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王炳立 四首
●一日
雪後初晴，我在陽台上曬太陽
我的父母你一句我一句地勸我
“去吧，去住上幾天也行，不一定現在就出家！”
他們讓我去的地方，是
一座寺廟，在老家的山上
時年父親61歲，母親63歲，我老婆39歲
我兒子3歲，我36歲
生病已經兩年，沒有見好的跡象
●我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
還是那個村子，那個院子，那間屋子
那盞燈，那張桌子，那把椅子，還是那麼一個秋天
那麼一個夜晚，那麼半個月亮，那麼一陣風
還是那兩個人
我和娘，都老去了14歲
她還是在床頭上坐著
我還是在桌前對著一張白紙發呆
14年了，那張白紙還是空無一字
落滿塵土，不像以前那麼白了，但還沒有厚到
可以在上麵種莊稼
記得14年前，娘的頭上還沒有白發
那時她給我縫一條舊褲子，那時我還沒有生病
她也沒有今夜這麼老，這麼絕望
那時她粗枝大葉，目不識丁
還不會像今夜這樣
和我無話可說，一直默念《大悲咒》
●大風
大風使勁地吹著這座城，吹著這個國家
大風從遙遠的北方來，我知道在那裏
已經發生什麼，正在發生什麼
大風把我從夢中吹醒，這事發生在早晨
樓下的人群，紛紛豎起衣領
像某個年代的一群有特殊身份的人
安插在我的周圍，監視我的舉動
甚至是我的胡思亂想，而我一直下不了決心
到底該不該交出昨晚的噩夢
大風繼續使勁地吹著，絕望地吹著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花不了多大力氣
它就會吹來一個春天，但是現在
我隻能狠心地掐滅自己身體裏那些想要開的花
讓自己靈魂裏的那隻貓盡量不要在春天發出聲響
繼續做一個遲鈍的人吧
我這樣勸自己，繼續和自己周旋下去
哪怕沒有任何道理，哪怕沒有任何意義
●切片集（節選）
62
我寧願每天都犯一個錯誤
也不能容忍自己
一生都沉浸在幸福之中無法自拔
95
那個朝火車揮手的人
不是跟誰告別
他隻想讓火車停下來
151
空想家終於升上了高空
可是他害怕了，他請求降落
當然，這要求並不過分
274
每一次給母親讀詩
她總是流下事先準備好的淚水
讓我覺得自己是在假唱
330
一個女人無數次遭到我的敘述、抒情和議論
有時散文她，有時詩歌她，有時小說她，有時戲劇她
幸好她從不閱讀，所以每次都能虎口脫險
334
到了秋天，山坡上的樹葉該紅的紅了
該黃的黃了
它們剛剛愛過
434
講那麼多道理有什麼用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道理
都在他的胃裏
473
他們修了好多路，派了好多警察
無非想讓曆史
在這裏拐個彎
554
他經年累月地趕著一群羊，一心想
趕上蘇聯老大哥，對於解體是怎麼回事
他不屑一顧
691
盜墓的人到了晚年已經體力不支
但是精力依然旺盛，他開始拿著洛陽鏟
徹夜盜夢
738
我也曾經是個正直的人啊
但是，黃河經曆了多少次
改道
778
我曾經用一首詩和一個妓女交易
結果，她給了我
一個難忘的耳光
876
在江西六年，為了看清廬山的真麵目
我一直都住在離廬山
幾百裏以外的南昌
891
她在大學期間研究了四年的三十六計
畢業之後
做了坐台小姐
894
兒子死於礦難，他得到了20萬元人民幣
但是到死也沒弄明白
兒子的命，賣給了誰
912
裸奔的行為藝術家
年輕時都有過
一個想當皇帝的夢
916
兩根鐵軌因為相愛做了出軌的事情
它們抱在一起，這讓一列火車犯難
需要多久，它們才能分開
957
兩個仇深似海的人，每天都在
同一片海上
各人打各人的魚
王春芳 一首
●傷心時
傷心時 我就去陽台上晾衣服
下一刻會有幹淨起來的心情
白蟻在燈下群舞，它們在廣東的名字並不雅
典籍中曾被稱為“撲火的飛蛾”
無人能洞見明天或者更遠
原初我們出發
喜悅就像兒時的毽子跳來跳去
但它不能總是躍動 要落下去
我把床單 被套 枕巾也洗了
風揚起它們的花花綠綠
顏色好多啊 我忍不住鼻子酸楚
都一天了 傷心還是這麼專注
王桂林 三首
●我
我從小就沒有自己的個性。
我從小就像個別人。
我長大後也沒找到自己的道路。
我想走的所有道路都有人在走。
我一直跟在別人後麵。
我甚至不清楚我到底想幹什麼。
我活著純粹是鬧著玩兒。
我知道這個沒有用。
可我就是忍不住要這麼幹。
我又沒有道。
我隻好跟著人家。
我看不清人家的臉就看人家的屁股。
偷偷地看人家撅著屁股撿東西。
我用人家的籃子盛我自己的煩惱。
我也就是高興一會兒。
我真煩了就把所有籃子一塊砸碎。
我看著像任何人。
我看著任何人也不像我。
●一張臉
陽光下的麵容叫人難以相信，
為了寫出它，我差點兒喪失了全部青春。
它一會兒閃著情欲的光暈，
一會兒又轉動死神的年輪。
●安靜
安靜的是這些書，
空氣中是語詞和它的睡眠。這裏書店
有著和別處不一樣的寂靜。
安靜的是這些書。而我如果
抽出其中的一本打開，
這寂靜也可能會突然飛出，
並攪擾這空氣。
安靜的是這裏讀書的人們。
愈多的人來到這裏
翻動書如蠶翻動桑葉，
這裏便愈寂靜。
寂靜來到這個書店，在空氣中現身，
它將暗的事物寫到人們臉上，
而讓光，在書裏發芽。
安靜的這些書。這些讀書的人們。
正午的耀眼和灼熱在窗簾之外，
閱讀之外。這裏書店
恰好似秋日，那無所事事的黃昏。
王黎明 兩首
●生活之歌
夜鶯從來沒有停止過歌唱
烏鴉也在樹上拋下糞便
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理由讚美
自己製造的垃圾
並隨手甩出一堆破爛
謙遜的人說出違心的言詞
高傲者默不作聲
每日都有虛擬的叫賣聲
把一個訂做的早晨擺上地攤
人流中攢動快樂的旋律
曙光裏走來看不清麵目的歌手
他們高分貝的鳴叫超出正常
看看他們驚醒的夢
還有擺滿房間的拖鞋
他們的床上一塌糊塗
以及他們的胃囊
和麵具 揉作一團的報紙
——散發著焦糊的氣味
他們放開嗓門！哈哈
他們的快樂是嘈雜的集市
有人心血來潮踩響轟鳴的馬達
有人頭腦發熱登上高處的水塔
有人從陽台上叫喊：
“給他們的嘴裝上閥門！”
●反向而行的火車
十二月的站台上，
我目睹兩列反向而行的火車，
匆匆相遇，呼嘯而過。
像奔赴一個舊夢。一輛
拉著木材，向南；
一輛裝滿煤炭，向北。
車輪哐哐，碾過鋼軌，
刺耳的響笛，粗重的喘息；
水泥柱子不停地顫抖。
忙亂的人群退閃一旁，
站穩。紅燈，綠燈，
抑止不住我的倉皇和激動。
王耀東 一首
●鬆林書院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