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個曾任地下黨區委書記,解放前夕,敵人作最後的垂死掙紮,潮汕遍是白色恐怖。他經不起嚴峻的考驗,逃回老家,與黨失去了聯係。解放後,羅天念他沒有出賣組織和同誌,是一時的動搖,還是安排他在文教戰線工作。
“大鑼”是一麵潮州響鑼,聲震南海海疆。他胸懷開闊,眼光遠大,鞠躬盡瘁為人民……
“猴子”老四,是泰國華僑子弟,身上有一股赤道椰林清新的氣息和猴子快活的性格。他身段靈活,聰明伶俐,自詡是孫悟空的化身。我們說:“他是孫悟空身上的一根毫毛,他聽後學猴子相,擠眉弄眼,挖耳撓腮,齜牙咧嘴,跳躍嘻笑。
可是你別惹惱“猴子”。前麵說:“的那個胖大嬸,隻因罵了幾句,一夜間樹上的梨子被咬,丟撒一地,幹瞪眼,白生氣。
“猴子”老四喜歡惡作劇,要隨時提防著他。院子裏的桃樹結了滿樹毛桃,他摘下來打人,眼明手快,毛桃出手,打頭打腳,個個準,躲都躲不及。有時,我們兄弟合力圍攻他,他爬牆上屋,坐在屋脊上向我們扇鼻子,裝猴臉。你生氣,他卻笑嘻嘻。
冬天來了,大雪紛飛,“猴子”還是單衣單褲,光著頭,穿木屐,前後院跑進跑出,不怕冷。他口吐白氣,踏雪玩冰。滑倒了,爬起來,拍拍屁股,丟掉木屐,光著腳板在雪地上跑。他生在熱帶的南洋,第一次看見雪花六角形結晶體,潔白閃光,驚奇得學猴子吱吱叫。
夏天夜裏,又悶又熱,蚊虻叮人。“猴子”不耐煩,跳下床,跑到大院,爬上桃樹,翻身睡在牆頭上,跟星星一同眨眼,轉側翻身,也不會靖下去。月朦朧,眼朦朧,然後才慢慢入睡,做他的“鬧天宮”美夢。
“猴子”輪到值日,洗衣、做飯都比別人特殊。
一大早,他就從各個房間的床頭床尾和犄角裏把髒衣髒褲髒襪子搜集起來。借這機會,他非把大家轟起床來不可起來:“起來!我大聖幹活,你們猴毛倒睡大覺!”
他在院子裏擺了一個大腳盆,倒滿水,泡衣服,然後一個猴跳,進了大腳盆。於是,一邊唱猴歌,一邊踩衣服。歌聲嘹亮,水聲劈啪,鬧得全院不安。
人家洗衣服用手,他洗衣服用腳。而且不甩肥皂,不換水,一次性的。最後,他撈起衣不擰幹,往繩子上一掛,也不拉伸、弄平,水淋淋的,灑濕大院。衣服曬幹了,皺成團,穿在身上緊巴巴的,又不舒服又難看。真拿“猴子”沒辦法。
可是大家歡迎“猴子”做飯。“猴子”做飯卻別出心裁,不是魚生粥,就是醬肉大包。他做的魚生粥比得上廣州酒摟賣的,喝起來又嫩滑又鮮美;他做的醬肉大包比得上北平山東館子賣的,吃起來又香又甜又爽口。
猴性難馴,調皮搗蛋。我用大家的彙款買的一部自行車,本來是供采購時用的,可是他霸占了天天騎著上街兜風。
說:“來,猴子也肯學習,而且嚴肅認真。他能夠用中文和泰文記筆記。他最愛讀的是《世界知識》,刊物一寄到,他最先在手。他不讀完,大家別想能看到。他筆記本上的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把《世界知識》的好文章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抗戰爆發後,他跟隨大哥南下。可是至今打聽不到他的下落,是再去泰國了?還是戰死在祖國?多麼有靈性的“猴子”,多麼使人懷念的“老四”!……
我們的“水手”,走路大八字腳,好像在海洋上航行,任你波濤洶湧,航船顛簸,但他的大八字腳行走安穩。
他的木展聲傳遍前院後院,特別響売。他考起路班,扇動著兩隻大胳膀,大搖大擺。
“水手”天生笑容,即使睡著了,也咧著嘴,有著淡淡胡子的嘴唇在顫動,好僂在做著好夢。
正因為“水手”笑口常開,同住在潮州會館的幾個年輕姑娘一看見他就回避,好像生怕他向她泊求愛。其實,“水手,生活嚴肅,羞見女性。姑娘們躲開他,他不但不惱,反而覺得自在。
論說,海外彙款最多的是“水手”。按理,他完全可以要求多花錢。但是他克己為人,從不計較。如果輪到他值日,拿著菜籃上街,按規定接過早點錢,我多給他兩角,他分文不肯多要。
花十八元買的那輛自行車,用的就是“水手”的彙款。但沒事騎車兜風的是“猴子”,他倒很少騎車。他沒有半句怨言,上街邁著大八字腳,安步當車。
兄弟們有時故意撩他猴子騎綿羊,你真成了一隻綿羊啦!”
他笑容滿麵地說:“猴子屁股紅,火燒火燎,別去惹他,少往你身上撒猴尿!”
“水手”為人的確敦厚。
“水手”到陶然亭憑吊過高君宇墓。不僅高君宇和石評梅堅貞的愛情感動了他,而且高君宇追求真理的探索精神教育了他。石評梅是與黃廬隱同代的女作家使他敬仰。因為高君宇為革命事業積勞成疾去世,她幾乎天天來到愛人墳前哀哭,不久,也因悲傷過度辭別人間。
陶然亭有一座鴛鴦塚。高君宇與石評梅兩座墳墓緊挨,這才真正是“水手”心目中的鴛鴦塚。
在高君宇的白大理石墓碑後麵,刻有一首詩,頭兩句是:“我是火花,我是寶劍!……”這詩句激蕩著這個年輕人的心。
在“水手”苦苦的要求下,我給他買了一把寶劍。寶劍兩尺長,寒光閃閃。
每天雞叫,“水手”第一個起床,在星月下舞劍。身影朦朧,一劍光閃爍。驚起大院槐樹上的宿鳥。
他一直舞劍到東方發白,迎來了第一線淡青的曙光。
兄弟們還在黎明的睡夢中,而“水手”抹幹身上的汗,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借著臨窗的曙光讀書……
“秀才”老九,長得眉清目秀。他是個書迷,喜讀中外古典文學作品。他也是被金山中學開除的學生,從小學到高中,不論是滿街叫賣的早晨,還是鳥雀噪林的黃昏,都是他迷戀中外古典文學作品的好時光;尤其是晚上,他在家中的小閣樓上把電燈牽入蚊帳,不知道疲倦地夜讀到深宵,一直到眼澀腦脹,書落枕邊,才昏昏入睡。
他讀的書真多,從《笑林廣記》到《隋唐演義》,從《伊索寓言》到《福爾摩斯偵探記》,他讀書千本。他住潮州會館,一文莫名,從來沒有交過夥食帳,但卻跟我要的零花錢最多,為的是向舊書店租書。他可以不吃不喝,但奇文怪書不可不讀。
“秀才”確實是一個窮秀才他的父親是個“癮君子”,自己熬鴉片煙膏自己吸,除了他的煙槍值一點錢之外,吸大煙幾乎傾家蕩產。因此,秀才“老九”得不到家裏的一文周濟,全靠我們原始共產主義集體過日子。
夏天,他穿一條短褲衩、拿一把破葵扇,真有濟公的風采,但手裏少不了一本磨爛的書;冬天,他穿一件短呢子破大衣,蹲在大院簷頭下曬太陽,在讀手裏的書。
他這個書迷,滿腦子舊觀念,但他並不迂腐,在我們的影響下,有現代思想。能寫新詩。
舊觀念與新思想,本是相互矛盾,但在“秀才”的身上,卻融合在一起。
他寫的新詩,頗有清新氣息,筆墨流暢,詩情細膩,文思泉湧,內涵不凡。
《北平新報》是當時北平大中學生最愛讀的報紙,尤其是它的文藝副刊,更受歡迎。如果能夠在上麵發表一篇散文或詩歌一首,簡直像是登龍門。
該報的副刊編輯是金肇野,他喜歡老九的新詩秀才”投給他的詩作,幾乎每首都發表。隻是“秀才”筆下不勤,寫的太少。
有時,《北平新報》出現了“秀才”的詩作,通知他去領取幾角錢稿費。有的兄弟對他打趣:“該給老三交點錢了吧?”
“秀才”把破葵扇扇到你的麵前:“為什麼?”
打趣的趕快倒退兩步,笑著說:“有了稿費就交公,像老三山豬,稿費全部入公帳。”
“秀才”理直氣壯地大笑說:“交了稿費,我花什麼?”
“秀才”老九說話喜歡“打響指”。這次他說:“後,就對打趣的兄弟一連打著響指,機機機,洋洋得意。
“秀才”越得意,大家越覺得好笑,可是眾兄弟同情他,誰也不跟他作對。……
“德國笠”,原名黃浩弟。所謂“德國笠”,就是“德國兵的鋼盔”。年輕人之間愛逗趣,給他起了這個奇怪的綽號。說:“來可笑,“德國笠”的形象,是指他下身的隱私,含有對德國法西斯分子的貶意。
他樂於接受這個綽號,還以此自誇呢!
“德國笠”最喜歡自我表現,如前所說,他不交夥食錢,每月不是半片牛肉就是半片豬肉,雇一輛黃包車拉到潮州會館,掛到牆頭上,隨割隨吃,炫耀他的大方,與眾不同。冬天冷,豬牛肉不必冷藏;夏天熱,豬牛肉容易腐爛,他天天買一大塊陶然亭的自然冰防止變質。
“德國笠”有一輛自用的自行車,還是一輛目本製造的跑車。他天天把它擦得鋥亮,輪軸上加上兩個彩圈,座墊垂著絲穗流蘇。他騎車上街,跑得像一陣風,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他貪玩,不喜歡讀書。東安市場和西單商場是他兩腿最勤的地方。他吃零食,看摔跤,有時還跑進小館子喝它二兩酒,然後帶著酒氣醉醺醺回會館。
兄弟們要數他的房間最髒,牆角裏丟有瓜果皮、燒雞腳爪,臭味難聞,但他卻安之若素。他的書桌上不擺書,卻擺滿了花花綠綠的畫報。他經常邊嗑瓜子邊吃花生米邊看畫報,真會享樂。
“德國笠”吊兒郎當,誰也不怕,誰也管不了他。但是,他怕大哥,也隻有大哥能管得住他。
有時,大哥找他談話,實打實,有根有據:
“十二!”“德國笠”排行十二,大哥嚴肅,從來不喊他的渾名,“你把自行車的絲穗座墊和輪軸上的彩圈給我收起!”
“德國笠”聲辯那是裝飾。”
“叫你少招搖過市!”大哥板著臉孔說,“還有,把你的房間打掃幹淨,瓜皮雞爪產生黴菌,傳染疾病!”
“德國笠”不哼聲了。
大哥嚴厲追問:“昨天,你喝了幾兩酒?”
“德國笠”抵賴沒有!”
“沒有?為什麼回來時滿口酒臭?”大哥毫不姑息。
在大哥的訓斥下,“德國笠”低頭了。
後來抗戰,“德國笠”倒也有出息。他回到家鄉廣東普寧縣,在中學教語文,教的全是抗戰文學作品,培養了一大批愛國青年。
“德國笠”不僅教書育人,而且搞地下秘密工作。
他家富有,父兄是財主。他就利用父兄的社會地位和家庭的關係,保護了地下組織,向革命根據地和東江縱隊、瓊崖縱隊輸送青年,給革命隊伍注入不少新鮮血液。
據說,東江縱隊文工團曾以我的中篇小說《烏蘭不浪的夜祭》改編成歌劇上演。那富於革命浪漫主義的故事情節和舞蹈歌唱很受戰士們歡迎。在那一幫男女青年演員中,我想,一定有不少是受過“德國笠”教導過的學生。
“烏橄欖”綽號起得怪,但也是眾兄弟別出心裁的稱謂。
烏橄欖是廣東潮州的一種鹹菜,把橄欖用海鹽醃了,皮、肉、核都是黑的。也隻有我們潮州的小夥子們才會想出這麼一個綽號。
“烏橄欖”是華僑子弟,個子瘦小。看來他在海外的家庭也不富裕,父親可能是華工。南洋群島的土著婦女一般長得較矮小,他的土著母親和華工父親結婚生下他這個“烏橄欖”。在我們這一群中,他個子最小,也最黑。
“烏橄欖”的唯一財產,是他帶來的一件光板皮衣。他出生和長大在熱帶的南洋群島,為什麼要有皮衣呢?其實是他來祖國北方之前,聽說:“北平冬天嚴寒,射尿都要用棍子敲,要不就會結成冰條,因此,他特地準備了這件皮衣暖身。
他這件皮衣,是我們的寶中之寶,冬天禦寒,盡管皮衣又短又窄,袒胸露腹的,但卻個個爭著穿它;而夏天,又把它當成雨衣,即使在瓢潑大雨中行走,裏邊的衣服還是幹的。
最令我惋惜的是,在抗戰初期,我帶著“烏橄欖”的皮衣,從鄭州北上參加抗日部隊,把它遺忘在平漢鐵路的火車上,丟掉了,我一直抱歉至今。
抗戰末期,我曾在重慶和“烏橄欖”相遇。那時,我正貧困,和從廣東長途跋涉而來的母親以及妻女住在飛來寺的山腳。“烏撖欖”到來,妻正在披頭散與生爐子,煙火嗆人,孩子饑餓,沒奶吃,正在啼哭,而我的母親不忘來客,還煮了一碗麵給“烏;撖攬”充饑。
“烏撖欖”變得更瘦更黑,看來,像是一個流浪漢存近三十,仍無家無室。
“烏橄欖”吃完麵就離去,匆匆忙忙,又好像是有特殊任務在身。
從此,我再也沒有和這個小老弟見過麵。
解敢後,我才聽說:“他是潮州的團委書記,後來,他從事南海海洋研究的領導工作。他的名字叫張震。
中國南海海域遼闊,海產豐富,盛產魚類、海參、珍珠,是袓國海洋的寶庫。“鳥橄欖”領導南海海洋研究工作,成繢卓著。
“烏橄欖”張震是中國科學界的一個活躍分子。他浪蜂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泮,他足跡遍布亞洲、美洲和歐洲。……
“烏橄欖”個子瘦小、但還不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的一個,而最小的一個是我們的十五妹。我們把她當作花蕊一般看待,愛護備至。
在我們當中,唯獨十五妹沒有綽號。她名叫洪輝。
洪輝,是個典型的潮州姑娘,天真、單純、嬌憨、孩子氣。好像是韓江淸清的流水洗滌出來的一塊玉石,又好像是潮,平原芬芳的泥土培植出來的一朵柑潔花。
“十五妹”身材豐滿,圓臉,嘴角總是掛著淺笑。怪惹哥哥們喜歡的。
可是,有時她也很調皮。她看見哪個哥哥在大院裏洗衣服,就悄悄地把她的衣服從後麵丟進腳盆。然後,嘻笑著跑進屋裏,迅速地閂上房門。
大哥怕“十五妹”養嬌養野了,指派我帶她去近處菜市口報考春明女中。
“十五妹”已經許配人家,是陳章序的未婚妻。陳章序在師大讀書,在我們麵前,他對未婚妻有點害羞,不肯露麵。因此,洪輝的報考上中學,大哥就把這副擔子交給我挑。
說:“來,陳章序和洪輝的婚姻是“天作之合”。陳章序的父親是商務印書館汕頭分館的職員,母親是賢妻良母,他倆沒有子嗣,陳章序是抱來的。父母愛子,在親朋家中千尋萬覓,最後,才相中洪輝做他們的兒媳。
洪輝隻是小學畢業,畢業後養在深閨,大了幾歲,要求中學插班。
在春明中學的一個空房間裏,幾張考卷擺在“十五妹”麵前,她愁盾苦臉,一籌莫展。還是我做了手腳,讓她插班考試及格。
於是,她天天背著新買的書包上學。她獨自住一間房子,在靠書桌的牆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麵寫了八個字:“學海無涯,唯勤是岸”。她上學回來,就關門溫功課,做作業。
“十五妹”的嬌慣和野性漸漸少了。
而且每逢星期天不上學,輪流值日的哥哥們就教她做飯炒菜。她做的飯從開頭的焦糊到後來的噴香,炒的菜由時鹹時淡到香甜可口。
洪輝從一個最清閑的角色變成了一個勤勞好學的姑娘。
星期天一早,“十五妹”總是搶先把哥哥們的髒衣服收攏來,洗了幾大腳盆,晾得院子裏萬旗招展,像馬戲團的演出場。
而且,“十五妹”學會了女紅,針線活很細,誰的襪子破了,她就縫補得平整貼腳。
“十五妹”病了,連大哥都心疼她,給她請醫生號脈,給她煎藥,還親口嚐藥送到她的床前。
大哥安慰她、鼓勵她:“不要急,把病治好了才去上學。你現在是一滴鐵汁,將來一定能鑄造成鋼。”
大哥的預言準確,“十五妹”洪輝果真由一滴鐵汁鑄成了鋼。現在,她是南海海洋研究所張震的得力助手。
我們一夥,還有兩個沒有入“正冊”的兄弟,這就是陳章序和朱道明。
陳章序是我在最貧困時的患難之交,他就是曾經在香港每月給我彙五元港幣的那個被金山中學開除的同班同學。
他考北平師範大學地理係,隻是備取。為了爭取上大學,我帶他到住在西城師大地理係主任的家,老教授親切地接見了我們。陳章序靦腆,不敢說話,是我代他向教授陳述緣由和苦衷。
陳章序終於上了師範大學地理係,是在校的高材生。
他膽小害羞,每次到潮州會館,總是混在我們中間,不好意思去看他的未婚妻洪輝。
他參加過“一二,九”北平學生愛國運動,遊行長街,高呼口號;他也參加過學生南下宣傳,風塵仆仆奔走在飛沙裏和駝鈴叮咚中。時代的風雲鍛煉了他,使他從一個膽怯的大學生變成了一個無畏的戰士。
陳章序的額頭特別大,大家說:“是“智囊”。他的大腦袋確實是智慧的海洋。後來,他成為研究南海的專家,博學多才,對南海的海貌、地質、千種魚類和萬種貝類都了如指掌。他發掘了祖國南海的無盡寶藏。
南海的萬頃波濤譜寫了這位科學家的名字。……
朱道明,含笑的嘴角,笑眯眯的眼睛,是個永遠樂觀的小夥子。
他身穿灰布長袍,頭戴灰色荷蘭帽,給人一種滑稽感。
他圖安靜,租間民房單獨住在西單胡同。
我來到北平的那一年,和他在天橋相遇,是他幫助我安頓了食宿。因此,我對他一直抱有好感。
開頭兩年,我貧窮,四處覓食,去找他,他總是帶我到西單菜市的玉壺春去吃燒餅和餛飩。以後成了習慣,相見時,他喜歡帶我去玉壺春,吃湯圓或春卷。
朱道明一月一次到潮州會館來看望我們。他家境寬裕,但為人不吝嗇。有時,我們十五個兄妹生活費接濟不上,他就解囊相助,,從來不要我們還帳。
蘆溝橋傳來炮聲的時候,朱道明決定去前線。臨行前夕,他特地來找我辭別。我搬一條長板凳放在大院的老槐樹下,兩人坐著聊天。
朱道明最後開了這麼一句玩笑:“我還沒有結婚呢,要是戰死了,多可惜!”
好像這是一句讖語,我和朱道明從此一別,經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至開國至今,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他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永遠清晰地映現在我的眼前。……
像我們這一夥兄妹,就是組成三十年代的青年進行曲,也是曆史黎明的前奏曲。祖國的興起,民族的覺醒,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永生。
我們這一夥,是地層下的熔岩,它動蕩,它轟鳴,它噴薄而出,它紅光滿天。
曆史的使命落到了我們這年輕一代的肩上,為人類的希望,為真理的事業,我們這一代$仆後繼,奮不顧身,給偉大的祖國作出了光榮的犧牲。
無私才能無畏,我們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四“三嫂”
除了我們十五個兄妹之外,《泡沫》社和《浪花》社的另一批青年,也在為理想的事業而奔忙。
《泡沫》是革命洪流中的“泡沫”,它被反動政府禁止出刊後,卻改名為《浪花》,成了革命洪流中的“浪花”。
這時,穀牧被捕入獄。魏伯巧妙地把新出的《浪花》送入獄中,穀牧在鐵窗下讀到《浪花》,立即敏銳地判斷這是《泡沫》的續刊。他知道戰友們仍在繼續作戰,喜不自勝。
《浪花》社比《泡沫》社更加活躍。我們派人到大沽口迎接上海左聯特使吳奚如(後因被特務盯梢折回上海);東京《質文》負責人魏猛克、張香山、林林、陳北鷗回國,我們《浪花》社舉行歡迎會,在北京大學紅樓歡聚。
紅軍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抵達陝北,一大批進步作家成立“北平怍家協會”。成立大會在宣武門內大街靠近西單的一個類似大茶館召開。出席的人多有北方左聯的盟員,如謝冰瑩、孫席珍、劉尊祺、王西彥、端木蕻良、方殷等。他們都是北方左聯和北平作家協會的領導成員。
我敬陪末座,添作北平作家協會的會員。當我接到開會通知的時候,正是繁花似錦,我的心情十分激動,既慚愧又驚喜。作為一個初學寫作的十九歲青年,忽然被承認為作家,我是多麼歡欣鼓舞啊!
我想,這是黨通過穀牧對我的培養。從此,我正式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道路雖坎坷,但我不怕艱苦,一直走到今天。
我們由岸邊的《泡沫》變成了中流的《浪花》,作為骨幹,我們有時聚會在一起。冬夜,我們在北平大學的法商學院學生宿舍裏秘密集會,幾根胡蘿卜就是我們的歡宴。
我們不僅研討文藝問題,評論作品,而且談論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中華民族的危亡。
當我們散會,零零落落走出國會街法商學院大門的時候,迎麵刮來了凜冽的寒風,雪片打到臉上,一陣陣又冷又痛。我們抬頭一看,宣武門城牆的牆磚上已落滿了大雪,在朦朧的燈光中,城牆像一條銀蛇。
在我們這一小群中,唯一的女性是亞蘇。大冬天,她的黑綢旗袍上多加了一件舊皮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綢巾,在雪花飄揚中,在路燈下,灑脫得像一朵出水芙蓉。
這是夜裏最後一班有軌電車,雙軌從宣武門內起點,到北新橋。夜茫茫,冰天雪地,北風呼號,路上無行人。
因為怕有特務跟蹤,為了保護亞蘇安全,夥伴們推我護送。
無軌電車在往前奔馳,車鈴在寒風大雪中叮叮咚咚。亞蘇緊緊地靠著我的身子,好似取暖,又好似依偎。也許是她太過疲倦,幾次睡著了,把白氣吹到我的臉上。我怕她著涼害病,幾次把她推醒。在車燈下,她睜開眼睛,向我微微一笑。
她沒有家,住處不定。她有時住在石駙馬大街女子文理學院的“石宮”,有時住在東城青 年會,有時住在南城女友家。
今夜,我把她送到北新橋一位老師家裏,把她托給了她的師母才放心。末班車已經過去了,我隻好徒步在風雪中折回宣武門,出內城,到外城的潮州會館。
我冒著風雪,一路上,我想起亞蘇身世孤單,浪跡古都,我心中淒酸。
舊學製,除了星期日之外,每逢星期六下午就放假。
每逢星期六,日剛過午,亞蘇照例到潮州會館來找我。每當她的輕盈的腳步踩過大院槐樹的蔭影,立即引起“猴子”的注意,隻聽見他吱吱幾聲叫喚三嫂來了,三嫂來了!”我就會飛快跑到大廳台階上去迎接。
兄弟們喜歡起哄,我排行第三,因此,他們把亞蘇叫做“三嫂”。好在亞蘇不懂潮州話,雖然我臉紅,但為了不使亞蘇發窘,我卻裝成很自然。
亞蘇每次到來,總能發覺各個房間的門縫和窗後有一雙雙閃亮的眼睛在偷偷地窺視她。
而使亞蘇感到奇異的是,她每次到來,都被我領往不同的房間。這是兄弟們有意早作安排,輪流把自己的房子打掃得幹幹淨淨,以接待“三嫂”為榮。
最使亞蘇感到新奇的是,她每次到來,盡管掉換不同的房間,總有一個青瓷花瓶不變。隨著季節的不同,浸養在花瓶裏的花各自吐放芬芳,春天的碧桃,夏天的玫瑰秋天的菊花,冬天的紅梅。這些花兒都是“猴子”弄來的,有時弄不到花的正品,就采集了一些野草花,好比野丁香、野雒菊。“猴子”總是搶在亞蘇來前精心布置好了的。
此情此景,亞蘇知道我的兄弟們都很喜歡她的。
她每次到來,總是空著肚子。我沒有什麼招待她,隻煮一碗掛麵,“十五妹”偷偷地在麵裏加了兩個荷包蜜。
“老四”不改猴性。有時,我注意到紙窗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窟窿,那是被口水粘濕戳破的。有一隻骨碌碌的眼睛在往屋裏偷看。那是一隻猴眼,“老四”幹的好事!
果真,亞蘇有時把秀發披垂的頭靠在椅背上,眼睛看著我,嘴唇微微張井。
好在我端坐沒動,沒有給“猴子”抓住什麼把柄。
雖然,大夥叫亞蘇做“三嫂”,但我和亞蘇是好朋友,彼此尊重。
當然,我心裏在愛慕亞蘇,亞蘇也在心裏喜歡我。
更多的是,亞蘇在思想上給我以啟發。她給我談革命的現實主義,談革命的功利主義,談人生觀和世界觀。她循循善誘,使我對革命有所認識,使我創作有所提高。
亞蘇的美麗形象更加鐫刻在我的心中。她不僅風姿容貌美,更主要的是她心靈性格美。
有一個星期六下午,天氣酷熱,蟬鳴在樹,潮州會館靜悄悄。亞蘇紗衣薄裙,鬢邊插一朵玉簪花,黑衣白花相襯,顯得更加美麗。
當她站在我麵前的時候,一股幽香撲鼻,我驚訝她今天為什麼打扮得在素雅中帶俏麗。
最使我詫異的是,亞蘇帶來了一瓶甜酒,幾塊麵包和一些鹵肉香腸。
平時她的到來,我給她煮一碗掛麵,而今天,她為什麼要我共餐她的“盛宴”?
亞蘇看見我癡癡呆呆地望著她,含笑問我:“你忘記啦?”
“什麼?”我低聲說:“。
“你忘了今天是我們認識的日子?”
我驚歎一聲:“啊!”
那是兩年前的一天,《泡沫》的社員們在沙灘北京大學紅樓聚會,我剛被介紹入社,是第一次與大家歡聚。在會上,我發覺有一個俏麗的年輕姑娘頻頻看我,我沒有接觸過女性,含羞低頭。
後來我才知道,因為我是一個流浪青年,引起了亞蘇的注意。
時日一長,我們成了好朋友。
現在,亞蘇頻頻給我斟酒,勸我多吃。
她平日裏一貧如洗,為什麼今天能大肆花銷?
她看出我的疑慮,笑著說:“昨天,我得了一筆稿費。”
接著,她慎重地拿出一篇稿子,交給我說:“我又寫了一篇,你看一看”
我認真地讀稿。
《母親的夢》,這個題目就吸引了。
文章寫的是,一個母親來到大海邊,遠望深海中的一個孤島,島上關禁著一群做苦工的年輕囚徒。母親從胸口掏出一塊血布,這是一個滿身血汙的壯漢臨刑前從身上撕下來的血衣的一角交給妻子的。母親俯身海岸拾起一根樹枝,把血布綁在末梢,當作箭尾,然後撕開胸脯,掏出紅心,插上樹枝前端,當作箭頭。最後,她用竹子作弓,用長發作弦,搭弦彎弓把紅心與血布射住海島。
海在激蕩,海在咆哮。隻見這支血箭。i著呼嘯的海風,穿過迸濺的海浪,飛向海島。
海島上的囚徒在歡呼
這是一篇寓言式的美好散文,含義深沉,熱情奔放,感人至深。
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洎,淚眼模糊地望著亞蘇。
我深深地思索《母親的夢》中海島上的囚徒,不是寓意我們住在潮州會館兄妹的一群嗎?在人生的大海中,在孤懸的海島上,我們不是一群囚徒嗎?母親不是革命的力量嗎?不是亞蘇的化身嗎?
正在我陷入沉思中,忽然屋外一片喧嘩,緊接著是“猴子”為首,撞進門來,相繼湧入的是“水手”、“德國笠”、“烏橄欖”,……
他們聲聲喊:“三嫂,三嫂,給糖,給糖!”
我窘得無地自容,而亞蘇這次卻好像懂得了潮州話似的,兩朵紅雲飛上她的臉頰,脈脈含羞。
像秋風掃落葉似的,甜酒、麵包、鹵肉、香腸,被他們一掃而光。
大哥聽見吵鬧,親自出麵幹預。他多次見過亞蘇,但這一次,好像彼此間靈光一閃,有一種默契。不是大哥驚異亞蘇今天顯得特別美,而是在無言中有一種信念照亮了彼此的眼神。
我有心把亞蘇的《母親的夢》抄寫下來,讓弟妹們傳閱。
大哥責令我向弟妹們講解亞蘇的文章,弟妹們各有所悟。
自從弟妹們閱讀和聽解亞蘇的文章以後,在大哥的組織和領導之下,我們投入了戰鬥。
我們這一夥兄弟像小溪的浪花珠子似的,投入了江河和大海。
夜深,萬籟無聲,北平城在沉睡中,這是我們出動的時辰。往往是“猴子”、“水手”和我活躍在大街小巷。在昏暗的街燈下猴子”機靈,刷標語,而我和“水手”撒傳單。為了安全,“德國笠”和“烏橄欖”放哨。
我們在前門、和平門、騾馬市大街、廣安門一帶貼標語和撒傳單。黑夜中,遠處出現了移動的燈火,那是騎警的自行車在巡邏。這時,不是“德國笠”就是“烏橄欖”吹起了口哨。
一聽見警號,我們就迅速地往小巷安全撤退。
我們悄悄地出去,又悄悄地?來,人不知,鬼不覺。
第二天,輪流值日早出買菜的兄弟和晨起上學的“十五妹”,負責偵察大街上的動靜。
輪流值日買菜回來的兄弟,喜笑顏開,悄悄地告訴我們:忙得警察團團轉,在撕標語,撕不掉的就用水洗,渾身都是紙屑和汙水。
而“十五妹”中午放學回來,卻樂滋滋地低聲告訴我們有的黃包車夫拾到傳單,在偷偷地看;有的老爺子和老奶奶掎起傳單,偷偷地放進菜籃。
我們撒的是火種,火種可以燃燒成大火。
貼標語、撒傳單,這是我們暗地裏幹的。明裏幹的,是我們大搖大擺在宣武門大街和廣安門大街募捐。
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國,氣勢咄咄逼人。我愛國部隊正在綏遠和察哈爾一帶奮起抗日,浴血苦戰。秋風寒玲,塞外草枯,戰士衣單,我們為抗日將士奔走募捐。
我一手拿筆,一手拿蓋有北平學生聯合會大紅印的募捐簿;“猴子”提著一個布口袋,接收捐款;“大鑼”挑著兩個大籮筐,收募捐的衣物和食物。
我們從宣武門大街的一邊募捐到宣武門,又從宣武門的另一邊募捐拐到廣安門大街。“大鑼”的兩個大籮筐裏已裝進了許多罐頭和衣服,“猴子”裝錢的布口袋也已鼓了起來,而我的募捐簿薄了下去。
我們一行來到菜市口西鶴年堂中藥鋪,老板一看見募捐簿,二話沒說,就把櫃台上的鈔票、銀角,和銅板一股腦兒掃在一起,“猴子”忙著數錢,我忙著寫收據。
我們來到稻香村食品店,經理一口上海話。人說:“上海人很精,但這個經理卻大大方方把幾瓶酒、兩捆幹魚、一隻火腿放進“大鑼”的籮筐裏。
我們來到門前蹲著一隻木雕黑猴的雜貨店,這隻木雕黑猴卞身挺著一點紅,引人發笑,生意興隆。黑猴雜貨店的夥計們很熱情,在老板的示意下,捐出了幾個白花花的大銀元。
一個警長跑來幹涉,看見白花花的銀元落入“猴子”的募捐袋,眼就紅了,說:“是我們擾亂社會秩序,要我們停止募捐。
我提高聲音責問抗日將士在前方對敵作戰,你在後方對老百姓橫行霸道!”
警長招來了警察,想強迫我們離去。但是看見“大鑼”挑著大籮筐挺胸而立,怒目圓睜,就有點畏懼。
但是警長並不善罷甘休,他跑到附近幾家商店,警告老板們不得捐款捐物。
大哥早有交代,不要和警察發生衝突。我們在人行道上募捐。
一個老奶奶攔住我們,把一角鈔票交給“猴子”,露著缺牙巴說:“我住在對麵小巷柳樹下的那間破瓦房裏,有事喊一聲四嬸,要縫要補找我好了。”
一個黃包車夫把車子拉到街邊,在我們跟前停下,回頭向坐車的人說:“先生,先把車錢給我吧。”然後又從腳踏板底下拿出僅有的兩個銀角子,雙手捧著交給了“猴子”說:“這是我苦力人的一點心意,請抗日將士多殺鬼子!”
我趕快在募捐簿上填寫收據,但是當我撕下紙條的時候,壯漢卻拉著黃包車跑遠了。
忽然,腳邊傳來了細小的叫聲:“叔叔,叔叔!”
我們低頭一看,原來是兩個孩子,像姐弟倆。
小姑娘半羞半喜,把一個大銅板高高地舉到我的麵前。
跟在小姑娘後邊的小男孩,踮著後腳跟,眼睛閃亮,盡力舉起一個小銅板。
這可能是姐弟倆節省下來的早點錢。他倆純真的心靈感動了我們。“猴子”含淚收下了姐弟倆的銅板,我的淚珠滴落在募捐簿上,濺成了淚花。
五誓將熱血沃中華
我們會館裏住著三個潮州小姑娘,她們都是初中學生,放學做完功課後玩在一起,形同姐妹。她們的名字叫做宗英、麗卿、鳳梨。
宗英身材苗條,長發飄然;麗卿豐潤,旗袍緊身;鳳梨是潮州語彙,意即“菠蘿”,臉孔圓潤,眼睛含笑,甜甜的。
她們三個喜歡聚在一起,有時湊錢買一碗蒸雲豆、一串山,一楂果或一包油炸花生米什麼的,一排兒坐在大院的紫丁香或海棠的花壇邊,一邊吃零食,一邊說:“說:“笑笑。
這是三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她們在我們的影響下,開始對課外學習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十五妹”直接指導她們辦起了“木板報”。
一塊木板樹立在老槐樹下。她們三個寫文章,讓我改了謄清貼上。宗英的弟弟宗億,小學生,個性安靜,卻練就了一手好字,一字不苟地把姐姐們寫的文章整整齊齊抄在白紙上。而鳳梨的弟弟南宗是個調皮蛋,平日裏不是打狗就是趕雞,現在,他像馬駒被套上了籠頭,騎著小自行車奔忙著買紙、買筆、買墨。
木板報果真有不少讀者,隻要新出一版,住在會館裏的大爺、大叔、奶奶、嬸嬸,都要停步看一看,咂著嘴,嘖嘖稱讚幾聲。
不要小看這塊木板報,它的內容充滿了愛國熱情,像小小的波浪,拍濺著孩子們親人的心,起到了思想感情的紐帶作用。
從此,會館裏的父老、叔叔嬸嬸對我們這一夥兄妹發生了好感。他們有好吃的,譬如平日做的潮汕臘味、廣東叉燒肉,節日做的“潮州粽子”、“潮州月餅”,總要送給我們這夥遊子嚐嚐家鄉味。
如果遇上盛大的節日,例如春節、端陽或中秋,潮州會館大院裏熱鬧非凡。我們十五個兄妹和三個初中小姑娘以及她們的弟弟們,都歡聚在一起演出節目。我們這一夥團團跳哥薩克舞,“大鑼”耍拳,“德國笠”敲竹板說:“說:“唱唱,而小姑娘和她們的弟弟們,在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風琴和胡琴聲中,尖聲唱歌和清唱幾段京戲。
大哥很有心計,在列寧誕辰和十月革命節,他把我們和三姐弟召集到房子裏來,舉行小小的慶祝晚會。牆上,隻掛一張克裏姆林宮照片。大哥對我們講列寧的生平和十月革命攻占冬宮的故事。我們心潮起伏,靜靜地聽。
有的人人生如夢,昏昏沉沉,醒來一場空;有的人人生如火,燃燒得赤紅,生命充實而旺盛。
大哥像一把鐵錘,擊打著鐵砧上的火紅鐵塊,火花迸射,鑄造刀劍。
我們就像從洪爐中燒紅的一塊塊鐵,受到鍛煉。
1936年一2月9日這一天,北京大學紅樓與灰樓之間的廣場上,忽然響起了連續的鍾聲。
是誰在奮力敲鍾?是魏伯!
鍾聲震蕩全國,響徹祖國的長空。
“一二,九”學生運動震撼了中華大地。
北京大學和師範大學的學生衝出了鐵門,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的學生衝出了校園,遊行示威的隊伍像大江大河潰了口,i千波萬浪湧向西長安街的新華門。
警憲死守新華門,阻擋學生叭伍的衝擊。凶鷹惡犬成性,他們揮舞大刀猛砍,高舉水龍頭猛衝。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水龍頭噴射,新華門前的地上結成厚冰,學生的身上結成冰花片片,血染紅了冰層。
但是以魏伯為首的突擊隊衝向水龍,滑跌了爬起來,受傷了咬緊牙關,跳躍撲擊,搶過了水龍頭,變換方向,直射反動警憲。
愛國青年們在戰鬥中成長。
北平各大、中學校成立了學聯,全市組織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
因為我們不是在校學生,在大哥的領導下,我們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組成了“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一支街頭隊。
我們街頭隊經常參加集會,接受革命鍛煉。
天橋,是有軌電車南城的起點站,是人流彙聚的娛樂園,是各階層老百姓雲集的場所。
當晨起天橋人潮洶湧的時候,有軌電車忽然停駛,有一個瘦小的女學生爬到車頂,挺起胸脯,在用喇叭筒向滾滾的人潮呐喊。宣傳“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號召抗日。
人潮奔湧到電車周圍,像平靜的海洋在諦聽雷聲,接著是風濤大作,人潮澎湃,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賣國賊!”
眾怒難犯,警憲趕來了,不敢惹;特務趕來了,不敢動。
挺立在電車頂上的那個女學生,就像一尊女神,渾身放射光芒。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牽動人心,她的一聲聲呐喊,就像吹響號角。人潮翻滾,發出同聲的怒吼。
這個女學生是誰?她就是陸璀。
像陸璀這樣叱吒風雲的抗日女將,還有夏英喆、,呂伯良和小文。
夏英喆身高體壯,像一匹追風的戰馬,嘶嘯奔馳;呂伯良像一顆炮彈,二出炮膛,衝天炸地,強烈無比,,小文的歌聲鼓動人心,賽過千軍萬馬;
凡是北平愛國學生大遊行、大集會,都少不了我們“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街頭隊。
反動警憲的保安隊身穿黑皮短大衣、頭戴毛皮大帽、眼戴風鏡,背大刀,坐在成隊的摩托車上,殺氣騰騰地兜風。他們在擋風玻璃後麵虎視眈眈,監視著全城的動靜。
但是再嚴實的地殼也壓不住火山的爆發,滾滾的熔岩可以燃燒一切。
這一天,在宣武門內外,彙集了人的汪洋大海。城門緊緊關閉,反動警憲和特務把守在門前門後。北京大學、北平大學、中國大學浩浩蕩蕩遊行的隊伍,被攔截在宣武門內;清華大學、燕京大學奔騰湧進的遊行學生隊伍被堵截在宣武門外。
北平所有的城門都關閉了,西直門上了鐵鎖,阜成門上了鐵鎖,城外的學生遊行隊伍繞城而來。於是,宣武門內外口號聲像海嘯,城門受到了猛烈的衝擊。
但是特務揮手槍,保安隊掄大刀,死守宣武門。
城內城外,有許多工人結隊前來支援學生,警憲尾追,他們打破商店的玻璃窗,抱著大塊玻璃回頭反擊,逼得反動警憲紛紛逃跑。
天陰欲雪,衣衫單薄。北風呼號,宣武門城牆上的枯草在不停地搖擺。
日暮風寒,宣武門內外的商店和住戶,紛紛給愛國學生送來了開水和饅頭。大家感動得互相哭泣。
什麼東西在隆隆響?是反動政府派來了救火車。救火車安上水龍頭,向宣武門外的學生隊伍猛射,水注衝天,水花四濺,把學生們澆得渾身透濕,結成冰花,凍得個個發子鬥。
突然,城門洞那邊傳來了低沉的呼喊。原來是一個女學生從城門底下的空檔鑽進了城門,想要拉開鎖鏈,但身單力薄,向外麵發出求援的呼聲。這一下,驚動了麵向內城守門的警憲,特務。她被抓住,一陣拳打腳踢。
最凶狠的是保安隊,有一個彪形大漢從皮鞘裏抽出大刀,一揮手砍到這個女學生的肩膀上,血流如注。在眾怒的呐喊聲中,有幾個男學生上前營救,但保安隊逞凶,女學生被架上摩托車,奔突而去。
多次遊行示威,前後被捕的男女學生何止千百!他們在監獄裏再接再勵,團結戰鬥。他們寓嚴肅於詼諧中,用滑稽的歌聲發出抗議,歌聲震蕩在北平城上空:
坐監牢,
實在難聾!
一天兩餐,
窩窩頭!
老鹹菜,
沒有一點油!
北平學生愛國運動浪潮越來越高,“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和學聯的任務越來越重。亞蘇被派往《學聯報》任編輯。
她住在和平門外的一條小胡同裏,一家僻靜的院落,幾棵石榴樹和一庭荒草。
同院住著一家中學教員,我和“大鑼”、“猴子”在廣安門大街募捐的時候,那高高舉起銅板捐獻的姐弟倆就是這個中學教員的子女。他這一家對亞蘇起到了掩護作用。
亞蘇單身住在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裏,一張小木床,一隻短了一條腿的凳子,除此別無他物。她在中學教員家裏搭夥,早、中、晚三餐是由孩子們的媽媽供應。
和平門離宣武門不遠,但亞蘇忙於編輯工作,不像過去每逢星期六下午到潮州會館找我,相反,我倒每隔十天半月去看望她一次。
而經常到這偏僻院落找亞蘇的,是柳林。
柳林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每逢《學聯報》新出一期,他都悄悄地拐進小胡同,到亞蘇住的《學聯報》編輯部找她,從身上拿出抗日文章和學運消息的“疊稿子,同時,從她那裏取走一捆飄散著油墨香的新報紙。
亞蘇走筆如飛。白天,她在泛白的紙窗下改稿;黑夜,她在昏暗的電燈下畫版樣。如果遇上天雨或斷電,她就日夜點著蠟燭工作。蠟燭流成燭淚,結成沱沱,她收集起來,捏成小蠟燭,重新使用。
柳林貧窮,以抄寫為生。碗鹽煮黃豆就是一星期的菜。有一次,他跟魏伯借了一點錢,可是他的愛人衣服破了一補再補,他給她買布裁剪縫製一件衣服遮羞,卻挨了魏伯的一頓批評“飯都沒吃的,還縫什麼新衣!”
而柳林對革命赤膽忠心。每當他專到新出版的《學聯報》,就放到報袋的一邊,另一邊放的是公開發行的《北平晚報》。他騎著破自行車黃昏賣報,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奔跑,。他隻叫賣《北平晚報》他慧眼識人,看出買報的人是小職員、工人或學生,就塞給一份《學聯報》。如果有人跟蹤,他騎車如飛,遠遠地把特務甩掉。
這一天,我去看望亞蘇。我們吃完我帶去的麵包,就聽見有人敲院門。同住的那姐弟倆,從門縫窺視一番,然後才開門。隻見是柳林推著破自行車進來。
柳林摘下他“特製”的帽子,額頭上還在冒汗。我看見他穿的運動褲沒有一隻褲腳。原來,是被自行車的鏈條扯破了,他幹脆把它撕下來,當成了帽子戴。
我不好笑柳林的滑稽相。但亞蘇卻看出他又累又餓,她先給柳林一杯白開水喝,又伸手掏錢,沒有數數,就一股腦兒塞到我的手上。
我知道亞蘇剛剛收到一筆稿費。她催我出去買些飯菜給柳林吃。
我向姐弟倆的媽媽借了一個大飯盒,買回來一隻紅燒豬蹄膀和十個大肉包。
柳林看見食物,眼睛都亮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就動手狼吞虎咽起來。
柳林食量大,他很久沒有吃到這種好菜飯,這一頓豐盛的晚餐滿足了他的食欲。
我和亞蘇靜靜地看著柳林大嚼大吃,感到很高興,但同時,也感到十分心酸。尤其是亞蘇,她顫動著長長的眼睫毛,眼晴含淚望著柳林進餐。
多貧窮的柳林啊!
柳林終於摸摸發脹的肚子,喱著嘴巴,滿足地打著飽嗝。
在他的賣報布夾裏,已經放了一大疊《北平晚報》,晚報是他賒來的,賣了報紙再付款。現在,他把一大疊新出的《學聯報》放進了布夾的另一邊。《學聯報》有的賣錢,有的白送。
柳林拿起亞蘇的杯子,把滿杯白開水一飲而盡,然後推著破自行車,高高興興地走了。
北平的夜晚,在昏暗的路燈下,在塵土的飛揚中,柳林飛騎在長街小巷。
1936年雙十二這一天,發生西安事變,愛國將領張學良、楊虎城兵諫抗日,扣住蔣介石。
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步步進逼,組織親日政權,扶植殷汝耕,成立冀東漢奸政府,拉攏宋哲元,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
更甚地是,日本兵橫行華北,在天津站崗的中國哨兵刺刀上刮紅頭火柴吸煙;拉中國勞工構築工事,然後投入水中,浮屍海河,漂流入海。
全國人民激憤,北平學生奮起。北平學生有被國民黨特務和保安隊打死打傷的於是,全市學生舉行抬棺遊行。
“一二,一六”這一天,北平學生遊行到景山集會,警憲、特務、保安隊團團圍住景山。
為了避免事態發展,北平市長秦德純趕來和學生見麵。秦德純是宋哲元二十九軍的副軍長。他身穿長袍馬褂,顯得文質彬彬。
秦德純勸學生回學校上課,說:“國事由政府負責,學生的責任就是讀書。
有個學生叫“江三點”,他是學生運動的負責人之一。他講話簡明扼要,能把複雜的內容,歸納成一、二、三點,全部透徹講完。
“江三點”布長衫飄飄,長發飛揚,聲音堅決宏亮地最後說:“你秦德純當市長,可知道偌大的北平城連一張書桌都撰不下了!”
秦德純瞠目結舌,啞口無言。他右手撩起長袍的下擺。匆匆走下台階,被特務們簇擁著鑽進汽車,狼狽地跑掉了。
“江三點”真理在心,目光如電,能言善辯,真不愧為北平學運的領袖人物。
夜裏,特務潛入大學學生宿舍,抓“江三點”。
“江三點”警覺性高,一聽見不尋常的腳步聲就從夢中驚醒。說:“時遲,那時快,同房間的 一個同學也極機警,一躍而起,披上大衣,立即堵住門口。
他雙手扯開大衣,大叫搜身吧,搜身吧!”
就在這一瞬間,“江三點”已從大衣後麵溜走了。
半夜三更這一聲大叫,驚動了學生宿舍,學生們紛紛跑出來問什麼事?什麼事?”
“特務抓人!”
特務們聞聲而逃,個個喪膽。
學生們有的揮起標槍,有的操起啞鈴,把特務一直追到學校大門口。
特務想要報複,大學校門對麵,總有一些戴墨鏡、歪戴帽子、不三不四的人在窺探。夜攆特務的第二天一早,孫席珍教授就發覺有特務窺視他,是被幾個學生保護進校門的。
北平經常發生抓學生的事件,有時,連教授也不能幸免。駐北平憲兵三團秘密逮捕學生、教授,尤其是學生時有失蹤,那是奉憲兵團長蔣孝先的命令幹的。
憲兵駐地和警察所的門口入夜都亮著紅燈,人們說,是用人血塗成的。
平日裏,憲兵穿黃呢子軍裝,長筒馬靴,腰別手槍和腰掛指揮刀,靜靜站立街頭;北平的老年警察和善,你身藏宣傳品不用害怕,隻要向他問路,他就會指東劃西耐心告訴你。等他說:“完,也就不見你的蹤影了。
最陰險的是特務,夜裏抓人;而保安隊耍大刀,橫蠻逞狠。
因為學生、教授經常被捕、失蹤,北平各大學聯合向北平市政府提出強烈抗議。但,這與事無補。於是,各大學駔織糾察隊守校門,教授是學生認識和尊重的,而同學是憑學生證出入。特務無法混雜,隻能在校門外幹瞪眼。
北平的天空比其他地方顯得特別蔚藍,萬裏晴空,藍晶晶的。但北平缺少樹木,沒遮攔,春天,夾帶著黃沙的風從騫外吹來,鑽迸門窗的縫隙,把桌子床鋪都蓋上一層沙子,你抹掉它,不到十幾分鍾又是厚厚的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