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山川小記

古柏

在江邊的山頭上,突立著一棵古柏。這棵古柏映照過江流無數次的漲落,印證過山區人民的重重災難,經曆過千百年時勢的變遷。

可是現在,這棵已經幹枝禿梢的古柏,春來忽然爆發新枝,變得茂盛蒼翠。

這棵古柏盤根在石縫中,生長在臨江的“跌跤崗”上,它飽經風霜。在以往漫長的歲月中,它用樹蔭遮蓋過出山進山到此歇腳的山民,招來山風和江風,吹散他們渾身的疲勞。人們喜歡在它的蔭涼下吃一點蒲包裏的冷飯,喝幾口山泉,然後枕著柏根,攤開四肢,舒展筋骨。

但是從它遍體鱗傷的鐵黑的樹幹上,可以看出它在以往漫長的歲月屮,受過數不盡的摧殘和折磨。那斑斑駁駁的是馬齕印,那一道道裂紋的是刀斧痕。反動軍隊進山“剿匪’,出山砍樹,它和山區人民一同度過苦難的歲月。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江麵上出現了鑽探船,沿岸出現了水文站,山上出現了測量隊。白天,誰把紅旗掛在它的身上,像給它披紅似的,風吹紅旗,閃啦啦飄;夜裏,誰把明燈掛在它的身上,像給它結彩似的,明燈照亮午夜,迎接黎明。它第一次擔當起山區水利建設的重任,它用紅旗、用明燈給人們指示方向和位置。

從這一天起,年輕的技術員喜歡圍坐在它下麵,一邊揩汗一邊唱歌;老工程師繞著樹身,用手指輕輕地敲著它,用手掌心親愛地撫摸它;前來巡視的領導同誌,放心地背靠著它,麵對江流沉思。

不久,上遊、下遊,深山、平原,從每一條崎嶇的山徑上,從每一條平坦的大路上,背鍋、挑擔、推車的一支支隊伍,從四麵八方鬧鬧嚷嚷地彙集到這古柏臨江的一帶山裏來了;而且溯著幹流、順著支流,一隊隊閃光的帆船和一串串冒煙的輪船,運著建設器材,運著生活物資,浩浩蕩蕩地開到這古柏照影的江邊來了。

沸騰的日子開始了。爆破頑石的炮聲如雷,煙焰衝天,地震山搖,江水揚波。

古柏屹立山頭,成了水利工地突出的標誌。初來的年輕民工有的掉了隊,就會自自然然地走到古柏下來過夜。古柏展開枝葉,給他們避雨,給他們遮霜,給他們安身,給他們溫暖。而帶隊的老隊長,也會自自然然地跑到古柏下來找丟失的民工,歡歡喜喜地把他們領回去。

通往古柏的山徑,過去是晴天崎嶇、雨天泥濘;可是現在已經被修成一條坦蕩的大道,“跌跤崗”已經變成了“登雲路”。古柏下,掛起了電燈,設立了日夜茶水站,讓路過的民工們在這裏休息休息,解解渴,下盤棋,讀讀報刊,談談鄉情。

現在,住在江這邊山間的民工隊伍,不論上班下班,都必須經過這棵屹立山頭的古柏。清早、黃昏、黑夜,整齊的隊伍舉著紅旗,敲著鑼鼓,分批地來往在古柏下。古桕披滿朝霞歡送他們,又吟著晚風迎接他們,吐著燈光歡送他們,又綴著露珠迎接他們。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一月又一月,一年複一年,古柏象慈祥的祖父,一直抖擻著精神,迎送這來往不絕的山區水利建設者。

不論白天和黑夜,不論清晨或黃昏,不論陰雨與天晴,隻要站立在“登雲路”的古柏下,從枝葉間,就可以望見攔江大壩淩霄的雄姿,就可以望見如龍的運石料的火車,就可以望見似艦艇橫江的一艘艘采砂船,就可以望見橫跨江上的鐵索大橋,就可以望見一架架淩空擎臂的起重機,就可以望見像長虹高掛的一條條皮帶機。而且每當人夜,燈山光海的圓輝,凝成叢山中巨大的夜明珠,江流像條閃光的銀帶,機械修配廠的熔爐化鐵的紅光像燒山的野火,電焊的藍弧光象遠天閃耀的星星。

隻有古柏知道這昔日的野嶺荒山、惡水險川,是怎樣變成了今天的繁華世界!

當混凝土大壩建成以後,當水輪發電機組放射千裏電流的時候,當巨型江輪遨遊峽穀的時候,當水庫蓄得萬頃碧波的時候,這古柏將被用鑄花鐵欄柵圍起來,保護起來,因為這一帶將要成為祖國最美麗的大公園之一。千百年代後,讓這棵突立在鮮花覆蓋山頭的古老柏樹,永遠做一個見證人——我們這一輩是怎樣給後代子孫創造了綿綿不斷的幸福生活的。

這個春天,古柏枝葉忽然變得茂盛起來。願這棵臨江古柏千秋繁茂,萬古長青!

茅屋

茅屋兩三棟,坐落在老虎溝裏。自從建設水庫,炮聲早已把老虎嚇跑。現在,老虎溝已經改名鳳凰村。

陳年舊月,這一帶原是三不管的地方,山上少人跡,水上少船行。茅屋孤零零地貼伏在溝底,兩邊是冷冷清清的荒山坡。這裏,是貧瘠的黃土深溝,天雨一團糟,天晴一把刀,隻能稀稀疏疏地種些包穀;這裏,雖然離江不遠,但是聽見浪聲卻喝不到水。茅屋主人春來隻能挖些“地錢皮”充饑,雨期隻能蓄些黃泥水解渴。

行山的人不進老虎溝,船隻不在這荒涼的河岸停泊。茅屋主人在這遠離塵寰的絕境,年年修補茅屋,歲歲過著寂寞的生活。

這一天,忽然一群小夥子和姑娘給這破爛的茅屋帶來了笑聲。

小夥子和姑娘曬得黑黑的,又健壯,又歡蹦。他們聲聲“爺爺”“奶奶”地稱呼茅屋主人。他們修籬笆、補茅屋,刷牆、掃地,挑水、燒鍋,跟茅屋主人親熱得像一家人。

姑娘們和小夥子們用木板架起了桌子,擺上計算尺、圖紙、紅藍鉛筆和半圓儀,屋角堆放了標竿、經緯儀、水平儀和遮陽傘,牆壁掛上了丁字尺、藍圖和流域圖。而且小夥子們安上了電台,架上了天線;姑娘們采回來野刺梅和野丁香。他們把茅屋裝扮得生氣勃勃,清香撲鼻,處處都顯得簇簇新。

茅屋主人的生活變了樣,他不再感到寂寞和淒涼。他像一株凋枯的梧桐樹,逢春發葉又開花,而這群快活的小夥子和姑娘,就像向他飛來的鳳凰。於是,他把老虎溝改名鳳凰村。

小夥子們和姑娘們踏著晨露早出,披著殘霞晚歸,而且每夜都在豆大的油燈下工作到雞鳴。當老人知道他們是來建設水庫的,要使這窮山惡水變成金山銀河,就更加心疼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親生的兒女看待。他每天遠涉江灘,捕捉大魚,用帶葉的柳條提回來,燉一大鍋魚鉍,給他們充饑解渴。

不久,茅屋裏來了一批新的客人,這是書記、指揮長和工程師。茅屋變成了水利工程的臨時指揮部。這些人年紀大些,穩重而又和藹。白天,他們戴著大草帽,背著水壺,穿著草鞋外出;黃昏,他們跟老人的孫孫鬥草梗取樂;夜裏,他們跟茅屋主人的全家談家常,談世態,談山區的往昔,談曆年的水情。

有一天,不見閃電,卻聽見打雷;像是地震,卻又冒煙。管電台的小夥子告訴老人,這是爆破。老人爬上山頭,望見沿江紅旗飄揚,炮煙濃白,飛石穿空。他捋著花白的胡子,眯著老眼笑了。水庫動工了,新的日子快要到來了。

從此,茅屋變成水利建設者活動的中心。它翻蓋發散香味的鮮茅草,裏外粉刷一新,周圍種上綠樹,屋前屋後栽上鮮花。它成為國內貴客的聚集地,成為國際佳賓的迎送區。這裏,有過國內著名科學家和經驗豐富的老工程師的腳印,有過國際友人的光臨。

老人熱情地管理著茅屋,修剪樹枝、培育花朵。多少隻聰明的手尊重地握過他帶繭子的手嗬。“我這茅屋發了跡,我這手塗了金!”老人激動他說。

“因為你的茅屋經起了風雨,因為你的手開出了荒山坡!”書記含意深沉地微笑著對老人說,“等到水庫建成的時候,這裏正是瑣頭,你這茅屋就會變成大壩的碑亭!”

“那你就把我封做亭長,管壩碑!”老人豪爽地大笑。

“老人在笑聲中已經替自己做好安排:他將把大壩碑亭天天打掃得明光燦亮,將在碑亭周圍栽上賞心悅目的花草。到那個時候,這荒山已經設市。大壩上遊水庫的萬頃煙波中,將出現像仙境似的一座座海島,在每座綠樹掩映的海島上,都有休養所和療養院;大壩下遊的千裏沿江兩岸,將出現一座座工業城,如林的工廠煙囪吐放雲霞。到那個時候。巨輪將通過這裏的升船機;列車將通過這裏的大壩。當熙熙攘攘的水陸旅客,下車上岸來參觀這矗天的攔江大壩和燈光耀眼的巨型水電站的時候,他將給他們做個義務講解員,敘述這水庫修建的艱苦過程和這偏僻山區的偉大變化。

漁船

一隻漁船,在水利工地的江麵上,象穿梭織緡似的輕快地行駛在碧水清波間。

這隻漁船,夾雜在電動釆砂船和大帆船之間,像鷹群裏的鷂子,像雁陣中的飛燕。

這隻漁船,不捕魚,卻在忙著為混凝土大壩運石料。

這是以往的一段曆史:在這條江的遠遠下遊,是這隻漁船的故鄉。當年,每遇上遊山洪暴發,洪峰象雷鳴滾滾地向下遊奔騰叫嘯而來,山崩地陷,聲震千裏。多少房屋的梁柱被衝散,多少孩子爬在稻草堆上被漂走。那時,真是“魚遊鳥巢,鳥無著落”。於是,窮家戶湊合自己家門前種的樹,做成這隻船。以後,當洪水到來時,這隻船就成了全村的救命星。它把人們連鍋帶碗運往高坡逃水災。

而當洪水退後,它又成了窮家戶的共同飯碗,人們用它人湖撈蝦,出江捕魚。

終於,紅旗從北方插到南方,從高山插到平原。住在這條千裏江流兩岸的人們開始敢於想:什麼時候能消除水患?

實現願望的一天終於到來了。勞動人民在黨的鼓舞下,決心根治我們祖國的千山萬水!

電動采砂船出動了,大木船揚帆了,這隻漁船跟著龐大的船隊,也乘風破浪地溯流駛來了。

在水利工地開工初期,這隻漁船隻行駛在兩岸之間渡人,運柴運菜。

隨著水利工人勞動熱情的高漲,隨著大壩工程飛速的進展,這隻漁船,在上遊,淌激流、下險灘,運砂運石;在下遊,穿山涉水,運器材。

在嘩嘩震天價響的采砂船中間,在呼呼鼓動風帆的大帆船中間,這隻漁船顯得多麼小嗬,可是它輕捷、靈活,跑得快。船頭上插著一麵小小的三角紅旗。紅旗迎著江風閃閃地飄拂,映紅一溜江波。在人們的心目中,它頑皮、膽大,逗人喜歡。人們開玩笑給它起了一個渾名,叫做“大江一號”。

“大江一號”在江麵上跟帆船比快,跟江輪賽跑。

忽然,水文站發來了洪峰襲來的緊急警報,廣播站的喇叭聲傳遍了江麵水情險急,洪水大,洪峰高。

江上,船隻緊張地撤退到水灣拋錨;壩上,人們加崗添哨,監視水情。

狂風夾帶著漫天烏雲,翻滾而來;烏雲夾帶著雷電暴雨,呼嘯而來;雷電暴雨夾帶著洪水,震天動地而來。大雨滂沱,天昏地暗,浪濤撲天。廣播站發出戰鬥的命令,采砂船的汽笛長鳴,大壩圍堰上搖曳著告急的紅燈。

閃電倏忽照亮江山,接著又是更濃的黑暗。山影幢幢,洪流澎湃。大壩上,探照燈光交織;圍堰上,人們扛石抬土,氽水探漏。

圍堰在翻砂鼓水,咆哮的洪流在衝刷水底漏洞。隻要圍堰一決口,洪水就要席卷大壩基坑,什麼空壓機房、什麼吊車、什麼皮帶機、什麼拌合機,都要被洪濤卷走,而且會逼使工期大大地推後。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這隻滿載塊石的漁船,忽然冒著急風驟雨,衝開狂濤激浪,箭似的射到圍堰外坡上來,陣呐喊,一片斧聲,這隻漁船連滿倉塊石,一齊急速地沉底護坡!

洪水被打退了。整個工地又是有節奏地響起了機器聲,混凝土大壩又在日夜上升。書記和指揮長想起戰功卓著的“大江一號”,一聲命令,潛水員立即把它打撈上來。

人們用清水把它衝洗得幹幹淨淨,細心地把它修補好,然後油漆一新。

於是它又下水運砂、運石、運器材,在采砂船和大帆船之間穿來穿去。所不同的是,船頭上換上了一麵嶄新的三角小紅旗,掛上了一盞擦得燦亮的小馬燈。小紅旗飄閃,映得江波更清;小馬燈搖晃,照得水路分明。

這隻漁船有它遠大的抱負——當連雲的混凝土大壩建成以後,它將要安上小小的馬達,跟著機器捕魚船隊,一塊在無涯無際的水庫上捕魚。這不比昔日,它運著村民在洪水茫茫的泛區逃水災,而是在闊水清波的水庫上乘風破浪前進;這也不比舊時,它為窮人的衣著、為富人的口腹去淒苦地撈蝦捕魚,而是為人民、為國家增進財富而歡樂地工作。

武當山記

我和文物考察隊結伴上武當山。

一條小河,騰著細浪,歡歡地流過這鄂西北山區的一片盆穀。河水清極了,可以看見紋彩斑斕的水石鋪滿河底。陽光透過波浪,折射水石,顯得滿河輝煌。光這一點,就給人感到雖然還沒有上武當山,但它附近的山川已如此明麗了。

我們走過盆穀,穿進山林。沿途彎曲盤旋的峽穀地帶,處處是淙淙的流泉。山林幽深,日影變成碧沉沉的。這時,正是山中麥收的季節。隻見小翠鳥沿著黃熟的麥田低佴飛掠;依山傍水的打麥場上,人們百十玫群,整齊地麵對麵排列成兩行,很有節奏地在揮著連枷打場。

“看,武當山的七十二峰!”向導同誌忽然指著深遠的天邊說,“那上麵就是賀龍元帥當年率領紅三軍的遊擊根據地!”

我的眼光穿過山凹和林隙,果然望見背襯藍天的一座座奇峰。天氣晴朗,武當山七十二峰突立萬山之上,象一支支青鋼劍指天。

“武當山古時叫山,是秦嶺支脈,方圓八百裏。山上出產珍貴的名藥金釵石胡。古代,李時珍就在武當山上采過藥……”向導同誌一路上給我們說古談今,更提起了我們的腿勁。剛過晌午,我們就走出漫長的林間峽穀,來到武當山腳的一片水曖秧綠的平灘。平灘上有個小鎮,叫草店。在草店望武當山,眼前一帶山巒青翠沁綠,像一把製造得非常精巧的碧羅扇。

“這裏的樹多翠!”我說。

“是我們栽培的園林場麼。”從邊上擠過來說話的人,一經介紹,原來是來迎接考察隊的武當山園林場場長。

場長大個子,長得像一株羅漢鬆,說話帶山東腔。他原是山東子弟兵,九四七年南下,解放後轉業來搞園林場。

“過去這山前一帶的樹,全給國民黨軍隊砍光了。十年種樹樹成蔭,現在九十裏園林場,鬆、柏、杉、果樹,都有了。”場長的紫臉膛,笑得非常敦實。

園林場場部設在武當山腳的老營宮。老營宮分正宮和東西宮,還有禦花園遺跡,是明朝永樂皇帝的行宮。五百多年來的水土流失,把剝落的朱砂紅牆和宮門埋去了大半截。除了琉璃八字山門、殘破的龜亭和殿基石台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也許向導同誌看出我們對這行宮的破落很驚奇,就解釋說:“永樂修武當山,勒索七省錢糧,逼來民工十三萬,工期十三年。可是這規模最大的老營宮,卻擋不住李自成農民軍的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