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記憶’一詞的最初來源嗎？”少校在兩個實驗之間隨口說道。
“好像是古希臘神話裏的一個神。”
“尼摩婭西。”少校補充道。“她專門掌管生靈的記憶。”
“那她一定對某些人格外喜歡。”我類比著自己。
“有可能。人的大腦皮層像核桃仁一樣，布滿了紋溝和皺褶。”在訓練當中，我偶爾也與少校討論一些有關記憶的機理，耐心地聽他講些我早已了解的基本常識，當然這必須是在我情緒好的時候。“這些紋溝和皺褶被稱為溝回，裏麵貯藏著我們看到、聽到和感覺到的一切。溝回越幽深越複雜，腦子裏所貯存的東西也就越多，記憶力也就越好。”
“很顯然，我大腦皮層中的溝回又深又密。”我的話語裏充滿了兒童在長輩麵前的自鳴得意。
“大腦皮層平滑的人記憶力就差。”少校看了我一眼，沒理睬我的插話，繼續講授。“科學家將人類的腦和動物的腦作過比較，發現人腦的皮層棱溝密集，而動物腦的皮層卻很平滑，幾乎沒有什麼曲折。這就是動物為什麼是低級動物，幾乎沒有什麼記憶力，隻有一些本能的反應，而我們人卻有很強的記憶力的原因。”
“經您這麼一說，記憶好像成了動物特有的專利了。”
“難道不是嗎？”少校驚訝地瞪大眼睛。
“我記得有過這樣一種說法，說的是一種叫亞麻子油的東西，受到長時間光照之後就會變成樹膠狀。可如果光照時間比較短，就看不出它有什麼變化。但是如果以後再受光照，那麼它變成樹膠狀的時間則會短一些。由此看來，亞麻子油對光照也擁有記憶。”我一臉正經地侃侃而談。
“那隻是定義物理現象時對心理學概念的一種借用。”少校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們所謂的‘記憶’，實際上是指生物體對經驗保留、保持和再作用的特殊過程，它可以使生物個體反映出過去經曆過的、而現在又不在眼前的事物。另外‘記憶’的概念在現代信息加工的領域裏，則被定義為對輸入信息通過編碼、複習而予以儲存，並在一定條件下進行檢索的過程。”沒想到我隨口一句玩笑竟會引出少校的長篇大論。“按道理說，感知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都隻反映當前的事物。可是所謂‘當前’又怎麼講？最多也就是10秒鍾左右，因此沒有對過去事物的記憶，人類將寸步難行。”
我的情緒顯然已經變得不好了。
人總是這樣。無論做什麼事，剛開始的時候興致盎然，可越到後來情緒就越趨於平穩。如果這時候再加上無意義的說教，自然就會感到相當的不舒服。
可是少校卻沒有看出我的厭煩，還在繼續陶醉於自己的授課當中，而且還喜歡時不時地來上一次課堂提問。
“知道記憶的機理是什麼嗎？”
“不就是那匹‘海馬’嘛。”我有些懶洋洋地回答道，心想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來叫我回答。
我說的是動物腦中的那個海馬狀的凸起。雖然我並十分了解它的具體功能，但是我有印象凡是腦中“海馬”被破壞的動物體，其記憶都會遭到嚴重的破壞。這些上課好像都講過，包括“海馬”的具體功能，但即使是我記性這麼好的人也沒能記住，可見所謂“心理學的生理學基礎”在心理係是多麼的不受重視。
“我問的是記憶的機理，不是決定記憶的具體器官。”
“好像有個索克拉特的蠟狀表格理論，認為人腦子裏有塊蠟板，眼睛看見的什麼東西都能往上刻，隻不過是深淺程度各異罷了。”我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弄著自己腦子裏的那塊蠟板。
“這是一種陳舊的說法，當代科學研究一般認為記憶是借助於神經細胞之間聯係產生的新花紋，這被稱為記憶的結構理論。還有一種理論認為，記憶是通過某種化學變化而被記載在脫氧核糖核酸也就就是是DNA上，這被稱為記憶的化學理論。 喲，實驗要開始了。”
其時離下一個實驗準備完成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但少校已經看出了我臉上明顯的不耐煩，於是及時收住話頭，不動聲色地給我同時也是給他自己砌了一個台階。
每天的練習都是記憶人臉，每天的工作量都在加碼，直到我能從數十萬張照片中毫無困難地準確辨認出上千個人的照片。
5、蛋白質不如水果
我越來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經過三五天的折騰之後，現在我已經明顯地發現，他們根本不像是在進行什麼研究實驗，而是準備把我培養成了一種記憶工具。因為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在對我進行記憶訓練的同時，記錄或分析過什麼統計數據。
作為一名心理係的學生，盡管我的專業知識隻能算是“二把刀”，但對於所謂“研究”和“實驗”這類概念還是略知一二的。
開始的時候我倒也無所謂，隨他們愛幹什麼，反正我服從命令就是了。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我也沒理由不聽人家的安排。
憑心而論，這裏一日三餐的標準極高，已經不能簡單拿“豐盛”二字來形容了，華貴的食譜是吃慣了食堂的大學生所不敢想象的。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有點不好意思，每天都對送飯女兵的那張塑料笑臉千恩萬謝，表現得有如謙謙君子。可後來逐漸也就習慣了。
不過食品的種類相對來說卻比較單一，我相信這並不是由於經濟原因。沒出三餐我就意識到，這裏的各類高蛋白食品都是為了提高我的記憶力而置備的。我甚至懷疑，連我每餐應攝取的蛋白質與其他各類營養成分的具體比例都是經過電腦精確計算出來。
他們就不怕物極必反嗎？況且，想當初在我月底花光了飯票隻能吃饅頭夾榨菜的時候，也沒忘記過哪個女孩子家的電話號碼呀！
什麼事情都怕簡單重複，不光是精飼料使我厭倦，沒有創造性的平淡工作也一樣讓人生煩，要不憑我這麼好的記憶，英語的詞彙量怎麼總也上不去呢。據說歐洲某地毯商到一個原始部落訂購一種手工地毯，在雙方談好單價之後，地毯商為了壓價，詢問大批量定貨價格是否可以變化；對方的酋長思忖片刻之後表示，那樣的話單價需要提高。“因為長期大量的重複勞動會使工作者感到厭倦。”
目前我感覺自己已經生產出不少地毯了，而且花樣一點也沒變。剛開始時實驗還是由少校親自出馬，或者其他什麼人參加，我還時不時能與對方說上幾句笑話。現在可好，大量的圖片和文字資料都是由電腦提供，我不用出屋，坐在房間裏的終端前就能把工作幹完了，枯燥得簡直讓人發瘋。
每天休息的時候我都到處走動，但已經看膩了的湖光山色卻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對於它們來說，就像是我的食欲麵對美食，早已感到厭倦。
晚飯又是腰果蝦仁和涼拌扇貝，我一看就沒有了胃口，大聲地把那個每天都冷若冰霜的女兵叫回來：
“你能不能向上頭反映一下，換一個食譜好不好？我已經吃膩了這些海裏的高蛋白了！”我大聲地發泄著我的不滿。“我就不能吃一頓餛飩油條嗎？哪怕就是用來提高記憶功能的蛋白質，就不能來個麻婆豆腐嗎？”我覺得自己的話裏都帶著哭音了。“就是給我吃點水果都行！”
女兵依舊麵無表情地退下去了。不一會兒，少校親自來了。
“大魚大肉吃膩了？”盡管是一句嘲諷，但少校的語氣裏仍舊充滿了關切。“這是你親手填製的表格，在‘最不喜歡吃的食物’一項，你填寫的可是‘水果’。”
“可見你們已經把人折磨到了什麼地步！”我有幾分自嘲地說道。
少校麵帶微笑看著我，在他睿智的目光下我不禁慚愧地低下了頭。
“知道我要說什麼嗎？”
“知道。”我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您想說是因為我自己已經有點煩了。”
“你知道，在進行長跑鍛煉的時候，有一個疲勞點，鍛煉者在這個時候感覺自己相當疲乏，簡直是疲憊不堪到了極點，好像根本沒一點勁兒再繼續往下跑了。”少校沒有接我的話，而是使用了一個類比。“隻要挺過這個疲勞點就好了。”
“那我挺一下試試。”
“在思維訓練中倒是沒必要硬挺，也可以適當放鬆一下。前一段的安排的確太緊張了，這樣做沒有什麼好處。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忽視了這個問題。”少校把關切和自我批評結合到了一起。“從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三天。”
一時間我沒能理解少校的意思，因為他原來曾焦慮地流露過實驗時間很緊的意思。
“怎麼休息？放我回家？”
“聽著簡直像是假釋犯的問話。”少校笑了笑說道。“我過去忘了向你介紹了，我們這裏也有遊泳池、錄相室和迪斯科舞廳，就在咱們主樓的地下室裏。你在學校裏有的娛樂設施這裏應有盡有。”
“舞場上有……”我咽了口吐沫說道，“……漂亮女生嗎？”
“有穿便服的漂亮女兵。”少校很嚴肅很正式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6、娛樂比工作重要
休假的確使人精神振奮，假期結束之後我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實驗當中，感到精力極為旺盛。
我不但沒有忘記過去所記住的那些熟悉麵孔，而且在記憶廣度上還有了更大的提高。偏巧正趕上少校的記憶要求也提高了，也許是為了把因我休假而造成的時間損失奪回來。
所謂“提高記憶要求”並不是指擴大人物麵孔的記憶數量，反而把要求記憶的人數範圍縮小到了五百人左右。而且，少校在要求我記住原有那些人物麵孔的同時，還要求我記住他們的所有特征。換句話說，我現在所要記憶的，已經從一個平麵的照片變成了全方位的立體人物特征了。
由此可見，休假之後的訓練強度是明顯地加大了，但是對於我來說，卻並沒有感到增加了多少難度。因此我得寸近尺地對少校提出了新的要求，我要求每天晚上都能夠得到休假的權利。
“怎麼著，放你三天假還放出毛病來了。”
“不是。”我沒有顧忌少校的假裝不滿，既然已經提出了要求就一定要爭取到底。“您知道我在學校就不是一個好學生，勞逸結合是我的一貫方針。”
“可晚上不是你的最佳記憶時間嗎？”
“假如我從小到大也像有些人一樣天天泡圖書館的話，那我絕對不可能產生今天這樣的記憶效果！”我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樣。
“你是說你不是從小就具有這種特長？”
“絕對不是。”
少校的麵孔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失望。
我知道少校的心底肯定根深蒂固地埋藏著這樣的觀點：一個人的任何優秀能力，都應該在幼小時期就被發掘或開發。在有關記憶方麵，按照他的邏輯，3到7歲是大腦溝回發育的最關鍵時期，因此人類記憶力之間的差別完全應該在這時就已經被決定了。這也不能怨他，因為所有的生理學和心理學著作上都是這樣寫的。
而我偏偏就是個特例。
我在小時候也沒顯出什麼記憶方麵的特別超常來，與其他人相比可能稍微有那麼一點優勢。我堅決認為後來我的記憶力開始突飛猛進完全是由於我的虛榮和其他人不斷地正麵強化培養出來的。比如說當某個同學在我旁邊給別人打電話時，如果對方需要告知他一些資料——尤其是數據方麵的，他就聲稱根本無需筆記，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在他的旁邊。
另外我還發現，環境條件對於我的記憶也十分重要，我認為人物的衣著等背景材料對我的記憶提供了很強的暗示。像我自己所標榜的那樣：隻要我在某一天與某個女孩說上幾句話或者隻是相互對視了幾眼，那麼在第二天我便能夠在任何場合將她指認出來。事實倒是不錯，可我又焉知我所記住的是她那清秀的麵龐，還是她那漂亮的裙子或發帶呢？因為有好幾次我向別人證實我的記憶力時，作為證據的識別對象的衣著與上次相逢時都別無二致。
可話又說回來了，上次對少將的記憶，可沒有任何服裝上的提示可供使用。
“可惜在這個電腦時代，現代人已經越來越不重視個人記憶的培養了。”得知我的超常記憶是後天培養出來的之後，少校十分沮喪地感慨道。我感到那口氣分明是在告訴我，“要不我們怎麼也不會找你這麼個難伺候的家夥來進行實驗。”
少校不得不同意了我的請求。
當然少校也有他的防範手段，他本來說好先試驗一個星期，其意昭然若揭——隻要你的記憶成績有所下降，我就立刻停止你的假期。
但令少校深感無奈的是，我的記憶成績隻升不降，他隻好同意正式修改原來的作息計劃，把我的休假時間堂而皇之地排進了每天的日程當中。
又有哪個家長能夠拒絕一個每次考試成績都極為優秀的孩子天天晚上打遊戲機呢？
其實在這裏我還是玩了一個小小的貓膩。我在每次記憶實驗強度增加的時候，故意埋沒了一些自己的記憶能力，然後隨著玩耍時間的逐漸增加，我才把它們一點點地增加了上去。在別人看來，這顯然就是“休假促使記憶力提高”的典型證據。而少校對此卻毫無察覺。
於是我的作息時間便稍微有了些改變，而且每天都有極其微小的變動，那是因為我不斷利用休息時間蠶食工作時間。
我的作息時間如下：
每天正午十二點起床吃早飯，然後隨便處理些雜七雜八的個人事情，下午偶爾讀些東西或者打打遊戲機；
黃昏的時候進午餐，然後正式開始我的各種娛樂，和休假那幾天一樣——跳舞、冷餐或錄相；
子夜時分結束我的娛樂，有時候吃一頓晚餐——如果剛才的冷餐不合我的胃口的話，這才回到辦公室開始工作。
——不管怎麼說，我是把一天精力最充沛的時間獻給了事業！
大約在3、4點鍾的時候我上床去睡覺，有時候睡前還要加點夜宵。
7、老掉牙的好萊塢故事
問題正式出現了。
本來這一段時間一切順利，我的記憶狀態又格外優良，因此少校對我的閑散生活也就不聞不問，采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而且他也很少與我多做接觸，大概是怕我又節外生枝，再冒出什麼新花樣來。
但是漸漸地我發現，問題越來越明顯了。
問題首先來自讓我記憶的人物身份。
雖然這些對象的身份暫時還不屬於我的記憶範疇——我相信這也隻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但是從這些人的各項“指標”來看，他們無疑屬於我國最優秀的科學家範疇。不但聲名顯赫，馳名中外，而且囊括了各門學科。
尤其讓我驚訝的是，其中有3名專家學者就在我所就讀的大學裏任教。
我不知道我應該感到自豪還是……恐懼？
我一向具有極為豐富的想象力，好萊塢的情節性通俗影片又為我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因此一個老掉牙的好故事很容易就會被構劃出來：
一個科學狂人或機構，為了實現自己獨霸世界的狼子野心，企圖聚集起一大批科學工作者為他服務，或者幹脆不如說是在他的奴役下違心地為他研究和工作，甚至還有可能被注射迷幻藥物，在不能自控的情況下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等等等等。
這太合乎邏輯了！
可是下麵的情節呢？
這時候應該出現一位英雄——在這裏自然是我，因為我符合成為英雄的各項條件：一個本來很普通的青年，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被卷進了這場陰謀，開始還在不知內情的情況下被人加以利用；但是有一天，他終於明白了這夥人所做的一切，於是毅然決定要揭露這個陰謀。當然啦，這時他就不但要與這個科學狂人或機構鬥爭了，甚至有可能與他們背後的一些大人物為敵了。在外人看來，那就是與整個社會秩序為敵！
一時間年輕的主人公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痛苦啊！困惑呀！沒有人理解呀！然而就在這時，一位漂亮的姑娘出現了，她不但天生麗質，而且有膽有謀，還和一些更大的人物認識——一般來說她的父親就應該是正義的化身。於是，在這位美人的幫助下，年輕的主人公劫獲了科學狂人的秘密，銷毀了電腦裏的科學家名單，按下了毀滅這一實驗基地的電鈕，並在實驗基地爆炸前的最後一分鍾，冒著生命危險從科學狂人的槍下救出了自己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