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庭院中乘月色練習武術的白人少年傑克·倫敦接住了我的思緒。他將在我的班上聽講,一開口叫我先生便顯出極高的悟性。他問道:作為一種形象的人無疑是存在的,據說作為本質的人也的確存在,有一種極為簡便的結束遊戲的方法為何不采用呢?我問是何方法。他說:摘掉人眼上的遮蓋物。我問:你現在眼上並無遮蓋物,月光又如此皎潔,你看到人了麼?傑克搖搖頭:看到的隻是具體的人,不是人所要捉住的人,甚至,人反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任何改變遊戲規則的企圖都是妄舉。摘掉眼罩隻能結束遊戲,卻不能將遊戲導入新的領域。他說:隻有思想對麵才有人的存在,隻有關於人的思想才澄明人的存在。摘掉遮蓋物,物質之眼前一派明亮,思想之眼卻因此而陷於黑暗。當人找“人”的遊戲規則遭到破壞,遊戲本身便已完結。我們甚至無法說清楚,是遊戲規則更靠近遊戲的本義,還是遊戲活動更能體現遊戲真諦。
號鳥掠過夜空。月輪漸漸西去。傑克教我練了一會拳腳。我送給他幾枚豆國特產的核桃,教會他用政治的方式破殼而食瓤:將大腦殼與大腦漿夾在打開門的門框與門板之間的夾角處,輕輕地把門關闔,腦殼就會破裂腦膽就會露出,稍稍小心一些就不會刺破腦膽使思想之毒傾泄於地。傑克用月白色建康綢前襟兜住貓眼靚麗男的思想形狀,輕捷如鹿,轉瞬消隱,並很快送來一些堅果碎裂的細碎聲響。
我想,他已打碎我的腦殼,乘同窗學友深夜沉睡獨餐著我的腦髓。有些往事細細地浸潤到那邊的聲音裏。少年時代我也是像他一樣經常夤夜把門開出足夠的空隙,夾住孔丘的腦殼莊周的腦殼,或者夾住奧古斯丁反希臘哲學的創世觀念而接受《舊約》中上帝創世觀念的腦殼,或者夾緊斯賓諾莎上帝即世界的頭腦,運足氣力又很講究技巧地將它們的硬殼擠裂,然後一一把它們擺到燭光下,一一剝去偽裝得與腦瓤一模一樣的堅硬包皮,囫圇吞棗狼吞虎咽地吃掉足夠庸人一生耗用的思想熱量。如果我講出這些往事,或者講出傑克已率先吃掉我的遊戲主義核桃,學童們也許會抱怨他們已沒什麼可吃。怎樣安慰他們呢?上主藉以利亞的口對窮寡婦說過:“壇內的麵必不減少,瓶裏的油必不短缺。”貓眼靚麗男該對學童們說:隻要世上有一顆核桃,每個人就都可以吃上核桃肉,隻要他們真正感到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