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豆城,商賈如雲,人心霍霍。曆經10餘個世紀,小小的豆國依然沒有改變貓眼靚麗男在世時古老的商業局麵:除去思想和戲劇,一切虛物實物均依賴於進口。但凡小人兒總要依附於一個大人兒。但凡小國總要巴結著一個大國。但凡有智慧的總要受到半白癡半開化者的陷害。一度被大水淹沒的豆國,因為巨國貨物積壓亟待傾銷,而被拯救出來,在20世紀80年代大致恢複了古典原貌。隻是民眾剛剛從魚的溫順狀態中扭轉過來,仍保持著所食水草的柔美和漂浮狀態,對嶄新的20世紀90年代無所適從。
倒是那些當年隨著大水的波流,隨著潮頭被打到巨國、美利堅國、法蘭西國、日本島、亞平寧半島、北極圈和南極圈的豆城男人,發了0。35%的洋財,紛紛回到豆城投資興建所謂合資企業,搞得豆城人心霍霍,城池腐化。一些過去專門出口思想和戲劇的文人,也在國外學會了亦文亦商的現代風氣,搖身一變,成為進口商,專門販賣其他國家淘汰下來的貨色:汽車,絲襪,電子設備,保險膠套,肮髒的愛情用語,裸體雜誌,假煙,三流電影,吵鬧而故作熱鬧的肥皂劇,電動剃須剃毛刀,一次性塑料包裝盒和餐盒,名目繁多的黨派,缺乏有神論基礎的無神論,以及經過層層審查盤剝的電視新聞。
玫瑰酷兒的舊友流氓曾在巨城乞討,方式獨具豆國智慧:右手緊握一把匕首,朝向有錢的巨國男人或太太猛撲過去,不傷害對方,隻將匕首猛剌進自己已然結著血痂的左手腕,當然,絕不剌破大動脈。據此,他發了0。33%的洋財,比同等稟賦的豆城人收入略高一籌。因此,在那群新興進口商中,流氓首屈一指。他作商人和作文人時一樣,響當當地喊著同一句政治口號:我是流氓我怕誰?一個野蠻的反問句,誰能應答麼。
作為一個忠誠於職業的學者,玫瑰酷兒一邊警告像煞植物的植物絕不要像暴徒一樣用反問句講話,一邊向它分析反問句的野蠻和外強中幹。十萬個為什麼,是設問。它通過這種溫和的語式,向小孩子或大孩子傳遞半生不熟的淺知識。古典哲人們慣以人是什麼世界是什麼宇宙是什麼一類的設問來開展深不可測的思索。現代哲人們常常設問我是誰誰是我以及諸如此類微細妙絕的問題,爾後寫上幾大本書,給予自己一些近乎荒唐虛無又近乎事實的答對。
智力稍顯不足的大學教授們,譬如玫瑰酷兒,靠翻炒這些設問而謀得生存的權益。隻是,他與眾稍有不同:他祈求那一種純全的力量,以它的光輝照亮他愚癡的黑暗。玫瑰酷兒在大學中細炒著世俗哲學的貨色,其中包括古老的貓眼靚麗男家族秘傳的遊戲主義哲學。在信仰中,他向那一位純全的導師純全的戀人純全的朋友靠近,渴望成為他的一句話,一片沾血的袍衣。他教給他啟示錄的方式。從不牽強地回答軟綿綿的設問。從不喧囂,像那群粗莽的反問派分子。他讚美他言論中的寓言。他讚美他為門徒洗腳和為人們的缺點而生而死的行為寓言。長耳朵的人聽到了聲音,來自於天。有眼光的人看到了光,來自於啟示的奧義。在商賈如雲人心霍霍的時代,他警惕著反問句式對出生入死的浸染。經過3000個不眠的豆城之夜方為命定的名字,有一層含意便是:出俗輒生,入俗輒死。
流氓到玫瑰酷兒的遊戲主義公寓作客的時候,賴錫斯僅將花瓣般的目光從他的珠光寶氣上一掠,便重新沉入孵化恐龍後裔的勞作中。我中止學術報告的寫作。出生入死卻中止它像煞植物的狀態,霎那之間像煞了流氓的肥壯和通俗。我身邊的兩個重要角色,一個端坐不動,一個瞬息變化。後者使前者像山。前者使後者仿佛於水。流氓腦滿腸肥地落坐在我的遊戲主義竹椅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半文半白的現代氣息。他很富有,僅僅從10根指頭上的9枚巨戒指便可了然。他一開腔,便是夾生的巨國語言。其實,在此之前,他的豆語還算楚楚可憐。
寶石金銀鑽石一類的東西,壓迫得他發音失位。他講出了一種怪裏怪氣、巨豆混雜的新語言。可以預計,他的語言方式將比無聊文人們在母語中夾入一兩句拉丁文更流行於20世紀90年代的後半葉。文化富有和金錢富有,有時會導致同一種時尚。前者在文章和講授課業中肆意東拚西湊,將一知半解的子語或子語的子語混亂於純淨的母語中,以求重建巴貝耳塔的一邊半角。
後者與前者一脈相承,隻不過炫耀的意味來得更加樸直。他們往往從當今世界具有威懾力的每一種語言中選出1—3句最動聽或最難聽的單句,反複練習,熟諳於舌之後,應用於攻訐、調情、彈壓、故作灑脫等等場合。從文化富人那兒學一點兩點委婉文雅的譏諷口吻,然後再笑他們清貧。兩類富翁因為富有而互為陌路。輪到流氓這一代富翁出現,局麵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兩類富人在合並同類項。流氓自以為是合並成的新興貴族,所以才敢坐落在那張年深歲久的遊戲主義竹椅的彈性和聲響中。看到他的樣子,我不由從膽和肝中生出很苦很苦的憐憫,就像對我的祖先貓眼靚麗男在遊戲主義學館中發出的太多太多設問和反問的憐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