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李金秀的老母親一頭白發,昏花的老眼充滿憂鬱,她有些憤怒地說:“當時,我的腳好像有東西扯著,屋子頓了一下,瓦就下來了。大家全向外跑,我跑不贏,四處是灰塵,眼睛也看不見了,是他們把我牽出來的。全都嚇哭了。”老人家揭開放在地上的鼎罐,裏麵是剩下的豬肉。婚宴準備了14桌,每桌25碗菜,380元。就這樣,在尚未開席時,鼇魚懶洋洋翻了個身,那些香噴噴的菜肴就輕易落入它的大口——大部分弄熟的菜和尚未切好的菜連同酒水,都糟蹋掉了。

然而,兒子何海勇和嬌小可愛的新娘這對新人,卻決心將結婚進行到底。他們在姨媽(李金秀的三妹)家暫借了一間新房,草草地布置後,不屈不撓地結了婚。洞房花燭之夜,兩人和眾多的災民一起來到縣城廣場,地當床,天當被,相依相偎著直到天明。他們眼裏沒有淚水,隻有閃閃的星光,仿佛那是不滅的燭光。

張力

生命是頑強的。穿透隆隆的地震聲,一個個新的生命呱呱墜地,勇敢地來到了這個並不平靜的世界。

11月26日,這一天,瑞昌市經曆大小餘震近百次,瑞昌市人民醫院婦產科一共接生了7個孩子。

地震發生時,正在瑞昌市人民醫院婦產科待產的何華英肚子劇烈疼痛,孩子想出來了,似乎要替大人分擔風雨。病房在搖晃,燈被震落,玻璃碎裂,光當直響,牆壁上張開一隻隻黑色的大口。醫護人員在中藥房搭起了臨時產房,他們神色莊重地圍成一圈,開始迎接新生的降臨。

“哇——”,孩子降生了,六斤重,母子平安。人們臉上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眼裏閃著喜悅的淚光,望著新生命的來臨,人們感動不已,止不住內心的顫動。在大家的建議下,孩子取名“柯震”,以紀念這個非同凡響的日子。

11月27日,九江縣人民醫院住院部大院,產婦倪敏芳在流動接生車上順產一名男嬰,孩子父親和外公在記者的提議下,也取名“震生”。

11月29日淩晨一時,在瑞昌帳篷內足月生產一男嬰,叫“王晨”,父親是瑞昌市二輕局職工。筆者在九江市婦幼保健醫院嬰兒暖箱裏看到孩子變得紅潤的膚色,黑黑的眼珠,閃著光亮。他還在不停地啼哭呢,可愛極了。

韌性

生命是脆弱的,也是堅韌的。

11月26日,周末。12歲5年級的小學生劉蘭,跟著媽媽去洗衣服。路上媽媽買了兩把白菜叫她送回家,劉蘭說:“媽媽,我順便到樓上把穀子撒開來曬一曬。”劉蘭是個懂事的孩子,父親在她1歲時死了。劉蘭家在九江縣港口街鎮花園村3組。

她剛上樓,隻聽“轟隆”一聲,她嚇得趴在地上。這時,一扇一人多高的磚牆倒下來,壓在這個幼小而柔弱的身體上。她動彈不得,隻有一個勁地叫喊:“媽媽,媽媽,我在樓上。”聲音畢竟太微弱了,沒有誰能聽見。媽媽從水邊跑回家,上二樓,她看到的隻有女兒一縷頭發在外,幸虧孩子還能說話。當她把磚扒開,女兒昏過去了。劉蘭的頭和臉被砸扁了,牙齒也砸掉了,毛線、棉襖、襯衫全是血。

起初送到九江縣港口醫院,醫院叫他們立即轉到九江婦幼保健院。兩天兩夜,劉蘭昏迷不醒。

29日上午,筆者欣喜地看到,劉蘭的神智已清醒了。她床頭有隻會眨眼睛的洋娃娃,被子上有隻長長的翅膀的玩具黃蜻蜓。劉蘭母親說,這是26日晚上九江縣一對30來歲的男女買來的,還有一籃水果,200元錢,他們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隻說是老鄉。

護士長駱敏說:這真是個奇跡,本來以為她活不過來。她是在地震中砸傷後一小時後送來的,當時神誌不清,頭部血肉模糊,口鼻大量鮮血湧出。當晚請省一附院外科專家會診後,診斷為腦外傷,顱底骨骨折,腦梗塞,多處頜麵部軟組織損傷。醫院臨時成立搶救小組,緊急搶救——給氧、吸痰、心電監護、輸血、止血、降腦壓。

27日下午5時,劉蘭神智恢複,能吃東西。第二天晚上三點多她會叫媽媽,她說她想要上學,要好好讀書。

劉蘭能活下來,這個奇跡是否也說明,除了醫護人員搶救及時外,劉蘭父母(繼父)日夜的祈禱,她自己強烈的求生欲望,定是感動了上天。

從容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11月26日晚上,當地震奪走生命、震塌房屋,毀壞田地,且餘震不絕如縷時,人們卻出奇的冷靜。瑞昌市、九江縣的城鄉也好,九江市的城區也好,沒有驚慌失措,狂呼亂叫,歇斯底裏,一切顯得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安詳平和。

瑞昌市離震中心九江縣新塘鄉四樺村,僅3公裏遠,成千上萬災民飲食居住在人民廣場帳篷裏,形成一座蔚為壯觀的“帳篷城市”,成為一道新的人文景觀。

11月27日,筆者上午來到瑞昌市人民廣場,場地上到處都是臨時帳篷和救災帳篷,組成一支藍色(救災帳篷)和三色(棚布)的狂想曲。人們把頭天晚上沾有露水的棉被晾曬在冬青樹梢,在陽光下色彩斑斕。一些人在構築新的帳篷,或者把帳篷修繕得更美觀舒適一些。有的婦女在帳篷裏編織毛線。有的把家裏的花草帶來侍弄。有的湊成一桌打起了麻將或鬥地主。大點的孩子在看書,做作業,小點的孩子顯得節日般的高興,捉迷藏、摔跤……

一位父親帶著小女兒在空隙間放風箏。風箏在上升中因為障礙較多,幾次栽倒下來。不過最後還是搖搖擺擺升上了天空,在藍天上悠然自在地飛翔……

這裏一點也不像難民營,倒像是一夥遠行遊客的露營地。

類似的情景在鄉村也時有所見。在桂林街大塘村,筆者看到村民坐在帳篷裏看電視。原來的家不能住了,他們就索性把帳篷當做是新家。在一家帳篷前,一位中年農民用鋤頭將棚前棚後悉心平整,開溝導水,耐心細致。

離震中25公裏以外的九江市,26日震感較強,數十萬市民自發地采取防範措施,來到街頭露營。這天傍晚,九江市民吃過晚飯後,手裏抱著提著身上背著一些物件,攜老扶幼,紛紛走出家門,來到開闊地帶安營紮寨。人們臉上沒有焦慮、驚慌,仿佛經曆過98那場世紀洪水,有了曾經滄海的從容自若。看上去,倒像是夏夜去湖邊納涼,或者去賞燈逛廟會。筆者從濱江路到煙水亭到環湖公園,再到新公園,到處都是帳篷和地鋪,還有“汽車旅館”。人們彼此間和睦相處,在這個日益商業化的社會裏,出現了少有的禮讓和互助。這或許是強大的地震提升了人們的感情,把小我壓下去了。

嗬護

有這樣一位民政所長,叫王武力,災後他73個小時連續作戰。11月26日上午,地震發生後,王武力顧不上妻子虛弱的身體和發裂的房屋,來到居委會,了解居民受傷和倒房情況,並挨家挨戶勸說居民轉移,使瑞昌市湓城辦事處2千多居民在百餘次餘震中沒有新的傷亡。

隨後王武力分發帳篷,核報災情。妻子身患腦血管硬化多種疾病,房屋也破損了,別人都領到了帳篷,而王武力卻提出不要帳篷,妻子十分不解,王武力就說:“在這緊要關頭,如果我們都領取救災物資,那麼大家又怎麼相信我們呢?”

11月29日下午,筆者來到九江縣永安鄉白樺寺村5組,看到周曉蘭85歲的婆婆安詳在躺在一間蔬菜大棚裏,不再驚慌了。第一次地震時她摔倒了,小孩去扶她,她說:“不要扶,反正我是要死的。”29日這天,她看到人家搬東西到防震棚裏,以為地震又來了,一時心慌,她又摔倒了,把腰給摔傷了。周曉蘭說,多虧了村民陳尚珍,他無償地把種花的大棚讓出來,救助村民。陳尚珍今年62歲,是位花農,兩隻大棚一畝地花,一年可收入6000多元。這回他主動讓出一隻花棚,給大家住,他是這麼說的:“這沒什麼,鄉裏鄉親的,也是一個救災的機會嘛,個人受點損失算得了什麼?”筆者算了一下,大棚裏住下了18家人。眼下,陳尚珍還冒著雨在大棚上鋪設塑料紙,準備接受更多的災民。

關鍵的時候,許許多多像他們這樣的人,舍己為人,共渡難關,生命有了他們的悉心嗬護,就不會有太多的痛苦,就能極大地緩解災難給人們帶來壓力,真實自然地展現了一種做人的境界。

萬裏尋母

38歲的星子婦女蔡小華拋家別子,騎著單車行程萬餘裏,曆時半年多,縱橫六個省,終於在廣州街頭找到了走失多時的老娘,她把娘帶到自己打工所在的深圳家中,精心護理,為她拂去一路風塵。

事情見報後,感動社會,許多媒體紛紛前來采訪,她多半婉言謝絕。她平靜地說,找到娘了,一切都好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她不想因此成為新聞人物。

母親的再度走失

2006年10月3日,蔡小華的母親61歲的彭菱花,從老家星子縣蓼華鎮再次走失。那天父親一早出門喝酒去了,下午回家時,發現門是敞開的,妻子不在了。有人看見彭大媽一邊走一邊嗑瓜子,她跟人說,出去走走。父親等了許久,仍不見老伴回來,著急了,但他不想驚動子女,找了兩天,仍不見人,無奈之下,他告訴了遠在深圳的子女。

母親的走失,讓子女們深陷痛苦和焦慮中,六個子女在最短的時間內丟下手頭的工作相繼趕回星子老家,他開始分頭找尋。鄰近縣份、九江城區,幾乎是拉網式尋找,依然不見蹤影。

母親恐怕不在九江了。繼而他們又到南昌和湖北黃梅等地尋找,還是沒有。這樣過去兩個月,許多親戚朋友也參加尋找,可謂踏破鐵鞋,結果一無所獲。焦慮萬分!越是時間長,母親麵臨危險越大,找到的機會越渺茫。

幾兄妹不安地商量著對策。這時,二姐蔡小華自告奮勇地提出,她要騎車出外尋母。大家憂慮地看著蔡小華,行嗎?蔡小華態度堅定。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於是,兄妹們作了分工,蔡小華外出找娘,其他留守處理信息和就近找尋。

然而,人海茫茫,長路漫漫,要找到母親,無疑是大海撈針。何況是一個弱女子,要有多難,就有多難!但是,蔡小華說,我一天不找到母親,一天寢食不安,不找到母親,一生不回頭!

蔡小華原來有兄妹7人,她屬老二,十多年前,她手下的大弟弟,14歲那年患白血病,那時家裏十分貧困,治了3萬多元,依然沒有挽回他的生命。自那以後,母親便患上了間歇性精神病,這些年,她在星子出走過四五次,在深圳的子女那裏也出走了四次,以往出去短時間就被找回來,而這次呢?

踏上漫漫尋母路

2006年12月上旬,蔡小華便隻身踏上了漫漫尋母路。她帶著簡單的行裝,雨具、糨糊、尋人啟事。她從深圳出發到九江時,把滿月不久的兒子哄睡了,然後,淚眼汪汪地親了親兒子可愛的臉蛋,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家門:兒子,媽對不住你了,我得去找外婆了,她在外麵受苦,至今生死未卜。

蔡小華一到九江,就在一家商店買了部自行車,是24寸上海牌的。車子標價是180元,蔡小華還價160元,老板有難色,她就說,她圖的是66大順,哪怕再買點東西。她把買車尋母的想法告訴了老板,老板鬆口了。往後,她一路都買帶6字的,連買水果,一般都是6個,而她原來喜歡的數字是8,她說:“老娘在外麵受苦受難,還指望發什麼,能順利找到老娘,是我最大的心願。”

蔡小華先後騎車經過江西、湖北、安徽、湖南、福建和廣東六省,行程萬餘裏。最初她從九江出發到湖北,僅湖北,她就跑了鹹寧、黃石、武穴、大冶、麻城和武漢等地。從湖北再到安徽,折回湖南,取道南昌,再往福建,跑了福州、順昌、南平、福清等地,從福建再到廣州和深圳。

這之間,年前她找了兩個月,隻在過年的時候回了一次深圳,在家呆了上十天。正月裏,還十分寒冷,正準備出發時,兒子發燒了,她不得不推遲幾天,燒退後,又像上回那樣把孩子哄睡了,再出門。她的頭沉重得厲害,幾乎要暈眩過去。這一走,她便在路上呆了三四個月,直到找到母親為止。

軟弱過後的堅強

一路上她像孟薑女似的,風餐露宿,風雨兼程。一路上她的雙目總是飽含著熱淚,稍一觸動就會自然地掉落下來。那淚水,很苦很苦。

嶄新的車子換了四次胎,刹車皮換了五六次,太陽帽用掉了兩個,手套用掉了五六雙。手腳全是血泡,臀部磨出了厚厚一層繭子,摔過無數次跤,感冒也不知得過多少次。有時腰痛得厲害,連仰著睡都受不了。原本她就是大齡生小孩,又是剖宮產,產期沒關照好,身體虛弱,路上夥食又不好,有一頓沒一頓的,沒有任何生活規律可言,可以說是體質嚴重透支,半年下來,蔡小華也不知老了多少歲。

走夜路是常事,有時在荒山野嶺,一走就是幾小時。一個柔弱的女性,常常感到難忍的孤獨和恐懼,感到無助。有時,害怕了就唱歌給自己壯膽。有時車胎破了,附近又沒有補胎的,簡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就隻有坐下來哭泣。哭夠了,路還得往前走。

今年元月,一個寒風凜冽的晚上,她還走在湖北通山的山路上。時已九點多,後不見來路,前不見人煙,手機無信息,眼前一片漆黑。她把車子支在山道上,不知往何處走,身子冷得瑟瑟發抖。她蹲下來,嗚嗚地哭起來。她隻能暗自吞泣,不敢哭出聲來,害怕招致猛獸。老天爺啊,幫幫我吧!

軟弱過後是堅強。站起來,往前走。她終於看到了有兩戶人家在路邊,其中一戶在辦婚事,賓主還在大門口執手交談。蔡小華走到門口,索性一屁股坐下來,她再也走不動了,不管怎樣,她想住下來,哪怕賴也要賴著不走。可是辦婚事的人家客滿,顯然不好住,這時,這家的一位客人是位阿姨,她聽了蔡小華的講述後,熱心地提出讓她跟著去自己家住。有望了!蔡小華感到了古道熱腸的溫暖,她流出了眼淚,這次的淚水是甜的。她一手扶車,一手打手電,跟著阿姨來到她家。好心的阿姨端來熱騰騰的飯菜給她吃,並與她合睡一床,而讓丈夫去孩子的床上睡。這一夜她睡得很暖,好像在母親身邊。

在湖南南平和梅仙之間,有個號稱湖南第一險關的山口,山高路陡彎急,蔡小華又餓又累,車子的刹車皮差不多磨平了,車子衝下山坡時,就跟坐飛機似的,耳畔隻聽得見山風呼呼作響,路邊的景色失去了焦距,模糊一片。她不知道車子會把她帶到何處去,她隻感到在飛,要是真的能飛翔就好了,她感到沉重的靈魂有一種片刻的超脫和輕快。還好,這次有驚無險,算是命大,她沒有飛進深澗,也沒撞上岩石,等到車子在山穀停下的那一刻,她感到她還能活著下山,肯定是個奇跡。回頭再看看來路時,不寒而栗,背心上沁出一片冷汗。

還是走在通山的山路上,蔡小華遇到壞人了。三個人把她圍在中間,歪頭點腳地叫她趕快掏錢出來。她交出兩部手機中較舊的那部,遞給他們,他們不答應。蔡小華便隻好哭訴著告訴他們,自己是出來找娘的,如果有錢,也就不會騎著單車出來了。還好,歹徒中的一個人心軟了,讓她走了。

受苦受難都不怕,最難受的是想娘思子之情,那份折磨可謂曠日持久,沒有窮盡。小的小,老的老,一個嗷嗷待哺,一個生死不明。她經常從噩夢中驚醒。她每到一地都要貼傳單,發卡片,詢問路人,還要到交通、民政部門去打聽事故。僅僅是屍體,就看過五六個。她期待見到老娘,有時又害怕見到老娘,她希望看到的是一個鮮活的娘,那個娘知寒知暖,為了子女一輩子操碎了心,那個娘從他們小時候疼起、一直到他們老大不小還依然疼著他們牽掛著他們。她真的不敢麵對殘酷的現實,她已經人到中年了,內心有時反而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