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我們“中華民族解放先鋒叭”街頭隊的這些成員,仍然冒著風沙在四處奔跑、集會、掰傳單。
而冬天,北風怒吼,掀瓦折枝。化雪天,糖溜的冰淩幾尺長,運水的獨輪水車結滿了冰。人們上街,噴出的白氣,使盾毛胡子結上了冰珠,天氣非常寒玲,
就在這嚴寒的日子裏,我們街頭隊不畏大雪紛飛、寒風似刀,總是騎著自行牢在長街上飛跑,去做聯絡工作,去送情報。臉孔被寒風割出血絲,紅一道紫一道,也不覺得疼;雪花落入脖子裏,被體溫溶化,也不知道是雪水還是汗水。
我們避免與保安隊碰麵,卻喜歡和老年警察打交道,保安隊動不動就抓人,而老年警察待年輕人寬厚。
我們經常和保安隊賽跑,他們雙騎,體重,動作遲鈍、而我們單騎,身個小,輕巧如飛。他們怎樣也追不上我!
對老年費察,我們叫他做大叔,他喜笑顏開,給我們指路,不會檢查你身上是不是藏有秘密文件或傳單。
蔣介石原先到西安是為了督師張學良和揚虎城大舉進攻陝甘寧,但東北軍痛失黑山白水,西北軍也不肯為虎作倀。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抵達延安的最後一程,守軍有意超越吊炮,紅軍從炮彈射擊的弧線下走過無傷,這就是一個例證。張學良和楊虎城看見內戰士氣低落,同時認識到共產黨紅軍抗日意誌堅決,因而不但不願進攻陝甘寧,反而倒戈,抓住前來西安督戰的蔣介石,兵諫聯合抗戰。
親日派的何應欽陳兵洛陽,勢將進攻西安。中國共產黨做了工作,蔣介石答應抗日被釋放。
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一二,九”和“一二,一六”學生運動的影響下,全國人民要求抗日的浪潮越來越高漲。但是同時,國民黨的親日派也越來越緊張。為了鎮壓學生運動,北平愛國青年時遭不測。
這一天,我騎車到西城,在鬧市的人叢中,忽然發現了高出人頭的大哥。特務不敢明目張膽抓人,遮遮掩掩,隻見大哥的長衫兩袖空空在擺動,雙手反背,上了手銬。他身後左右跟著兩個“便衣”。大哥又被捕了。
大哥敏銳,立即發現了我。他神情不驚,麵不改色,隻輕輕的瞟了我一眼,泰然自若走過去了。
我騎車轉身,飛也似的回到潮州會館,把大哥被捕的消息告訴大家。
兄弟們激憤,緊急集合,準備去路劫大哥。
但是大家被老二“大鑼”阻止了。他成了我們的臨時領袖。
第二天一早,隻見一個長衫飄飄的大漢笑眯眯地走進潮州會館,大家睜大眼睛一看,是大哥回來了!
弟妹捫歡呼著圍攏了大哥。“大鑼”心細,摸摸大哥身上是不是受了傷。
大哥對革命事業執著追求,忠心耿耿,為弟妹們所倚重信任。
大哥戰鬥經驗豐富。一,從他的身上沒有搜出一點可疑的東西;二,他能言善辯,駁倒了特務的審判。
最後,他利用敵人的空隙,說:“出同鄉中有個在河北省省黨部任要職的人名字,經過那人的證明,他被釋放了。
正因為日本帝國主義步步進逼,鐵爪攫取平律;同時,國民黨統治者日益反動賣國,更加激起了北平愛國學生的義憤。
“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總部和北平學生聯合會一同發起“南下宣傳”。
南下宣傳團,兵分兩路。東路,由北京大學、師範大學、北平大學、中國大學、東北大學等校學生組成,由北平城出發,路經宛平、任丘;西路,由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校學生組成,由北平西郊出發,路經長辛店、琉璃河。為了避免警憲特務攔截,南下宣傳團偃旗息鼓,悄悄離開北平。
我們“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街頭隊這一夥,是艱隨中國大學宣傳團一起進軍的。
我們隊伍白天散開,成了散兵線前進,不被注意;夜晚,隊伍集中,前頭響起駝鈴,駝鈴叮咚,一來迷惑特務,讓他們錯認是駱駝隊夜行;二來讓後邊的隊伍一個一個緊緊地跟上,不迷失方向,不走岔路。
我們隊形的經常變化,使警憲和特務莫測。
在白天,即使警憲、特務發現了南下宣傳的學生為太分散,既沒法尾追,更沒法堵截;而在夜晚,汽車的前燈到處照射,白花花掃視田野。在華北平原,胳駝是一種很得力的運輸工具,日夜駝鈴叮咚不停。在汽車燈光的掃視中,遠處出現了一長串移動的黑影,特務們認為發現了宣傳團,隻要把宣傳團堵回北平,就可以報功領賞了。可是追上去一看,卻是趕夜路的胳駝隊。
南下宣傳團就像捉迷藏似的,機智地跟警憲特務周旋。
我和東北大學的彭士科並肩行進,他原是金山中學同學,為人爽朗熱情。一路上,他給我談學習心得,談革命道理。抗戰爆發後,他參加革命,任八路軍某師民運科長。在反共高潮中,他被國民黨部隊逮捕。在獄中,漢奸分子在他麵前晃著尖刀威脅,他英勇不屈,終被殺害。
在南下宣傳的道路上,為了迷惑警憲特務的追蹤,隊伍采取白天化整為零,黑夜化零為整的靈活戰術,甩掉壞家夥的尾追;但同時為了宣傳抗日,我們又經常分成小組,進入鄉村向老爹大娘、叔叔伯伯、大哥大嫂和媳婦姑娘們嘮嘮叨叨。這許許多多莊稼人被兵災匪劫鬧騰得喪了膽,開頭看見我們還很害怕,但一看出我們都是北平的學生,就顯得自在親切,老爹舉旱煙袋,大娘端茶水,叔叔伯伯和大哥大嫂拿蒸紅薯、烤包穀待客,媳婦姑娘喜笑顏開。
我們告訴鄉親們,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血腥罪行,宣傳抗日的道理。他們不一定能完全聽懂我們宣傳的內容,但火種已經播下,給以後冀中平原遊擊隊和地道戰的抗戰烽火的熊熊燃燒起到了扇風點火的作用。。華北平原遼闊,但農村凋蔽,有多少人在饑餓和疾病的痛苦中!我們看見有人路斃,看見野狗在刨墳覓食。我們看見老人在炕上呻吟,看見婦女在灶邊哭泣。
華北平原肥沃,但苛捐雜稅繁重,田園荒蕪,民不聊生。
我們把千糧分給大嫂和她的嗷嗷待哺的孩子充饑,我們隨團的醫學院同學給病人治病和施舍藥物。我們打走了吃紅了眼睛的野狗,我們掩埋了路斃的人。
華北平原在荒蕪和饑餓中。貧窮像一堆幹草,隻要飛來一粒火星,就會燃起熊熊大火。
這一天,我們南下宣傳團來到滹沱河邊。我們紛紛跑到河岸上去觀看。啊,滹沱河,這是我們兒時讀書就知道的河流!現在,是冬季,她隻是一線小水在汩汩地流,但在我們眼前卻幻覺她變成了夏秋急湍的大河。
我們宿營在一個大村子裏。入夜,我們街頭隊這一夥兄弟在村口站崗。月光如水,疏星在天邊閃爍。
夜寒霜冷,我們鞋薄衣單,為了不引動警憲特務,我們不能燒篝火,隻能頻頻跺腳取暖。
我們眼前是月下茫茫的原野,耳邊傳來的是滹沱河細小的夜流聲。
夜深沉,我們兄弟們在一起,談起了故鄉韓江。韓江和滹沱河南北遠隔萬裏,但在我們心中卻是一線相牽。祖國山河應該完美無缺,但東北淪陷,金甌已缺一角,雲遮白山,霧罩黑水。更何況日本帝國主義一口一口侵吞中國,平津岌崁可危。這激起了全國青年的愛國心,激起了中華民族的奮爭,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同仇敵愾。
我們悄聲議論。
“大鑼”說:“我要拿起槍!”
“猴子”說:“我要回韓江去打遊擊!”
“水手”說:“我要去南洋募捐支援抗戰!”
“德國笠”說:“:我要揮大刀殺敵!”
我們跨過滹沱河,穿越荒原,繼續南下宣傳。
我們南下宣傳團上半夜行軍,下半夜在一座古廟裏宿營。拂曉,我們正準備分散出動,忽然傳來,幾響槍聲,警憲特務把我們包圍了。
廟門被眾多持槍的特務堵住,警憲團團地圍住了古廟。
學生們緊急集合,準備突圍。但是這時,忽然從廟門走進來一個西裝革履、戴金絲眼鏡的青年。他態度和藹,笑眯眯的,對大家拱手說:“同學們,我來遲了,大家受驚,我很抱歉!”
大家一看,有認識他的,叫了一聲“狗”!
原來,他是混進師範大學讀書的一個特務。
“同學們,我也是一個愛國學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也不甘當亡國奴!現在,國難當頭,政府自有妥善辦法,請同學們放心,回北平讀書,充實學問,然後才能救國……”
隊伍裏誰喊了一聲:“漢奸!”
特務們發現了喊叫的學生,立即就有一個持手槍的彪形大漢跳上來,一把抓住這個學生,一手用力按頭,一手舉槍對著脊背,準備開槍。
大秦一陣怒吼,團團圍了上去,逼得彪形大漢鬆了手。
有兩個學生突然跳上去,一把抓住那個冒充學生的特務,左右緊緊劫持著,高聲呼喊:“誰開槍,我們就殺死他!”
學生隊伍衝出了古廟大門。
西裝革履的特務在擁擠的人群中跌跌撞撞,他的金絲眼鏡被擠落了,有一隻皮鞋也被踩掉了。看來,他是一個特務頭子,特務們不敢開槍,而學生隊伍池湧,警憲不敢阻攔。
隊伍離開古廟幾裏外,才把特務頭子釋放。
特務警憲停住腳步,跟睜睜看著學生分散向南遠去,不知所措。
南下宣傳團就是這樣不停變換戰術,衝破警憲特務的重重阻力,到達了任丘。
任丘縣位於冀中平原,西有綿延不斷的太行山,東有迤邐而過的平漢鐵路,扼交通咽喉,據河北軍事要衝,舉足輕重。
我們東路南下宣傳團千人集中於任丘,在一座舊戲台前開了大會。在寒風中,“江三點”長衫飄飄,頭發飛揚,舉著紙做的喇叭筒講話,內容歸納為三點,清楚簡明,幹淨利落他談到南下宣傳的勝利,談到鍛煉革命意誌,談到抗戰燁火必然在冀中燃起。他每講完一點,千人舉起森林般的臂膀,像海潮似的叫晡,像雷鳴似的歡呼。
我們南下宣傳團這次在冀中平原撒下了抗日的火種,果然在八年抗戰中,火種燃燒,蔓延成大火。太行山風雲滾動,白洋澱波湧浪翻。遊擊戰,地道戰,青紗帳裏藏英豪。
大哥另有任務,要先回北平,陳章序也須先行回校,街頭隊派我跟隨。南下宣傳團到達任丘的當天,我們三個被分配到城關的一家小店鋪過夜。連日來,長途跋涉宣傳,我們的腳底板已磨起了許多血泡。這天白天,我們又走了毋裏路,疲乏極了,倒頭便睡。可是半夜裏我們都醒了,又饑又渴。原來,這天我們隻吃到一碗糊糊湯,饑腸轆轆,喉幹舌燥。我們從地鋪上爬起來,借著照進窗子裏來的月光,圍到灶邊,把小半鍋洗鍋水都喝千了。
不久天亮,我們離開店鋪,走向街頭。任丘城是這樣殘破。街道不平,房屋傾倒。國家危亡,人民貧困。
我們買票爬上了一輛加篷的卡車,從任丘去天津。這輛破破爛爛的卡車當客車使用,擠滿了人,在崎鐵的公路上行駛,顛顛簸簸,跳跳蕩蕩。我們幾個沒有座位,抓著車杠晃蕩,頭都被搖暈了。車外風聲呼呼,車內靜默無聲,路上塵土飛揚。
到了天津,我們三個渾身灰土,頭發亂蓬蓬。大哥的長衫被撕掉了一角,陳章序的額頭受了傷,我丟掉了一隻破布鞋。
我們腳底板的血泡破了,一步一扭,痛得鑽心。
沒錢買票,我們這三個流浪漢爬上一節鐵悶子車廂,餓著肚子,由天津回北平。
平津鐵路沿線的田野白花花的,那不是霜雪,是鹽堿。沒有莊稼,衰草在寒風中搖擺。
暮色中,茅草農舍升起一縷兩縷炊煙,立即就被寒風吹散了。
陳章序返校,我和大哥回到潮州會館。風吹槐樹,枯枝落滿了大院。天陰欲雪,居住在前後院的人們蜷縮在屋裏,整個潮州會館靜悄悄的。
寒風中傳來一個聲音:“這些天,你們到哪裏發財去了?”
我們回頭一看,是門房大嫂。
她立即看出我們的狼狽相,啞然失笑。
我和大哥進得房來,發現缸裏的水結成,了大冰坨,水缸被凍裂了,炸開了口子。
我們口幹,正想水喝,好心的門房大嫂給我們提來了一壺開水。
我們帶回來渾身的灰沙,連臉也沒有洗,就像旱鴨子似的,貪婪地喝著白開水。
多甜的水啊!
弟妹們南下宣傳還沒有回來。我和大哥燒著了火爐。煤隻剩下一點點,在爐子裏半明不滅。沒有米,好在有一棵凍白菜。我把凍白菜切了,加上凍裂的缸裏一塊冰,把鍋放到爐子上,火小,燒不開。
房裏有一張大烏木床,是從“沛韓堂”大庁搬來的。大哥雖然身高體大,但躺上我們兩個還是綽綽有餘。這大烏木床雕有雲花,製造講究,原是擺在潮州會館大廳上接待京官豪紳抽鴉片煙的臥榻。遙想當年,玉嘴煙槍一支,煙盤一個,煙燈孝,吞雲吐霧,好不快樂逍遙!
今晚,大哥在電燈下揮筆寫什麼,我呢,坐在床頭烤火,不時打開鍋蓋看一看,白菜在冒著氣,但水不開。
夜已深,胡同裏傳來梆打三更。
大哥停筆問我:“好吃了嗎?”
火不旺,白菜不熟,我苦笑。
我們確實餓得肚皮快貼到脊梁骨上了。白菜半生不熟,湯半開不開。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和大哥把一鍋白菜連湯帶水灌進了肚子裏去。
熄燈睡覺。好像我剛剛合眼不久,一覺醒來,卻不見了大哥。天色微明,外麵在刮風下雪。大哥身負重任,天不亮就出門了。
我擦掉玻璃上的冰花,站在窗前,望著玻璃窗外的空庭,淒厲的北風吹歪藤蘿架,大雪紛飛,白了庭院。我心懷虔誠,想道革命創業,多麼艱辛!
雪後放晴,無風,化雪天更冷。雙腳剛跨出大門,嗬氣立即使淺淺的胡子和眉毛結上了冰珠。
我徒步去東城。
很久沒有去拜望羅柏麓教授了。當我窮途末路拍時候,羅柏麓教授不僅在物質上給予我幫助,而且在精神上給予我鼓勵。我不忘舊恩,時常想念這位德高望重的人。
羅柏麓教授家溫暖如春。我的突然來訪,使他夫婦倆很高興。師母給我沏茶拿糖果,柏麓教授給我一本他新近出版的法國文學譯著。
教授帶點責備的口吻關心地問我:“你忙吧,為什麼這麼久不來?”
我告訴他,我剛剛南下宣傳回來。
他饒有興味地問起學生南下宣傳的情況,眉開眼笑靜聽我的敘述。
隨後,他又問起冀中農村的情況。在我的敘述中,隻見他雙眉慢慢緊蹙,最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雖然羅柏麓教授不像張申府、曹靖華、孫席珍等教授直接支持學生運動,但他深藏一顆愛國心,明智而善良。
教授憂慮國難深重,同情北平學生運動。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莽撞不是勇敢,機智才能致勝。”
久不見麵,教授夫婦挽留我吃飯。天冷,吃的是牛羊肉涮鍋。我怕羊肉膻,師母給我涮牛肉,補足了我這幾天的饑餓。
冬天過去,春天到來,繼之,酷暑盛夏來臨。
學聯和“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聯合舉辦夏令營。
夏令營在北平西郊香山舉行。旁有碧雲寺,下有野櫻桃溝,綠樹遮天,風景秀麗。
成千上萬的大中學生聚集在香山,我們街頭隊參加了這盛大的夏令營。
自古以來,香山沒有過這樣熱鬧。夏令營的山坳裏隻有幾頂帳篷,大家露宿樹下、石上,野趣橫生。
上半天,大家學習理論和時事,而且請來進步教授演講,提高愛國情操;下半天,越野爬山,鍛煉戰鬥意誌。
入夜,沒有燈火,繁星滿天,有人在香山頂上放歌。那是一個女聲,歌聲熱情奔放。
年輕人在樹叢中、崖腳下驚喜地傳話:“啊,小文奄唱歌!”
小文是我們“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優秀女戰士,她的歌聲使我們感動,使我們振奮。
繁星閃爍,夜靜中我們側耳傾聽,小文的歌聲在我們心中激蕩:
五月的鮮花,
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就在我們這一大批青年學生當中,有不少後來組成了北平妙峰山遊擊隊,給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投入了一束火花。
夜裏一場大雨,夾著風聲和暴漲的澗流聲,香山萬木搖動,雷聲轟鳴。夏令營發生了混亂,在青凜凜的電光下,隻見一夥一夥年輕人,有的奔向山洞,有的跑往崖腳,有的聚攏大樹下,紛紛避雨。
我們的“水手”久經風浪,我們的“猴子”活靈活現,他們不但不躲雨,反而隻穿一條褲衩,赤身露體在大雨中淋個痛快。在電閃雷鳴下,他倆跳躍嬉笑。
“像是洗個蓮蓬澡,再有幾個桃子吃就更美了!”“猴子”在風雨中蹦蹦跳跳。。“像是洗個海水浴,多爽身!”“水手”在風雨中歡喊。
夏天的雨來得快,去無蹤過天晴,香山抹上了晨光,空氣清新,百鳥在婉轉地唱著晨歌,迎接這新的美麗的一天。
太陽出來,照滿香山,雨洗後的樹木,顯得格外碧綠,雨後開放的野花,也顯得格外紅豔。
山澗裏的水退得快,已經有很多女學生卷起褲子,嘻嘻哈哈在澗流裏清洗昨夜被雨水打濕和沾上了泥巴的髒衣裙。
她們把洗好的各種顏色的衣裙晾滿了枝椏,就像掛萬國旗似的,映著朝陽,在晨風中飄動。
“十五妹”愛清潔,唯獨她帶來了一身換洗衣服。她跟著大學的姐姐們在山澗裏洗好了衣裙,晾到我們露營的樹林裏,取笑我們個個像泥猴。
大哥吩咐我騎車回潮州會館給大家取幹淨衣服換洗。
這些日子,因為忙於銜頭隊的聯絡工作,四處奔跑,自行車久沒修理。我騎著自行車回城,腳鐙少了橡皮踏,隻剩下兩根光鐵棍。但是我騎車技術高,雖然車況不好,還是在公路上飛跑。
在香山腳下,出現了三三兩兩鬼鬼祟祟的人,這是特務在監視夏令營的活動。
我罵了一聲“狗”!騎著自行車飛跑。
對這次北平學生的愛國活動,我寫了一篇萬字報告文學《夏令營》。
亞蘇忙於《學聯報》的編輯工作,沒有參加夏令營。我把文章給她看了,她向我笑了笑, 點了點頭,表示讚賞。臨離去的時候,她好像有什麼心事,第一次送我到大門邊。她順手在院子裏折了一小串還在開放的石榴花,榴花照眼紅。她把它插到我胸前的扣眼裏。
我驚喜而又迷惑地看著她。也許她看出我疑問的眼光,臉上掠過一抹微笑,低聲說:“你可知道這種榴花是不結石榴的?”
這話使我心裏一震。
我走上街頭,把《夏令營》寄給了上海梅雨(即梅益)主編的《希望》。梅雨原名陳少卿,是我讀金山中學財的高班同學。他是個地下黨員,機智熱情,重友誼,經常和我通信,不僅在創作上,而且在做人上,他都給我不少教導。
我悶悶不樂回到潮州會館,一頭倒在床上,細細琢磨亞蘇對我說:“的:“你可知道這種榴花是不結石榴的?”
我想起亞蘇說:“這話時的神態,眉眼含情,臉上掠過一抹微笑,但眉梢眼角隱約流露出一種哀怨。
她對我說:“的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我預感到有一片陰雲向我襲來。
沒過幾天,亞蘇忽然來找我。她已經很久沒有到潮州會館來了。過去,她的到來總是在星期六下午,但這天不是。我心驚,當我和她見麵的時候,我氣喘。在過去,兄妹們會預先給“三嫂”治備好一間打掃得幹幹淨淨的房子,養上一瓶鮮花。但是這次她成了一個“不速之客”,匆匆到來。雖然她的腳步仍然那麼輕盈,臉孔稍疲但仍春風滿麵,可是從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是含著一絲悲哀到來的。
她走進我的房間,環視著說:“這麼亂,你應該振作!”
然後,她坐下和我談起“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和學運的事。
最後,她才低聲告訴我,她即將離開北平,去山西省“犧盟會”工作。
這一天夜裏,淡淡的月色映襯出輪廓模糊的巍峨的正陽門城樓。在正陽門高大城樓的前麵,是箭摟。在箭摟前的一角,燈光昏暗,傳來了汽笛聲,那是前門火車站。
前門火車站分為東站和西站。東站主要是客運,西站主要是貨運。
我們兄妹這一夥,今夜給亞蘇送行。
亞蘇還是那一副打扮,黑旗袍,白圍巾。隻是今夜,她頭上多了一朵白雛菊。
列車停在西站的軌道上。從北平往西北高原,除了貨運,旅客都在這西站上車。
亞蘇臨窗坐在車廂裏,車燈映著她頭上的白雛菊,神色淒迷。
我在車窗下望著她,惜別之情使我有點傷感難道這就是亞蘇說:“的,“這種榴花是不結石榴的?”
今宵一別,可能就是她這句讖語的應驗?
弟妹們不知愁,在站台上吵吵鬧鬧。
最調皮的“猴子”和“水手”在用潮州話叫喊:“三嫂,別忘了給老三寫信!”
亞蘇早已聽懂大家用潮州話喊她“三嫂”。在車燈下,她含笑,耳熱臉紅。
隻有大哥懂得人情。他考慮到亞蘇在漫長的旅途上的艱辛,買了一簍蘋果和一盒糕點,從車窗上遞給她說:“西北風寒,路上保重!”
也隻有“十五妹”懂得兒女情,她把從潮州帶來的一條刺繡紗巾送給亞蘇,卻故意用潮州話親地喊她一聲“三嫂”,但立即又改口普通話說:“西北風沙大,紗巾保青春廠。”
亞蘇靜靜地坐在車廂裏,從車窗裏伸出一隻手,握了握大哥的大手,又摸了摸“十五妹”的秀發。
亞蘇沉默,好像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大哥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悄悄地說:“還不上車去敘別!”
在大哥的催促下和弟,妹們的推搡中,我終於爬上車廂,坐在亞蘇的身邊。亞蘇伸出了手,我緊緊地握住它。她的手很冷,像塊冰。
我吃驚地問:“你病了?”
她輕輕地搖頭。
在她搖頭中,我看見她頭上的白雛菊在車燈下微微閃光。
我心中有一個很久解不開的結,低聲問:“亞蘇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她愕然:“什麼?”
其實在她的神情上,我看出她輕輕跳動的盾宇間,已經早知道我要問什麼了。
但是我還是追問:“你說:“過,‘這種榴花是不結石榴的’。是什麼意思?”
她回避我,把眼光投向車窗外。好一會兒,她才回過頭來對我悄聲說:“你不知道有一種石榴隻開花不結果的嗎?”
可是在燈光下,我看見她的眼角綴上了兩點晶葷的淚珠。
我沉默,一種無言的悲哀襲上了我的心頭。
亞蘇好像在勸慰我,聲音細細:“世事多變,天各一方,但我會給你寫信的……”
夜風中,忽然傳來矍矍的哨音,我伸頭往車窗外一看,有一個鐵路工人在搖晃著綠燈。火車要開了,催送客的人快下車。
接著是汽笛一聲長鳴。
亞蘇催我趕快下車,有兩滴溫濕的東西忽然落到我的手土。這是她凝聚在眼角上的淚珠,終於飛落到我倆離別握手的一瞬間。
我的雙腳剛剛落地,車輪就動了。
亞蘇在車窗上向我們一夥揮手道別。我們一夥有的揮動帽子,有的揮動手絹,祝亞蘇一路平安。
列車遠去,夜風吹來啡吼的車輪聲,好像碾壓過我的胸口,使我心中作痛。
六 遠方有一顆星
蘆溝橋傳來了像天邊雷鳴似的遠沉沉的炮聲。
在蘆溝橋上,炮彈呼嘯,硝煙滾滾,中國士兵向日本侵略軍還擊了第一槍。睡獅猛醒,抗日戰爭終於爆發了。
蘆溝橋的千百石獅子可以作證,中華民族的曆史翻開了新的頁。不要看日本侵略軍炮火猛烈,但中國士兵手中發射的反侵略第一槍,卻發出了震撼世界的威力。
在蘆溝橋傳來的炮聲中,北平城居民鎮定如常。商店照常營業,行人步履平穩。這是一種偉大的覺醒,這是一種強烈的信心。
一架翅膀上有紅膏藥徽的日本飛機在北平上空盤旋。人們用鄙視的眼光望了望空中的日本飛機,是日本鬼子派來偵察的?是日本侵略軍派來扔炸彈的?
是什麼東西在空中一飄一飄?是什麼東西在陽光下閃爍?原來是日本飛機在撒傳單,撒了一次又一次。傳單滿天飛,然後像雪片似的落到地上。
大街小巷都落有日本傳單,有的人拾起來看了看,然後,揉成紙團丟在街頭巷尾的角落裏,有的人連看都不看,踩在腳底下走過。
在日本飛機的嗡嗡聲中,有兩個中國士兵從蘆溝橋進廣安門到菜市口來買菜。他們的背上各背著一把大刀。大刀閃著寒光,刀柄上飄著紅綢,顯得非常威武。日本兵最怕中國大刀隊,大刀隊黑夜摸日本軍營,大刀猛劈,殺,殺,殺!
這兩個買菜的中國士兵,在大家眼中就是英雄。眾人蜂擁而上,把他們團團圍住,紛紛詢問蘆溝橋的戰事。
一個彪壯的士兵,抖動著大胡子笑道:“我軍打得漂亮,夜襲敵營,我的大刀砍得他們鬼叫!”
眾人讚歎,爭著伸手撫摸大刀,為民族爭光,好一把寶刀!
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高興地向另一個筋骨突現的精壯的中國士兵叔叔:“你的大刀砍落了多少鬼子頭?”
精壯的中國士兵風趣地舉起了兩隻手。
“十個!”轟的一聲,大家一陣快活的大笑。
菜市上,不論是菜鋪還是菜攤,賣菜的也不過秤,紛紛把蔬菜塞進中國士兵的大菜籃裏。不論是賣魚的還是賣肉的,撿起幾條大魚和幾掛牛羊豬肉就丟進中國士兵的大菜籃裏。
大菜籃被蔬菜和牛羊豬肉裝得鼓了起來。
兩個中國士兵要給賣肉和賣菜的算帳,但卻沒有一個肯收錢。
“日本鬼子霸占我們的東北,現在又打北平,欺侮到我們頭上來了!我們買賣家的肉菜算得了什麼?你們的大刀多砍幾個鬼子頭,我們老百姓就解氣!”
忽然,有兩個孩子像是姐弟倆,姐姐手裏拿著一小把翠綠的菠菜,弟弟手裏拿著一小把紅皮水蘿卜,跑來送給兩個中國士兵,連聲叫著叔叔收下他倆的菜。
這兩個孩子就是亞蘇最喜愛的姐弟倆。
顯然,這翠綠的菠菜和水亮亮的紅皮嫩蘿卜,是從他們媽媽的菜籃裏分出來的。
兩個中國士兵含淚撫摸著這兩個孩子的頭。
也許是部隊在等菜下鍋,也許是殺敵七心切。這兩個中國士兵握拳向大家拱拱手,然後匆匆地離開熱鬧的菜市口。
眾目送走了兩個英雄的中國士兵,他們大刀上的紅綢在飄動,就像兩片火焰,越飄越遠。
日本侵略軍終於攻陷了蘆溝橋邊的宛平城。
宋哲元守土的二十九軍,趁人們在睡夢中,連夜悄悄地撤出了北平城。二十九軍有損失,戰死了幾位愛國將領,如趙登禹、佟麟閣等。
也許宋哲元為保存實力,以利再戰。二十九軍沿著平漢鐵路南撤。
這一天,日本侵略軍從廣安門湧進北平城幾十輛坦克。鋼鐵的履帶乳軋地輾壓過廣安門大街、菜市口、騾馬市大街,通過虎坊橋,一直到前門大街的珠市口。
日本侵略軍的幾十輛坦克像一大群甲蟲’,一輛緊接一輛軋軋地行駛在廣安門大街上,眾多鋼鐵履帶輾壓著北平城,震撼著中國的大地。廣安門大街、菜市口和騾馬市大街的街麵上,印上了一長串破碎的履帶痕。
隻見每輛坦克上飄著一麵不大的紅膏藥旗,鋼炮前伸,打開了炮塔的鐵蓋,露出半身戴著鋼盔的日本兵,一手拿槍,一手執刀,虎視眈眈地看著街道兩邊的中國人群擁擠在大街兩旁的人們,個個沉默,怒目而視,好像空氣都凝固了,除了坦克的履帶聲之外,隻聽見自己的心跳。
露出一半身站在坦克炮塔裏的日本兵,麵對街兩邊擠得黑壓壓的中國人群,雖然手執刀槍,個個凶相畢露,但卻膽怯,臉色灰白,神情緊張。
他們知道,中國人民在沉默中蘊藏著一個驚雷。
突然,一個尖銳的聲音淩厲地刺破了沉默的空氣: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這口號聲震懾了日本侵略軍,頭一輛坦克猛地停下來了,緊接著所有的坦克都一輛一輛地停下來了。
有兩個手執軍刀的日本兵從頭一輛坦克跳了下來。他們惡狠狠地捕捉了一個小姑娘。
這小姑娘就是亞蘇最喜歡的那個“小姐姐”。
小姐姐在尖聲咒罵,在竭力掙紮。
看見姐姐被抓,小弟弟發瘋似的衝上去,狠狠地咬一個日本兵的手。
另一個日本兵揮起了軍刀。
老二“大鑼”動作比我快,他善於拳擊,一箭步飛上前去,一猛掌把揮刀的日本兵打出丈把遠。
有幾個青年奮力追上去搶救小姐姐,但卻給閃亮的日本軍刀逼了回來,有一個頭上流了血。
街兩邊密密的人群在激烈地騷動,呐喊著圍攏上去。
日本兵紛紛從後麵的坦克跳了下來,跑過來用刀槍堵住憤怒的人潮。
那頭兩個日本兵把小姐姐橫拉豎扯到第一輛坦克邊上,然後用皮帶捆了,塞到履帶底下。
人群像海潮似的翻滾、叫嘯、衝激著日本兵堵截的刀槍。“猴子”眼尖,手裏飛出去一塊磚頭,但聽見當的一聲,隻打著了日本兵的鋼盔。
日本坦克緊急開動,第一輛坦克的履帶從小姐姐的身上輾過,隻聽見一聲慘叫,街心就出現了一片殷紅。
罪惡的紅膏藥旗一麵一麵地飄過去了,日本侵略軍的長串坦克軋軋地開過去了。
坦克開往虎坊橋和前門珠市口去了。日本兵大多數躲在坦克裏,隻有幾個在紅資藥旗下探頭探腦。人們向他們揮拳、吐痰。
不約而同,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圍攏到街心,可愛的小姐姐變成了一攤鮮紅的肉泥。
小弟弟在血肉模糊的姐姐麵前啼哭,大哥流著眼淚抱起了他。
在街心的血泊中,我認出有一朵刺繡的石榴花。原先,小姐姐衣服破了,是亞蘇繡的這朵石榴花給小姐姐補上的。
亞韓已經遠去祖國的西北,她哪能想到她剌繡的這朵石榴花,今天竟被日本坦克輾壓在血泊中!
圍觀的人們個個流淚,仇恨滿胸膛。女的放聲大哭,男的憤怒大罵。
有人拿來了香燭紙錢,用蘿卜插上線香和蠟燭,對著小姑娘燒化紙錢。
香煙嫋嫋,紙灰飄揚。人們在悲戚中流淚滿麵。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小姑娘生前的呼聲,是中華民族的怒吼!
這傳遍中國大地的口號聲,震醒了我們億萬同胞,振起了我們中華民族的英勇抗戰。
小姐姐雖死猶生,她的小小的生命紅似火,她是真理的化身,她是民族魂!
我很想把小姐姐不幸的消息告訴亞蘇,但是自從亞蘇去西北以後,至今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是她工作太忙?還是她忘記了我這個朋友?我不知道她的通信地址,又怎能給她傳遞不幸的消息?我再仔細一想,不把小姐姐不幸的消息告訴亞蘇也好,如果她知道她最喜愛的小姑娘的悲慘遭遇,她會受不了的。
亞蘇不是一個薄情人,她離我而去的那一天晚上,她惜別傷情,含悲低語。但是為什麼一別至今不給我一封信呢?
“這種榴花是不結石榴的”這成了一句應驗的讖語?此生無緣,使我內心傷悲。
最後,我自我安慰國難當頭,一切服從抗日,何論區區兒女情!
二十九軍已撤離北平,日本侵略軍的大批坦克已經進了北平城,天津海河也漂滿了中國士兵的屍體。平津被日本侵略軍全部占領了。
報載,宋哲元部下的師長張自忠上任當了北平市長。這消息風風火火傳遍全城,老百姓詛咒謾罵,議論紛紛。人們知道張自忠娶了一個日本老婆,他上台當北平市長,起碼是個“準漢奸!”
當然,張自忠將軍上任當北平市長,也許是形勢所迫,也許是權宜之計。後來,他終於離任,以國家民族為重,舉義旗輾轉抗日。抗戰中期,隨、棗戰役,張將軍身先士卒,英勇殺敵。不幸糧盡彈絕,在湖北宜城被圍,苦戰在一座山頭上。終於,為國捐軀,光榮犧牲。毛澤東、周恩來為這位愛國將領遙祭,全國人民為之同聲一哭。
這是後話。
當時,張自忠上台當北平市長,立即引起了大哥的警惕。他要大夥搜集所有書刊搬到潮州會館的西邊小院。他臉色嚴峻,口氣堅決,叫弟妹們在一棵棗樹下挖了一個大坑,然後把書刊裝進幾個大柳條箱,一箱一箱埋進地裏去。
大夥圍著大坑站立。眼看著堆在坑裏的幾個大柳條箱,個個悲憤。這許多進步書刊培育了我們的正直、忠勇和智慧,在我們每一個兄弟和妹妹的身上,都流著熱愛祖國和真理的血液。
“記住,這是潮州會館西院,在棗樹下,埋有我們愛讀的書刊。”大哥聲音喑啞地說,“今天,我們天南地北分離;明天,我們萬裏歸來重聚。將來,誰活著先回來,誰就先把書刊挖出來,贈給學校,贈給圖書館,作為我們結為兄弟曾經學習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的紀念!,”
大哥的話使我們感動。“十五妹”嚶嚶地哭了,我們的眼淚一同滴落到坑裏的柳條箱上。
最後,我們輪流握鍬,把土一鍬一鍬地鏟到坑裏去。每當鐵鍬把土一揚,坑裏就發出一下沉重的響聲。
我們的每一顆心都在這沉悶的響聲中一沉。
坑終於填平了,用腳踩實。
大哥看見弟妹們含淚悲傷,久久不願離去。
“我們都還年輕,日子還長。”大哥勸勉我們說,“袓國是我們的母親,不論我們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在母親的懷抱裏。我們將是撒出去的種籽,不論是高山,是長河,是海島,我們都一定要飛籽成林,開花結果……”
大哥沒有講什麼大道理,但他的話卻句句使我們暖心。
看來,我們兄弟姐妹就要離散各自分飛,心中總是充滿離情別恨。
“十五妹”回到房子裏,伏在枕頭上,哭了一場。
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沉默著,細細回想著這幾年我們過的有衣同穿、有飯同吃,親如兄弟的原始共產主義生活,細細咀嚼著大哥語重心長的話。
還是“猴子”解頤,他已經在大院的槐樹下翻筋鬥。緊接著是“水手”、“德國笠”他們幾個調皮鬼跑到大院抱頭絆腳戲耍起來了。
“猴子”向我們招手來,大家練好本領鬥敵頑!
時勢急轉直下,北平城來了不少“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搶劫、聚賭、賣大煙、調戲婦女。但北平市辱民不可侮日本浪人”和“高麗棒子”時有被打的。於是,日本兵出動日夜抓人。
為了發揮抗日力量,“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決定有組織地分批將大中學生撤出北平,分散到全國各地去撖播救亡的火種。
這一天,我忽然接到亞蘇從太原寄來的信,又驚又喜!看信封,字跡還是那麼娟秀,筆劃上透露出一種柔情和健美。我評坪心跳,躲開弟妹們,掩上癆內,拆開信封,偷偷地看信。
亞蘇在信中有思土,有殷切的期望。“犧牲救國同盟會”任務繁重,“決死隊”新軍崛起,“民族革命大學”創辦,需要大量人才,要我到太原去。
我手捧信箋,好像亞蘇的音容笑貌淸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她顫動著長長的眼睫毛,水靈靈的眼睛深情地望著我。她還是那麼純真,那麼姣好。
這隻是一個幻覺。
信中,亞蘇夾了一朵榴花,葉還青,花還紅。我的心在發顫,是不是“這種榴花是不結石榴的”?
我凝視著這朵榴花,它使我痛惜地想起了那個可愛的“小姐姐”。是不是把小姑娘不幸的消息告訴亞蘇?
不,我怕亞蘇傷心,還是讓她心情平靜一點吧。
我一邊把信藏起來,一邊想去,去太原!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大哥把我們召集在一起。在潮州會館沛韓堂前,我們列隊站立。
大哥表情嚴峻,氣氛肅穆。
大哥指揮我們低聲唱起我們熟悉的一支歌。據說,這支歌子是朝鮮一位革命青年譜寫的,我們每次唱它都感到心情非常激動:
我們的旗幟是紅旗,
紅旗包襄壯士屍,
死屍還未冷,
我們誓死保衛這紅旗!
這一次,大哥指揮我們唱這支歌,他的手臂揮動得特別堅決有力。
歌聲雖然很低,但我們唱得個個熱血滿睥膛。
國難深重。我們知道大哥召集我們喝這支歌暴為了鼓勵我們奔赴國難,把一身的血和肉付給親愛的祖國。
歌唱一結束,大哥、“大鑼”和我立即合計紿弟妹似分發旅費離開淪陷的北平。
蘆溝橋炮聲一響,平津緊急,南洋群島斷絕了僑彙我們所剩的錢不多,每人隻能分到十幾元,旅費。
分到錢,我立即去東城找《浪花》社的李春生。他父親是裁縫,連夜給我縫製了一件白紡綢大褂。
我穿上白紡綢大褂,再穿上新買的圓口布鞋,戴上一頂窄邊細草帽,儼然像個小商人。
我化裝成書攤的小老板。
弟妹們就要離散了,幾年歡聚,一旦分離,依依不舍。我們個個眼圈發紅,“十五妹”又關在她的房子裏哭了一場。
北平城,純樸的民風,使我們留戀;清靜的街道,使我們留連。
那新華門衝水龍頭的壯烈場麵,那香山夏令營的雜鬧情景,那宣武門裏外衝擊的戰鬥氣氛,那南下宣傳的壯舉,在我們心中永難磨滅。
潮州會館幽靜的環境,海棠花和紫丁香的香溢庭院,鄰居叔叔伯伯姐妹們的情意溫馨,都使我們終身難忘。
為了感謝門房大嫂的熱情照顧和幫助,我們把唯一值錢的一口大鍋送給她作紀念。這大鍋是赤銅打成的,堅實耐用。每次煮飯,足夠十幾二十個小夥子飽餐。
幾年歡聚,悲傷離別。門房大嫂用大銅鍋;蒸了一大鍋玉米棒,為我們餞行。
潮州會館前院後院的同鄉鄰居知道我們這一夥年輕人就要離開北平,男女老幼都紛紛出來送行。有的拿著一盒糕點,有的提著一簍水果,有的送來一隻鹵雞,有的抱著一包熟鹹鴨
蛋。
作為三個哥哥,老大黃俊士、老二“大鑼”和老三我,合力阻攔著鄉親們,謝絕贈送。
大哥向我們這大夥一指,對鄉親們說:“看看我們這一夥的裝扮,能拿很多吃的嗎?”
果真,我們這一夥都化了裝,個個穿戴不同。有的穿長衫,化裝成商店小老板;有的穿短打,褲腳纏黑布帶,化裝成跑街的;有的身有補丁,化裝成小販。
鄉親們當然理解我們離開北平的原因和目的,我們將奔赴抗日戰場。他們又怎肯當亡國奴?隻因拖家帶眷,不像我們這一夥輕身可以遠飛。
三個小姑娘宗英、麗卿和鳳梨,團團圍住了“十五妹”。她們最舍不得十五妹走。
“十五森”安慰她們,臨別,把她心愛的金鏈小鋼筆、銀邊筆記本和水晶鎮尺,分贈給她們三個人。
太陽已經掛到槐樹梢,有一群麻雀。簷頭唧唧喳喳叫。槐樹曾經給我們遮蔭,小麻雀也戀舊巢。
我們揮淚別鄉親。
鄉親們在後麵叫道:“回到潮州,一定來信!”
他們並不知道,我們像羽狀種子,隨風飄揚,各奔前程,落地生根。
我們乘北寧鐵路火車去天津,分散著三三兩兩進站。
前門火車站變了樣。穿著粗呢子黃軍服、後脖飄著布巾的小軍帽的日本兵,橫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虎視眈眈。車站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便衣特務漢奸在監視。
各色各樣的旅客戰戰兢兢在進站。
我們分散混在旅客當中上了火車。
我頭戴窄邊細草帽、身著白紡綢大褂、腳踩圓口布鞋,單獨坐在旅客當中。
在車廂兩頭,分別坐著兩個持槍的日本兵,槍上的刺刀在射進車窗的太陽下閃著寒光。
乘客們靜坐,沉默著。
有幾個漢奸便衣穿行竿廂。他們發現有嫌疑的旅客,就進行盤問。被盤問的旅客,有的被拉下火車去了。
一個身藏手槍的漢奸便衣,走到我的身邊狠狠地盯住我的臉孔,閃著金牙問我哪兒去?”
我不躲閃,眼睛定定地望著他說:“天津。”
漢奸便衣眼睛一眯:“幹什麼的?”
我說:“小買賣,在西單商場擺書攤。”
漢奸便衣不屑地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走過去了。
中國的鐵路工人都被撤掉了,不論是打旗的、交路簽的、吹哨子的,全都換上了日本軍曹和東洋鬼子兵。
一個腰掛戰刀的日本軍曹遞給火車司機鐵圈路簽,然後一個斜背著步槍的半截高的矮子日本兵吹響了哨子,最後,一個腰掛手槍、留有日本小胡子的日本軍官揮動了綠旗。
火車頭一長聲汽笛,列車就慢慢地起動了。聽見車輪在鐵軌上哢噠響,我的心落實了,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隻要火車開動,我們同車的弟妹們就平安了。
車廂兩頭那兩個剌刀上槍監守的日本兵,好像生怕中國旅客發生暴動繳槍,把他們丟下火車去似的,驚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憑著車窗,眺望平津平原。田野上初秋的紅高粱應該熟了,但卻一片荒涼。也不知道是火車頭隨風彌漫過來的煤煙呢,還是空氣的混濁,看不清以蔚藍著稱的北國天空。在陰陰沉沉的天空下,平津平原像一塊抹布,顯得又破又農舍寂寂,不見牛羊,莊稼早早被刈光。
我凝望天邊,哪裏是我的去路?
我回南海去?在風濤滾滾的海島上攔截敵船?在海濱椰林深處伏擊登陸的日本侵略軍? 在故鄉的南山周圍打遊擊?
我摸摸內衣胸口,亞蘇的信還暖在我的懷裏。最後,我打定主意,去山西太原投奔亞蘇。
我到了天津,提著簡單的行李下火車,沒有發現一個同車的兄弟的影子,我四顧茫然。
看看下火車的人有不少是麵熟的青年,他們多半是民先隊員。我隨大夥溜出站。
我們零零散散地走過萬國橋,橋下的海河裏漂著幾具浮屍,浪花打得屍體一蕩一蕩的。我仔細看去,是身穿警服的中國警察。也許他們是恪守職責在橋頭守衛中國地界的,但卻被日本兵殺害拋屍海河。
過了萬國橋,那邊就是租界。我看到法租界有一卡車被雇用女南(即越南)的小個子士兵在巡邏,接著又看見雇傭的印度“紅頭阿三”在莢租界的大街上站崗,
我跟隨一些年輕人來到英租界內的開灤煤礦公司逢蓋的大天棚住下。他們都是北平的流亡學生。
天棚底下已經住了不少從北平流亡出來的大中學生,他們是前一兩天疏散到來的,在民先總部和學聯的組織和領導下,我們隨後到來。在我們後邊,還會有許多學生分批到來。
年輕人挨個在一起睡地鋪,我把行李卷鋪開,占了半席之地。
是開灤煤礦公司的救濟,我們每天兩餐,每餐每人分到兩個饅頭,一塊鹹菜疙瘩,就著白開水充饑。
在我們流亡青年中間,有作家荒煤、田濤;有男女演員崔嵬、張瑞芳。他們和我們艱苦地生活在一起,和危亡的祖國同命運。
我來後的第二天,脫下白紡綢大褂,換上學生裝,坐在地鋪上眼勾勾地盼望著有哪一個兄弟到來。
忽然,在浪潮似的地鋪的一角,出現了一個戴著墨鏡的姑娘,美姿容。接著我在她身邊發現了大哥!我連鞋子也來不及穿,飛跑上去,驚喜地摟住了大哥。真是他鄉遇故知,我激動喊道:“害我等得好苦!”
大哥指著他身邊戴墨鏡的姑娘,微笑著說:“這是……”
我立即喊:“大嫂!”
大嫂獨眼,但戴上墨鏡,卻風采光豔。
大哥大嫂也是昨天到來的,因為出火車站和住進天棚人多,我們彼此沒有看見。
忽然大嫂驚喜地叫道:“你們看,誰來了?”
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啊,是陳章序和他的年輕伴侶“十五妹”來了。
“十五妹”離開北平的那一天,是先到和平門外師範大學找陳章序的。他倆今天才到達天津。
我們大家又聚在一起,辛酸中帶著歡欣。
陳章序把行李鋪在大哥的地鋪緊旁邊,我也把鋪蓋卷抱了過來,和他們擠在一起。
不出幾天,按先來後到的秩序,我和大哥大嫂先出發去大沽口乘海輪。
大沽口港灣寂寂,波濤輕拍海岸,有幾隻海鷗在飛翔。在戰火狼煙中,隻有一艘海輪靜靜停泊在海邊。
這艘海輪是屬於英國怡和公司的,船上飄著米字旗。
中日開戰,而英國還是中立。這米字旗給了我們人身的一點保障。
日暮,天色陰暗,大海沉沉。
在甲板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我在人群中遇見了魏伯。我們坐在船頭上,沐著海風,望天看海。
忽然海麵上出現了一些快艇。這是從停泊在遠處的日本運輸艦邊飛駛出來的,從我們海輪高高的船頭下快速地駛往大沽口碼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每隻快艇上都坐著十個八個日本兵,手執刀槍,仰起頭來,向我們獰笑。
我們憤怒地看著這些日本兵向我們的祖國和人民伸出了魔爪。
甲板上的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在吐唾沫,有人在揮拳。有人在咒罵東洋鬼子,你們不要太猖狂,中國的每一片土地都給你們留下了墳場!”
夜,雲層很厚,四周黑黝黝的。大海在動蕩,可以聽見海濤在奔湧。
我想起,那年我從廣東逃亡到北平,就是在這大沽口上的岸。幾年磨練,幾度春秋,我又重來大沽口。但這一次我不是隻身逃亡,而是跟隨著千萬中華優秀兒女奔赴抗日戰場。
夜深沉,我抬頭觀望,在濃厚的雲層中,有一顆星在黑夜中閃爍。
黎明悄悄地到來,湧起了一陣陣驚濤聲,海輪在啟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