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爸媽還沒下班,我就是你們的爸爸媽媽!”

老邱瘸著雙腿,眯縫著眼在背陰裏溜達

老邱跟一樓道的人都是同事,邱夏氏

是邱家撿來的媳婦,她死在61歲差131天

老邱大她15歲,老邱堆下的笑裏

有一種愧疚,邱夏氏從不正眼看他

5

邱夏氏死了,死在她該死的歲數上

兩個閨女,大的已是車間書記

二閨女是個小老板。有一個孫子,已不用她洗尿布

她說走就走,一個樓道的娘兒們都說

邱夏氏沒福氣,對著她的相片

哭訴幾十年的疙疙瘩瘩:老辛家說起那隻碗

老劉家說起漏水的樓板。我站在老邱家外

聽到馬路上疾馳的汽車瘋了一樣

邱夏氏像一片葉子,在煙圈中把自己化成了灰

6

老邱要一直瘸下去,不會做飯

我們說著說著,就沒了言語

老王說:“以後,老邱有事大家要多湊湊。”

老張說:“老邱家的事就是一樓上的事。”

老邱抓著我的手說:“謝謝兄弟,大夥受累了。”

我說:“都是鄰居,白下不見黑下見的。”

“瞎說!”林宇中就說,“鬧不好白下見了

黑下就見不著了……”

老邱無語,林宇中喝得有些高

7

邱夏氏死了,出殯這天風大,要掀掉樓頂

支起的棚子在大風裏鼓鼓嗒嗒

要是邱夏氏活著,肯定會吆喝大家

將棚子壓實,說,看看你們,一群懶豬

今天,她閉嘴了,這個邱夏氏啊

死在一個舉家團圓的日子

這麼大的風,讓我們站都沒地方站

8

邱夏氏撂下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死了,誰也不能欺負我家瘸狗!”

她嚷著,手裏的煙在抖

煙頭的煙灰白白的,稍稍有些彎

但是,始終沒有落在地上

雪鬆 三首

●一葉障目

我專注地看著——一片樹葉

從樹上飄落下來。它飄著

慢慢落到地麵上

我看著它在地麵上滾動。停止。又朝前

爬動了一下

除此之外,我沒有比看

這片飄落的樹葉更重要的事

我看見那片飄落的葉子

擋住了我其他的視線

我看見——並使這片葉子的飄落

成為一個事實

我參與了這片葉子的飄落

●石頭

沒有一塊石頭不陷入終生回憶——聽!

它們在談論

為何身處此地

我聽到這些深淵裏的耳語

從高高的山坡滾落

內心的狂喜

我不能靠近石頭的心髒

而隻能是一隻耳朵

我不能保持石頭寂靜的高度

回首刹那

月亮盈滿空缺的山岡

●離開

從正在發生的事情中離開一會

像出殼的一縷幽魂

離開自己,站在陽光中

像腳離開地麵

聲音離開嘴巴,水珠

離開鐵絲繩上的濕衣服

並最終離開它自己

誰在走動,說話?

黑暗中,在一隻死鳥的內部

同天空相遇,相互猜疑

在死亡中見麵

死亡離開墓穴來到我們中間

從早到晚,我坐在這裏,那裏

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梅林 一首

●那些被我垂憐的事物

那些野草

由青變黃

由黃及枯

退去了指甲油和手鏈

退去了短暫的月亮

剛走過的身影

得到月光一夜的垂愛

被鬆林和天堂慫恿

鳥兒變得瘋狂

炊煙升起 清晨的昆蟲

透過睡衣歌唱

去年 我見過一片油菜花

我曾經走過去

小心地站在它們身邊

梁小斌 兩首

●我熱愛秋天的風光

我熱愛秋天的風光

我熱愛這比人類存在更古老的風光

秋天像一條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當土地召喚我去收割的時候

一條被太陽翻曬過的河流在我身軀上流淌

我靜靜沐浴

讓河流把我洗黑

當我成熟以後被拋在地上

我仰望秋天

像輝煌的屋頂在夕陽下泛著金光

秋天像一條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河流兩岸蕩漾著我的思想

秋天的存在

使我想起耕耘之後一定會有收獲

我有一顆種子已經被遺忘

我長時間欣賞這比人類存在更古老的風光

秋天像一條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裏

我在一條偉大河流的漩渦裏喊過

救命

我已不在那聲音的下麵

開始我的聲音隻是喁喁私語

和我逐漸下沉的身體糾纏在一起

身體的旁邊漂浮著木板

木板上放著默默無語的麵包和鹽

一聲救命,是我向世界發出的心聲

從太陽的舷窗裏抖落出一根繩索

迫向聲音,迫向這迫於靈魂的語彙

這能夠在全世界流行的語言

當救生圈般的雲朵向聲音的發光之處

圍攏過去

我已不在那聲音的下麵

曹瑞欣 一首

●但願父親在天堂裏掃雪

那年冬天,大雪如期降臨

那年冬天,父親依舊在掃雪

雪花在父親身邊載歌載舞

像蝴蝶們圍繞著春天

做遊戲。掃雪的父親累了

就直起腰大聲咳嗽

或者仰起頭看天,看樹

看樹上落下的鳥鳴

那年冬天,父親在掃雪

那年冬天,父親哼起了一首遠方的歌

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父親唱歌

那年冬天,大雪如期降臨

父親卻隨著融化的雪花

從村莊裏消失了

那年冬天,不知天堂裏

有沒有下雪,父親

是不是在天堂裏

也喜歡掃雪,掃雪的時候

是不是還哼著那首遠方的歌

魯北 一首

●2009年5月10日的早晨

雨,不緊不慢地下了一夜

至今仍在不緊不慢地下著

我臨窗遠望,感到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下雨了

和百裏之外的父親通電話

隱約聽到老屋的屋簷上劈劈啪啪的雨聲

父親說 好雨 好雨啊

我知道父親的心思

是那一片又一片的莊稼

女兒在濟南讀大學

妻子坐在由臨沂到日照的車上

我在黃河入海口的小縣城

蘸著5月10日的晨雨

寫下這些 記錄這個多愁善感的時刻

我能夠做到的 也隻有這些了

董瑋 一首

●消逝

黃昏,一隻大鳥背朝落日扇動翅膀

那一往開闊的天空,足夠它馳騁

它也結束了一天,它的黃昏

有著英雄末路般的悵惘

和與這個時代不相稱的荒涼

那些緊貼大地起伏不定的敗草

陷入低矮暮色的萬物,一律傾斜著

被盡收眼底。顯然不是為了

一次對領地的巡視,它心無旁騖

它的背影披著萬道霞光

那是一生背負的榮譽,飛逝而去——

用一種消逝抵禦另一種

消逝。它漸行漸遠

攜同萬物隱沒於蒼茫和虛無

從宏大敘事,至一個黑點也不留下

天空,空空的——

一次純粹思想意義的造訪

仿佛隻是幻象,飛翔著消逝

天空,像什麼也未曾出現過

董瑋 兩首

●回家

妻子和兒子上街還沒回來

而我把鑰匙落在家裏了

先在門口徘徊一會,我就去

他們回來的路口等待

好像一個戀愛中的孩子

守在約會的這一頭,有點兒焦灼

有點兒不安。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想,樹叢下的戀人

也不一定比我浪漫,像這樣

遠遠地看見妻兒的身影

立即躲進暗處,跟在他們後麵

故意走得很慢,看到家裏的燈

亮了,才去摁響門鈴

對著樓寓門的對講機輕聲地說

親愛的,開門,我回來了

●淮北

那個與我堂兄私奔的女人

隨即又從人們的舌尖上回來了

許多與她有關的風流韻事

似乎更具體起來。他們對她的淫蕩

津津樂道,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能把那些與她有染的男人聚到一起

喝酒;然後,爭風吃醋

有次竟然恬不知恥地跑到我家裏來

讓我父母給他們評理。我那時年少

一把菜刀差一點就揮出去

他們是被我母親罵走的,包括我堂兄

一個有著很多壞毛病的大男孩

他捕獲了她的芳心,並帶著她

遠走高飛。幾年前

他們也曾回村一次,一對野鴛鴦

已在淮北生活了20多年

看得出,他們有衣錦還鄉的快感

我的兄嫂啊,唯願淮北的天地幹淨

有些情節,未曾被人臨摹

董忠堂 七首

●燈塔

爺爺說他的爺爺

心中有座燈塔

經過懸梁刺股的航行

心 終於回到了家

父親說他的父親

心中沒有燈塔 隻有家

他說燈塔就是烏紗

誰戴上

就像山一樣壓著他

父親說

心中可以沒有烏紗

但要有燈塔

這樣才能走不錯路

漂泊的心才知哪裏是家

●登山觀海

大海喲 無比寬廣

為什麼填不滿我的胸膛

高山喲 無比雄壯

為什麼摸不著我夢中的天堂

我想張開高山般的臂膀

摸摸宇宙的院牆

看看牆外的村莊

有沒有金色的太陽

我想展開海洋般的夢想

走進夢裏的天上

看一看舞者嫦娥

問一問酒者吳剛

銀色的月亮

是否來自地球之上

如果是那樣

我就把地球建成天堂

●春夜喜雨

就是那個靜靜的夜裏

你輕輕地敲打我的窗子

我在夢裏

欣賞著美妙的瑤琴

就是那個靜靜的夜裏

你悄悄地親吻著大地

我在風中

聽到你熱烈的喘息

就是那個靜靜的夜裏

你走遍祖國的山山水水

我在窗前

看到你動人的腰肢

就是那個靜靜的早晨

不知你躲在哪裏

隻留下窗外的白楊樹

臉上掛滿幸福的淚滴

多少個靜靜的夜裏

期盼你到來的消息

清晨的窗外

為什麼隻有幹渴的綠意

●我和故鄉

我離故鄉愈遠

故鄉離我愈近

幾枝細柳

在心中搖曳

人在天涯流浪

心已歸航

我把故鄉枕在夢裏

故鄉揣我在心

●說不出告別的話

大年的汽笛

吹不動癱軟的泥巴

月亮

也說不出告別的話

月亮下的大樓

對著候車室喊

你的靈魂丟在我家了!

行囊如風

無顏回家

●時間不會將記憶風化

有些記憶很淡

不曾進入時間的視線

有些記憶很豔

那是時間的顏料反複洗染

有些記憶像天

任何刀劍都不能裁剪

何況時間

隻能用來書寫永遠

一個人的記憶

要麼喜悅 要麼傷感

一個民族的記憶

要麼壯麗 要麼悲慘

記憶是靈魂

活的部分

隻要靈魂不被風化

記憶就會越來越鮮豔

●生命

生命是一條永不回頭的河

思念上遊的一個個漩渦

有了無數的彎曲

才能不斷地歇歇腳

生命是一首無法重複的短歌

今天的音符

編織明天的五顏六色

請寂靜的天籟永遠記得

生命是時間之樹上的花朵

架起彩虹 一閃而過

隻有風永不蒼老

再好的詩行也會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