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談會結束,我們帶著美好的心情走出紫光閣,中南海正沐浴在金色的秋天裏。
一九八八年四月
情滿青山
祖國出現了多少人造海,密雲水庫的粗獷,三門峽水庫的雄奇,梅山水庫的清秀,而這裏新建的巨型水庫的壯麗,一同給祖國的江山嵌鑲上了明珠。
像瓜連蔓結,這一個個人造海又連結著密如繁星的小型水庫,特別是山區,有多少小水庫在人民公社的山間坡角興建起來了。
汛期前,指揮長親自率領工程師、技術員到山區眾多的小水庫去巡視,以免山洪暴發時潰決,影響下遊國家大型水庫工程的進展。
在回來的路上,吉普車停在山中公路邊的驛站門前。指揮長喜歡吃山裏的雜食,黍子、包穀、豆子煮了一大鍋,熬得粘乎乎的。
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指揮長的身邊。老人花白的濃眉上落滿了灰塵,顯得很疲乏。
指揮長很注意地看了一下老人,覺得似乎有點眼熟。可是山裏的老人久經風霜雨雪,布滿皺紋的臉孔多半黑得像塊岩石。
他親自給老人盛了一碗糊糊說:
“老爹,吃一碗吧,又能充饑又能解渴。”
可是老人卻從褡鏈裏摸出一些鋼幣來,翻來倒去地數了又數,然後說:
“隻有這一點錢,想坐你一段路的車子。”
“又不是客車賣票,吃罷了上車就是啦。”指揮長笑著說。
但是當大夥打過尖,卻發現老人走掉了。
“客人,別見怪,他是個倔老漢!”驛站服務員笑著解釋。
“你認得他嗎?”指揮長好奇地問道。
“他是個鄉下醫生,整天上山下溝行醫,這幾百裏方圓的荒山野林,哪一處不留下他的腳跡!”幾分鍾後,指揮長催著司機把午子開得飛快往前追趕,車尾巴的揚塵彌漫山林。
不多一會兒,前方出現了一個背影,那背影在山間公路上慢慢地搖晃著。
汽車剛剛趕上那個人,指揮長一探頭,立即叫停車。他打開車門跳下去,一把拉住了老人說:
“老爹,請上車吧!”
“我的腳扭了……錢少些。”老醫生邊說邊往褡褳裏摸,花白的胡子倔強地抖動著。意思是說,要不是他的腳痛,翻山過嶺在他不算什麼!
指揮長一把搶過老人的褡褳,先往車裏鑽。這輛小車子隻有前麵是軟座,後麵左右兩邊都是長條硬板凳。指揮長把帶進山區防寒的皮大衣給老人墊好了前麵的座位。
老醫生顫動著眼角的魚尾紋上車來了。
褡褳發散著泥土和樹根草葉的濃烈香味,指揮長悄悄地往褡褳裏一看,全是草藥。他想:這個用粗線織成被泥土染黃的褡褳,維護著這偏僻山區多少人的健康嗬。
汽車在山間公路上飛馳,過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指揮長時不時注視著老人的背影,深鎖眉頭,若有所思。
老人忽然指著前麵日影斜照樹林的一個山口說:
“到那裏停一停。”
汽車一眨眼就開到山口停下。老人伸手要褡褳。
“老爹就住在這山溝裏嗎?”指揮長抱緊褡褳,望著山林的深處問道。
山溝裏流出一條小溪。從樹林中間,隱約閃現溝裏狹長的平灘。
指揮長心裏一動,忽然吩咐司機把車子拐進溝裏,再送老醫生一程。
溝裏野草蔓生的小路,順著溪流彎彎曲曲的地往前延伸。兩邊林木越來越密,路越來越險。夕陽把重山密林的濃蔭都傾瀉到溝底來了,樹影的光斑篩落在沿途的山崖上、跳躍在溪流的清波上。日色碧沉沉,在溪水嘩嘩中,傳來幾聲鳥鳴,山林愈加顯得幽深。
暮煙繞林,他們才來到深溝盡頭的一個小山村。夜行路險,老醫生挽留大夥在他家裏住一宿。
彎月掛上山林,天悶熱,樹葉不動。一個老人娘陪著客人,坐在門前瓜棚下喝山茶,老大娘慈祥,不像她的老伴那麼倔,也不像她的老伴那麼沉默寡言。她喜說愛笑,隨著話語和笑聲,她的鬢發在淡淡月光的斜照下微閃銀光。
“老醫生不顧腳痛,乘著月色上山采藥去了。
“他這個老倔頭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就是回來了也安不住窩。你心疼他累吧,你看,他卻整夜在山上跟著月亮星星打轉轉。順著他倒還好,要是逆著他就撂蹄了!”
老大娘當著客人的麵說起她的老伴,一半是嫌,一半是誇。
“依我看,老爹人可好呢!”指揮長有意逗老大娘的話。
“你一眼算把他看透了!他是個羅漢臉孔,菩薩心腸,麵惡心善!”
於是老大娘就娓娓地談起她的老伴來了:
他是怎樣的一個鄉下醫生嗬。在富人得勢的那個年月,威勢壓不低他的頭,黃金買不動他的心。可是現在,他爬著也要翻山穿林去給人家看病。哪山哪溝有病人,害的是什麼病,病好了還是該再治下去,他全靠心記,沒有一點差誤。他這山走那山,按不同的病情,一路采藥,到了病人家裏,藥也就配成了。
“他老人家從來沒有出過山嗎?”指揮長呷了一口苦澀的山茶,忽然問道。
“眼下山裏,貿易公司、百貨商店、供銷社,什麼都有,他忙著看病呀,哪有閑心出山去看大世道?隻有在那淒風苦雨的舊日子裏,他一年要跑出山去買一次鹽。”老大娘好像想起了一宗什麼往事,歎了一口氣。
指揮長環望周圍,月色下,黝黑的山林好像緊緊地擠到眼前來。這山村雖小,但新砌的石牆和新刷的粉壁卻在林隙間東一點西一點發白。瓜棚前微微閃光的溪流;崖上的一支流泉映著月色,飛瀉人溪;溪邊上一棵落滿灰鷺的大樹……這月夜模糊的景物,似熟悉又似陌生,迫使他睜大了眼睛去辨認。
“背一袋鹽吃一年嗎?”指揮長眯著眼睛,在月下仔細地打量著老大娘微閃銀光的白發。
月夜的山林顯得格外幽深。新的日子雖然
使老大娘為說愛笑,但在這山高林密的靜夜中,她開始也變得用深沉的聲音訴說往事。
她家原是住在山外邊,老伴行醫,專給貧家窮漢治病,不收脈金,不取藥費,四鄉十六村的人都喊他“義醫”,隻靠她紡紗織布度日。老伴本來有個兄弟,被一家大地主逼著撐一船油去賣,碰上洪水,船翻了,連屍首也沒有撈到。地主強賣了他的弟婦抵油錢,隻剩下一個小閨女她家收養著。從此,老伴發誓腳不跨高門,身不人富室。偏偏那家大地主的兒子害了絕症,從城裏醫院抬回來,要他給治。地主派人送來一包銀元,一根繩子。要是不收下醫金,就捆進城裏去坐牢。他一氣,帶著她和侄女進了深山老林過日子。
從此他不出山。一年隻一次摸出山去,天亮買鹽,夜黑回山。
那一年,老伴背著一袋鹽夜裏回來,半道上,給什麼東西絆了一跤,鹽袋被甩得遠遠的,一袋鹽撒剩了一點。他摸黑掃鹽,卻摸到一個直挺挺的人,身上粘乎乎的,滿是血腥味,按按脈,脈很微,摸摸鼻尖,還有一絲絲氣。什麼人?既然落到了這步田地,總不能見死不救。他背起他就走。
她家住在深山老林的一座孤峰上,密林籠住炊煙,上下崖壁隻靠吊放藤梯。
受傷的是一個遊擊隊裏的人。大腿被子彈打穿,從高山滾到深溝的……
“那座孤峰在什麼地方?”指揮長突然問道。
“那不是?月掛山樹梢!”老大娘指著不遠的一座黝黑的山頭說。
彎月像一把鐮刀,正掛在那峰巔的林梢,山峰突兀,靜寂無聲。
那孤峰出現了舊日的情景:秋天石田上稀疏的包穀稈,冬天木屋裏火塘升起的青煙,老人、姑娘穿著龍須草編織的衣裙……
多少年來,指揮長打聽了又打聽,不想今夜孤峰重現在他的眼前。
月色迷離,指揮長擦著一根火柴,借著火光端詳著老大娘。他看出她起皺的眉間的那一顆黑痣,深深凹了進去的眼睛依稀流露出往曰的憐惜。
火光滅了,他迸發出一聲:“伯娘!”
山中夜涼,老大娘突然拉住指揮長的手,領他進屋。
一盞桐子油燈亮了起來:劍一般的濃眉,黑黑的方臉。但難於辨認的是:頭發微禿,胡子連腮,眼光深沉。
“你是誰?”老大娘顫動著嘴唇低聲問,好像當年救他蘇醒過來時的第一次問聲。
“伯娘,你把我忘了?”他把臉就近油燈,微笑的眼睛裏閃動著淚光。
“是你嗬,大黑!天亮十多個年頭了,你才飛回來!”老大娘緊緊地扳住他寬大的肩膀,撫摸著他的頭說,“讓伯娘再看看你的傷口!”
他卷起褲管,一個燦亮的傷疤出現在燈光下。
“陰天下雨還酸疼不?”老大娘輕輕地摸著他的傷疤問。
就像當年一樣,多少個晝夜,她守在他鋪著茅草的床前,就是她的這雙手,夏天給他扇走野蚊子,冬天給他燒旺火塘,而且又有多少次給他洗傷口嗬。
當年,他剛剛能下床,就想走。可是在戰鬥頻繁的艱苦環境裏,到哪裏去找日夜流動的遊擊隊呢?況且老人也不肯讓他帶傷滿山爬著去冒險。山深日色暗,林密黑夜長,一種思念戰友之情和重新投入戰鬥的渴望,使他揪心。
當老人給他換藥的時候,他忍著痛一聲也不哼。他知道老人的脾氣,跟他拗是不行的,隻好暗示著說:“老伯,我的骨頭長好了,又能爬山了!”
老人把胡子一翹,粗聲粗氣他說:
“早呢,我要給你剔骨換肉!”
當老大娘牽著他的衣角,眯著眼睛,用骨針和野麻線給他縫破爛的時候,他懇求道:
“伯娘,讓我早點回去吧!”
老大娘看著他的眼睛,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
“你的家在哪裏?多半還不是野豬不去的老林,狗熊不鑽的山洞!”
當老人的侄女給他用野艾煮水洗傷口的時候。他看著順著自己大腿往下滴的染紅的水珠,悄聲地對她說:
“水要歸海,雁要歸群……”
姑娘把頭低下去,一聲不響。
生長在這高山密林中的姑娘,有著森林一樣深沉,有著山一樣端靜,又有著岩石一一樣堅韌的性格。
每天,她默默地在石炕上搓穀子,給他煮粥;默默地在屋前搗碎包穀,給他煮糊糊。而且每天,她都要吊著藤梯到孤峰下去,從落滿樹葉的溪澗裏捕撈回來半簍小魚小蝦,隨著日影的轉移,無數次地搬動著荊條簸箕把它曬幹了,焙熟了,給他吃。
他流血過多,身子還沒有養好。老人把藤梯看管得很嚴,不許他下崖。他每天借著幫忙幹活來練腿,跟著老人一起點包穀、栽紅薯,滿地跑來跑去;跟著姑娘一起采三月泡;釆救兵糧,滿山爬上爬下。
一天傍晚,秋風灌滿山林。姑娘跑來找他回去吃飯,看見他濃眉緊鎖地坐在林中的一塊冰冷的岩石上沉思,連她踩著落葉沙沙發響的腳步聲也沒有聽見。
她默默地站在他的跟前。等到他驚覺地抬起頭來,看見夕陽映亮她關切的眼光。
他摸出一把小鋼刀,小刀輝映著夕陽,閃閃發光。他把小刀在手心裏掂了又掂,沉思了好一會,然後慎重地遞給她說一,“憑著它,你給我去報個信……”
秋天打柴冬天燒。從此,姑娘每天借口打柴,背著柴簍到更深的山、更密的森林裏去。
當姑娘每天翻山穿林的時候,他在孤峰上幫著老人收豆收包穀。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姑娘渺茫的尋覓中。為了安慰自己,他用體力上的勞累來減輕每天的苦思和渴念。
每天傍晚,當落日把林梢照得金碧的時候,他總是用老人的火鐮打著一根艾絨,吸著塞滿野薄荷葉子的旱煙袋,坐在孤峰的大樹根上,從林隙間窺探著山下微微閃光的溪流,期待著一個負重的人影趟過溪來。
在開始的一些日子裏,姑娘每天從柴簍裏倒出來一些野栗子,煮熟了給他吃。
“沒有找到嗎?”他悄悄地問她。
她默默地搖頭。
在以後的一些日子裏,姑娘每天卻從柴萎裏倒出來一些野核桃,烤熟了給他吃。
野核桃比野栗子生長在更深的大山裏。
“還沒有找到嗎?”他聲音更低地問她。
她默默地搖頭。
野核桃的油分反而使他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他剛剛泛紅的臉頰又漸漸地變黃了。姑娘明亮的眼睛遮上了層灰雲,黯淡的眼光隱約透出內心的焦慮。
終於一天黃昏,姑娘掏出小鋼刀,突然交還給他:
“我找到了你們的人!”
他激動得眼睛發濕。
原來,在他失蹤以後,遊擊隊曾向敵人發起幾次猛烈的襲擊,並派人四出尋找他,但八百裏山區,林密草長,從春天到秋天,毫無蹤影,同誌們都以為隊長犧牲了。
就在當天深夜,姑娘俏悄地在孤峰上放下藤梯,領著他往遊擊隊約好派人迎接他的深山大嶺裏走去……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等他一覺醒來,卻看見一盞被晨光映黃了的殘燈。老大娘坐在床沿上,手裏拿著一把扇子。
他突然坐了起來。山裏野蚊子凶,他睡著的時候,老大娘還像當年一樣,一直在給他趕蚊子。長年久月埋藏在他心裏的感情,使他激動地喊出了一聲:
“娘!”
一抹慈祥的微笑久久地掛在她的嘴邊。
“孩子,睡好了嗎?”老大娘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深深地望著他惺鬆的睡眼。
“爹采藥還沒有回來?”
“他不爬山就生怕腿直,一早又沒影了!”
當朝霞鍍紅東山林梢的時候,他攙著老大娘往當年他住過的孤峰走去。
當年吊放的藤梯不見了,現在孤峰的絕壁上已經開鑿出一條磴道。
他一步一步地攙著老大娘往上走,磴道整潔,晨鳥爭鳴。而孤峰腳下疏林中升起了縷縷炊煙,新建的山村白屋點點,雞唱人喧,不象當年腐葉堆積,孤煙寂寞。此情此景,使他又驚又喜。
他跟著老大娘登上孤峰一看,木屋不見了,隻見一片開滿金花的南瓜田,在林木的圍繞中,顯得格外新鮮。
有一個人拿著鋤頭在瓜田裏鋤草、開溝引水灌溉。仔細一看,原來是老醫生。
老醫生放下働頭,走過來,把抓住他的胳膊:
“大黑,要不是你伯娘告訴我,我真認不出是你來!……泉姑呢?”
那一年,姑娘剛剛參加遊擊隊,遊擊隊就奉命配合南下的正規部隊,離開山區,出擊平原。在解放平原的那一仗,泉姑犧牲了。
他迎著朝陽站立峰巔。從林隙間,他望著遠處繚繞山腰的流雲晨霧,望著山山林木在朝陽下金碧輝煌。而透過金碧的林梢,可以俯視遠遠的大江在群山和平原之間的丘陵地帶蜿蜒閃光。在朝陽的紅光中,他隱約地遙望見自己工作的大型水庫的混凝土大壩上林立的起重機,橫泊江麵的點點采沙船。他忽然想到那陽光閃爍的江河,是怎樣由這群山裏的涓涓的山泉百轉千回地彙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