓城鎮瑞豐村5組村民徐新生在瑞昌市一家建築工地搭建工棚,站在2米多高的棚頂釘桁條,準備蓋石棉瓦。突然,他聽見一聲巨響,好像飛機低空掠過頭頂,隨後棚子開始猛烈搖晃,他沒有任何依傍,就跌落到地麵,直不起腰來,他的後腰粉碎性破裂。
從瑞昌市工藝美術廠下崗的徐新德今年54歲了,早上8點多正欲洗臉漱口,忽聽到樓上有響聲,跑出大門來看,這時三樓的女牆倒了下來,幾塊磚劈頭蓋臉地砸下來,頭上,身上到處都是,當時他被砸趴下地。等他女婿發現時,他血肉模糊,身下的是兩攤鮮血。
九江縣港口鎮洗心橋村村民雷萬蓮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在26日的震中罹難。
…… ……
人們都強烈地感覺到,在大自然的淫威麵前,人類有多麼渺小。
然而,人的精神又是強大的,正像海明威說的那樣,人可以被擊倒在地,但決不可以鬥垮。
紅燭
11月28日上午,天上下了幾滴小雨,筆者來到桂林街大塘村。公路邊有一棟倒塌的農房令人觸目驚心,幾乎成了這次地震中標誌性的廢墟。
戶主李金秀,她在娘家哥哥和母親的幫助下,從倒塌的房子裏轉移東西,一部分放到搭好的藍色救災帳篷裏,一部分用小板車拖到她妹妹家,屋裏屋外一片狼藉。門前的棉地裏,放置了一些廚房用具,鍋碗灶台。毀壞的兩隻開水瓶和擺鍾相隔不遠躺在地上,旁邊是一堆爆竹的灰燼和殘骸。
26日這天是她家大喜的日子,兒子喜結連理。她母親幫她洗洗撿撿,姐夫在貼對聯,親戚和鄰裏們正在幫她準備中午的酒席,樓上的新房裏有人鋪床疊被。此時,一聲巨響,房子可怕地晃悠,先是上下顛動,後是左右搖擺,二樓倒塌了,那裏是她兒子的新房和她對未來的希冀所在。李金秀控訴似的說:“8點多鍾搞一下,10點左右搞一下,1點左右又搞一下。第一次最厲害,房子發裂,第二次倒了一半,第三次屋梁倒了。”李金秀有兩個男兒,還在大兒子5歲小兒2歲時,丈夫就過世了,一二十年來,好容易才熬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