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記得。”

我說:“幾月幾日?”

“七月九日。”她說。

我說:“記得我是在哪說的嗎?”

她說:“你在我的身上說的。”

宋小媛的這句話音韻繞梁,像是一首傳唱詩歌中的絕句,令人回味不已。所以當我回想我把我的生日告訴誰時,我就隻記得我告訴過她,並且我把生日告訴她的情景曆曆在目。

除了宋小媛我實在想不起來我還把生日告訴給誰。就是連我的妻子姚黛我都不告訴,但是她知道。

現在,凡是知道我是百億富翁的人,都有可能知道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就像新華字典裏的某個字,隻要一查就能查到,並且可以拿來派上用常宋小媛的一個語重心長的電話,就是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打來的。

電話是秘書先接。不管誰來的電話,都是秘書先接。少接電話甚至不接電話,這是我的脾性,這個脾性是我成為百億富翁以後養成的。因為打到這裏的大多數是政要的電話。這些要員打電話的用意無非是想跟我要錢。但我的錢不是想要就給,而是想給才給。所以少接和不接電話對我有利無弊的。但現今當一點小官和有點小錢的人也都仿效著這麼做,這是為什麼?

每天都有很多人打電話找我,但實際上是找我的秘書。因為我告訴秘書除了一個人的電話之外,任何人的電話我都可以不接。

也就是說,什麼人找我,都說我不在,除了一個人。

這個人也就是宋小媛。

但今天宋小媛的電話打來之前,其實我接過別人的電話,而且還不少。我一反常態接別人找我的電話,這是因為今天是我生日的緣故。

我的生日令我亂了方寸——我一麵接納別人從門口送進來的恭賀的禮品、鮮花和文字,一麵收聽別人從電話裏傳來的奉承的聲音。我用眼睛看,用耳朵聽,還用嘴巴講。當然我也用腦去想。

我都看見、聽到、講演和想象了些什麼呢?我看見美麗的鮮花、金錢、詩歌和圖畫,它們像漂亮女人的臉蛋、乳房、臀部和大腿,使我衝動。

我聽到絕妙的恭維、祝賀和諾言,像不絕如縷的音樂,使我陶醉。

我講演智慧的運用、發揮和偉大,我的講演像飛瀉的瀑布,令人歎為觀止。

我想像女人男人的生理情感和命運,我的想象如白雲蒼狗,使我神迷……宋小媛的電話拯救了我。秘書告訴我,又有一個電話打來,接不接?我不問是誰,說接。我摁下桌上電話的免提鍵。“喂。”還是我主動開口。對方居然不回答。

“喂!”我又開口。對方還是不答應。

“是小媛嗎?”我預感到是誰了。隻有她這個人可以怠慢我的聲音。

“小媛,請你說話,回答我!”我加重了口氣。

“你還知道我呀?”她說話了。

“我當然知道。”我說。

“還好,你沒叫錯我的名字,”宋小媛說,“你還知道我叫宋小媛。”

“除了你沒有別人。”我說。

“得了,”她說,“隻是你太聰明。”

“我一天都在等你的電話。”我說。

“是嗎?”

“是的。”

“那電話為什麼總是占線?”

“都是別人打來的,很多。”

“當然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嘛。”她說。

“謝謝。”我說。

“謝什麼?我又沒有給你送禮,而且也不打算給你送禮。”

“謝謝你記著我的生日和給我打電話。”

“天下人都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記不記著已經不重要了。”

“我並沒有把生日張揚出去。我也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個……”

“送東西和打電話的。我幫你說。”她說。

我說:“你都知道了。”

“你不關心我,但是我還關心你。”

“我也很關心你。”我說。

“你心裏還有沒有我,你心裏知道。”她說。

“有,”我說,“隻是我太忙。所以不能和你常在一起。”

“不,不是因為你忙,”她說,“而是因為我老了。”

“你不老。”

“三十九歲了還不老?”

“你這麼說,那我四十歲不是更老?”我說。

“別跟我擺譜,童漢,男人和女人的差別,你比別人清楚,我比你更清楚!”“我們不談這個好嗎?”“能和你見麵嗎?”她說。

“當然,我現在就有時間。”

“我是說能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飯?”

“能。”

“答應我之前有沒有打算回家?”

“沒有。”

“你撒謊。”

“我沒有撒謊。”

“那你打算怎麼過生日?”

“我不打算過生日。”

“現在呢。”

“我改主意啦。”

“和誰?”

“你。”

“還有誰。”

“沒有了。”

“姚黛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知道。”

“她會不會在家準備好蛋糕和蠟燭等你?”“不知道,回家才知道。”

“那你回家吧。”

“不。”

“我沒有勉強你跟我在一起。你要樂意才行。”

“我樂意。”

“六點鍾你到別墅來。我準備好晚飯等你。”

“我一定到。”

“我把電話掛啦?”

“好,再見。”

宋小媛和我掛掉電話。她的聲音消失了,像是一串在我頭頂響得一幹二淨的鞭炮——房屋裏沒有響聲,所有的響聲部被我的耳朵吸走。它們現在在我的腦袋裏轟鳴。房子裏雖然平靜了,而我的腦袋裏卻沒有安寧。我所有的器官都在和侵入我腦袋裏的聲音進行搏鬥,但是都失敗了。聲音占據了上風,像不能撲滅的烈火,變得更加猖獗。它們深入我的身體,在我的身體裏蔓延。我的心髒淪陷了。我的血脈被阻塞。我所有的器官在轟鳴中顫抖和掙紮,最終向聲音屈服和投降。

不知過了多久,房屋裏終於有了一聲叫喚,那是從我的喉嚨裏發出來的。我的秘書陳岸聽到叫聲走進來,聽我的吩咐:“你把今天送來的東西統統拿走。該扔的扔掉,不該扔的都收起來。總之明天我不想再看見這些東西!”陳岸說:“是。”

“把車開到樓下,讓司機走。車我自己開。”

“是。”

“給我夫人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不回家吃晚飯了。”

“是”

“我的話完了。”

“童總,”陳岸說,“有一件事。”

“說吧。”

“南州市歌舞台為你的生日專門準備了一台晚會。演出時間是今天晚上八點三十分。請問能不能準時開演?”陳岸說。

“演出地點在什麼地方?”

“人民劇場。”

“到時我自己會去。”我說。

陳岸退走。我忽然把他叫住:“等等。”

陳岸站住。

“給我夫人的電話不用你打了。”我說。

“是。”

“你可以走了。”我說。

“是。”

陳岸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