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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巴山人

我在雲山宿了一宵,今早順著一條小河繼續走大林區。“山泉水清”,這小河清得見底,連水石上的青苔和鵝卵石的色彩,都看得清淸楚楚。這秋天的早晨,更加使我爽心的是,雲山古寺那兩棵大桂花樹,用它的花香已經送我十裏之遙。

正在我心曠神怡沿著小河趕路的時候,忽然聽見前麵傳來馬達聲,我諒異地抬頭一看,原來是一輛卡車在橫渡小河。卡車上滿載用竹夾子夾好的金亮亮的火腿。顯然,這滿車火腿是運往山外去的。年輕司機好像還不習慣走山路,尤其是過河更是手忙腳亂。隻見有一個中年漢子把褲筒卷到大腿,站在河裏掄動胳膊指揮長車過河。

卡車安全上了岸,年輕司機把頭探出車窗來向中年漢子道了一聲謝,就把卡車往出山的公路上開去了。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這個中年漢子是我昨晚在雲山古寺裏認識的一個山區幹部。他到得很晚,隻在燈影裏閃幾閃,倒頭便呼呼地睡著了,可是今天他起得比我還早,一定是黎明前就上路的。

我又像搭訕又像讚歎地說:“真沒想到這大山區還出火腿哩!”

中年漢子打量了我一眼,笑笑地說:“同誌,你是初次進山的吧,這大巴山是個寶庫嗬!”

這時,我仔細地看這個山區千部,他中等身材,肩寬腰圓,很壯實。他背鬥笠,穿龍須草鞋,腰係寬布帶,脖頸上斜插一支笛子,腰裏交叉掛著一支駁殼槍和一隻手電筒。顯然,他是經常走夜路的。

他向我點了點頭,算是告別,就拔腿趕路去了。

我看著他快速離去的背影,想起這些山區幹部,白晝爬山,駁殼槍的紅綢帶飄飄就是一百八,夜裏打著鬆明火把越崖跳澗就是一百二,真是腳下生風,步履如飛。

中年漢子就是這一號山區幹部。當我再把眼光追蹤他的時候,連他的影子都不見了。

大巴山橫跨川鄂陝三省,周圍千裏。行走在這深山老林裏,就像潛遊在海底,綠蔭蔭,碧沉沉,無涯無際。

好不容易我才來到一處敞亮的山頭,有一群年輕婦女在山上栽小樹。

這是一個三岔路口,需要問路。我走得很累,也正想歇一歇,於是我走上前去討碗水喝。

這群婦女是一支育林隊,她們的隊長接待了我。她熱情好客,把我帶進附近的一個大帳篷。這是育林隊的流動住所,隨時都可以卷起帳篷轉移工作地點。

帳篷裏掛著幾麵錦旗和架著幾支步槍。育林隊的年輕婦女們睡的是鋪滿鬆針和茅草的地鋪。鋪蓋卷挨個兒整整齊齊地擺成一條線。帳篷裏用木板搭一張長條桌子,上麵有條不紊地放著電話機、書刊、報紙、筆和本子。

我很驚奇在這原始森林裏,有這麼一支有教養的婦女育林隊。

女隊長用曖瓶給我沏了一碗茶,說:“你嚐一嚐我們大巴山裏的老鷹茶。”

茶色碧綠,葉片很大,喝起來苦中帶甘。

我問為什麼叫老鷹茶?

“這是從老鷹喜歡歇翅膀的大樹梢采的。”女隊長笑笑地說。

女隊長身姿挺拔,長得很俊秀。她的眉字間帶著英氣,明銳的眼睛含著笑意。

“你打獵嗎?”

“打。有時也打兩腳野獸!”

她談起前些年,森林被破壞。有的人燒山種田,把樹木燒成灰,就地點種包穀,毀掉一山好樹,收幾升粗糧。最使她痛恨的是,有些壞人濫伐森林,把木材明搶暗偷運出山去販賣。

“你知道這大巴山是國家的綠色金庫,偷偷搶搶,再大的金庫也有財盡庫空的一天!”女隊長氣憤地說:

“我們育林,就是為了使這綠色的金庫常青。”她信心十足地接著說:

“樹木是大自然的屏障,是水源,是衣食之本,是國家至寶,我們能不像奶孩子似的育林護林嗎!”

女隊長深思篤學。在我的眼前,她像是一尊保護山林的莊嚴女神。

我是要去林業管理局的。已經是半晌午了,聽說還有六十裏山路,我急忙起身。

女隊長背起她的槍和幹糧袋,帶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送我上快活嶺。

說是快活嶺,其實累死人。懸崖峭壁,山高坡陡,枝柯橫斜,石徑盤曲。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地說:“誰起的這個地名嗬?真騙人!”

女隊長哈哈地笑了起來。也不知是年輕姑娘在跟前呢,還是覺得自己有失儀態,她立即收住了笑,說:“我倒喜歡這地名起得好,越苦越快活,才能鍛煉人!”

終於,我們上到嶺巔,放眼一望,重重疊疊的群山像波濤起伏在腳下,多麼壯觀!隻見那座座山頭顏色各異,紅的像瑪瑙,黃的像金子,綠的像裴翠。原來那是不同種類的樹木各占山頭成林。那原始森林在秋大太陽的照耀下,富麗多彩,璀燦閃光。

一陣山風吹來,使我渾身爽快,我不禁讚歎起來:“上到山頂來,才知道‘快活嶺’這名字起得真好!”

“這就是我們大巴山的氣派。山高林密,峰回路轉,最後才讓你認識它的真容!”

女隊長接著又說:“這裏下去就是鷂子溝,下完四十裏山溝就是林管局。”

我好奇地問道:“為什麼叫鷂子溝?”

“你走走就會知道的。隊裏忙,我不能陪你下去了。”女隊長說著,摘下身上的槍和幹糧袋,交給年輕姑娘,吩咐道,“把這個同誌叔送到溝底去。”然後,她就轉身下快活嶺回育林隊去了。

鷂子溝溝深路陡,高山夾峙,瀑布從左右兩邊山上飛瀉而下,在溝底彙成溪流,浪花在我們腳邊奔騰。兩邊半山上長有崖鬆,雲霧草在上麵飄動。有不少飛鼠在山崖鬆樹間跳躍。

因為鷂子溝路陡,我們幾乎是收不住腳,在跑著下山。這時,我才領會到這溝名的由來,飛禽要數鷂子飛得最快,在這溝裏走,簡直就像鷂子在飛似的。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果然,下這鷂子溝比上那快活嶺還難。上那快活嶺隻覺得大腿發痠,下這鷂子溝卻收不住腳,頓得小腿肚子疼。

也許年輕姑娘看出我有點不行了,她慣於爬山,輕易就收住了腳,拉住我,把我按到小溪邊的一塊水石上坐下。

爬山下溝真費勁,我已經饑腸轆轆。年輕姑娘摘下幹糧袋,讓我就著清清的溪水吃了一頓炒包穀。

吃過幹糧,我吸一支煙。西斜的太陽照到東半壁山崖上,把亮光投落到鷂子溝裏來。我看見年輕姑娘坐在一塊水石上,把槍橫放在大腿上,機警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我一邊吸煙,一邊端詳年輕姑娘。她長得又嫵媚又俊秀。

我問道:“育林隊長是你的什麼人呢?”

姑娘神情柔和地說:“我的媽媽。”

呀,她母女倆長得多像嗬!

當我跟著年輕姑娘繼續下鷂子溝的時候,我很想了解一下她媽媽的情況。姑娘心眼細,不肯多說,但她終究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在斷斷續續的談話中,我還是了解到女隊長的一些情況。

前些年,在無政府主義思潮泛濫的曰子裏,總是有人開著卡車偷偷跑進大巴山來拉木料,把珍貴的冷杉鋸倒、截短,乘黑夜運出山去。日不可長計,大巴山是國家的寶山,女隊長豈容那些人到山裏來盜寶?於是,她拿起她的槍,夜裏守住山口。凡是有出山的卡車,她都要檢查。有一夜,一輛滿載冷杉良材的卡車不聽從她的停車命令,朝直衝來想嚇退她,隻聽見劈劈的兩聲槍響,卡車的兩盞前燈全被打瞎了,嚇得司機急忙刹車。

女隊長在黑地裏憤怒地喊道:“看我把你們當狼打掉!”

車上有人聽見傳來的是女人的尖厲的叱喝聲,就不由得膽戰心驚他說:“壞啦,準是碰上了那個女神槍手!”

在女隊長的威名下,偷木料的人慢慢少了。

女隊長不但槍法準,而且還很有組織才能。她把毀林種田的人家編成了育林隊,由她親自率領。被破壞了的山林要重建,先要整林、播種,後要育苗、移植。光是播種後育苗,就要進行十二次除草,十二次施肥,十二次培土。這幾年,育林隊給大巴山增加了萬畝人造林。這萬畝人造林,不但灑下了女隊長的幾鬥汗,也流下了她的幾升心血。

現在,這鷂子溝的瀑布和溪水清清,就是周圍樹木保持了水土的緣故。

鷂子溝上狹下寬,一個多時辰以後,鷂子溝逐漸開闊起來,兩邊高坡樹隙間,出現了一些木結構的樓台。看上去,那些不斷出現的樓台木料很新,在太陽下閃光。

我高高興興地說:“到林業管理局啦!”

年輕姑娘背著手托了托她背上的槍,露出牙齒笑了笑,好像是笑我不懂,然後才低聲告訴我說:“那是豬舍和羊樓哩。”

豬羊住樓台,真稀罕,我想這是大巴山的一奇。在我好奇的詢問下,才知道那是利用被女隊長攔截下來的一車車木料建成的豬舍羊樓。大巴山猛獸多,豬羊都住樓台,保護得好。我想起今天早晨在那雲山河邊看見的載滿火腿的卡車,知道這大山區生豬、肥羊的生產發展,原來是女隊長的好主意嗬。

忽然一陣山風送來了悠揚的笛聲。

誰在這深山裏吹笛?正在這驚疑的時候,年輕姑娘卻笑著對我說:“到林管局了。”

遠望林木之間,閃現幾幢樓房。看氣派,果真是到林業管理局了。

悠揚的笛聲隨著我們的腳步越來越清晰。笛聲帶著一種歡暢的旋律,好像在迎接遠方來的客人。

果真,當我跟著年輕姑娘飛步走出鷂子溝,就看見一個漢子坐在一棵大樹根上吹笛子。

“爸!”年輕姑娘喊了一聲就歡蹦著跑到他跟前去了。

我定睛一看,那不是早上在雲山河邊遇見的那個中年漢子嗎!隻見那漢子向我迎了上來,帶著歉意說:“我以為你是去回龍鎮的呢,早知道你來林管局,我就該陪你一道來的。”

原來他就是林業管理局局長嗬。知道我的到來,是女隊長從快活嶺給他通了電話的。

我端詳漢子,他光著頭,身穿對襟老粗布衫子,腳踩龍須草鞋。這是一個敦厚的人。

我看出這漢子和女隊長是幸福的一對。這漢子的忠厚敦實,更顯出女隊長的俊拔幹練。原始森林鬱鬱蔥蔥,我祝福這一對大巴山人。

紫光閣的一次聚會

一九五六年的金色秋天,在北京紫光閣。

周總理召見在京的一部分作家和藝術家。他神采奕奕地來到紫光閣,濃眉一聳,眼睛一轉,問道:“是誰布置的會場?我又不是來講課的教員!”

原來是把椅子按聽講擺成幾排,前而放著一張單人沙發。在周總理的督促下,椅子和沙發擺成了一個圓圈。座談嘛,不分主次,人人平等。

大家坐下,把人圈比成花環也可以。周總理如此體貼和尊重文藝界,參與座談的哪一個不在心裏開了花?

參加座談的,記得有老舍、程硯秋、陳白塵、劉白羽等十幾二十人。

作家中首先發言的是老舍先生。他說他去醫院看望過王統照。王年僅六十,用腦過度,積勞成疾,瘦得連手掌心都像紙那麼薄,那麼透明!

可是老舍先生卻自己不認老,他把話一轉,因為向往祖國邊疆,他要求去新疆瑪納斯軍墾農場深入生活。部隊把戈壁灘改造成棉麥雙豐收的良田,建立了一座美麗的新城,那是人間的奇跡。

周總理接了話,說老舍先生如果今天去新疆,明天就會要派飛機接回北京來。周總理出於對老作家的愛護,言下之意,老舍先生年紀大、身體弱,怕受不了戈壁灘的熱浪和天山的風寒。

老舍先生沉默下來。

“你說下去呀!”周總理覺得打斷了老舍先生的話,有點歉意。

老舍先生鯁直,是個寧斷不能彎的硬漢子。他火氣很大,抗聲回答:“話都給你說盡了,我還說什麼!”

老舍先生突然發脾氣,人家感到氣氛有點緊張,但周總理望著老舍,十分溫和地笑了笑。

周總理使氣氛平靜下來,又是開導又是關心地對大家說:人過五十,健康情況就差一點了。作家搞腦力勞動,很辛苦,下去生活,必須注意身體。年輕的作家,可以深入一點長期生活,年紀大的作家可以走馬看花,不必強求一律。

我們深感周總理的話發自內心,忠誠、懇切而又感人,尤其對文藝界關懷備至。因而,我們願意對周總理交心,無話不談。

一個胖子穿著拖鞋遝拉遝拉走進紫光閣來,大家一看,原來是陳毅同誌。他很隨便,把舊布鞋後跟踩平了當拖鞋穿。

程硯秋第一個站起來讓座。

周總理膘了一眼陳毅同誌,一本正經地說:“讓胖子站一站。”我們的黨和國家領導人有時也互相開開玩笑,意趣橫生。

服務員很快給陳毅同誌端來了一把椅子。

陳毅同誌剛從上海市調來中央不久,擔任副總理兼外交部長。他剛坐下,第一句就是說:“我感謝人民對我的信任!”

人民是黨的母親。陳毅同誌早就體現出他是人民兒子的感情。

五十年代,人心奮進,百業俱興,作家們個個要求走向生活,與人民打成一片。

陳毅同誌又認真又帶風趣地對大家說:

“你們都走了,外國作家、藝術家到我國訪問,誰來接待?你們要我當個光屁股外交部長?”

大家被逗得笑起來。

陳毅同誌講了一通人生觀改造的大道理,連他自己在內,學到老,改造到老。然後話鋒一轉,提出他也要下去深人生活,當著大家的麵,請求周總理批準。

周總理揚起濃眉,眼睛炯炯地望了望陳毅同誌,似笑非笑,沒有回答。

陳毅同誌的話,引起一陣騷動,作家和藝術家都感到極大的興趣,紫光閣裏的氣氛更加活躍。

周總理乘興說大家開會開累了,休息一會兒,並說大家餓了吧,他請客。

大家高興地想:周總理請客,定有很多好吃的。

但是服務員用托盤端上來的,卻是每個小盤子裏裝著一個包子和兩個餃子。

大家心裏樂開了。原來周總理請客這麼簡單,隻能說是讓大家吃些點心。同時,大家對周總理產生崇高敬意,一個大國的總理生活這麼儉樸。尤其是使大家深深感到,周總理對作家、藝術家是如此坦率和真誠。

一個包子、兩個餃子落進肚子裏去,當然不飽,但卻個個感到暖心。

吃過點心之後,大家正沉浸在感情的暖流中,周總理語重心長地提出:大家下去生活,接觸麵廣,發現問題,立刻給他寫信。這是他對作家們的殷切期望。

周總理的心與中國人民的心息息相通,他的脈搏和中國人民的脈搏在一,起跳動。他一心想要更多了解群眾的意見、生活的要求和願。

周總理對作家這樣寄予重托,是一種極大的信任。我們感到責任的重大而又感到光榮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