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雷府第門外,我準備好堅硬的核桃。星期一我總是心緒不良。二餅偏偏每逢周一的早晨都會向我彙報:在書裏沒有歐丁的圓盤。每當此時,我都用遊戲主義的寓言力量鎮壓住人性的傲慢。否則,我會嘲諷地反問她:在書裏,沒有歐丁的圓盤麼,在你的手心上也沒有麼?星期一,我還沒有忘記我的夢。我攥緊核桃,鎖緊眉頭,疑慮重重地翻耕著那部被他人看到過的夢。我對夢的興趣起源於恐龍為何而滅絕的命題。我相信,這個命題的解釋會使人類對末日概念有新而全麵的認識。每一個遊戲的背後都有一則寓言。它隻能“讀”而不能“解”。在語文的關要之處,遊戲主義不能不效仿耶穌的方式:有耳朵的聽罷。世界是為會觀察和思索的人而存在的。遊戲的玩耍表徵和寓言隱衷,也隻能由觀察者和思想者的介入而得以澄明。
二餅問我,像所有隻認為言情小說是書的人一樣問我:書裏根本沒有什麼歐丁的圓盤,你憑什麼說有呢?我努力地衝她莞爾一笑,以使她認為生活很美好。對待思想的嚴肅和對待世俗的玩笑,完全可以共存於同一張臉上。有人說,這是90年代的文人特色。地雷的深宅大院,在這種臉光的照耀下洞開了漆黑的大門。於博說過,在天使的眼光中金錢呈死亡的黑色。80年代聽過他的高論後,我便把有錢人家的門認定為清一色地屬黑。因此,但凡出入富豪之家,我都頭不抬眼不睜地告訴秦鍾:黑暗即將來臨。秦鍾對遊戲主義的論調,從來都不加思索,全盤接受。伴舞的時候,他總出偏差:核桃高,他低,核桃入於手心他卻竄到了吊燈鏈上。在黑暗來臨之後,誰又能責怪一個少年舞蹈家有失水準呢?何況,他天生具有現代俗眾的另一個品性:認為別人的錢與黑暗有關,自己手中的錢僅僅與血汗有關。二餅因為從我的假笑中感受到生活很美好,便很美好地蹦跳著。對於一部份人類成員來說,無知反而比時時處處意識到自己的無知更妥貼。二餅倘若對自己所讀之書皆非好書這一事實有所了解,該怎樣生存下去呢。戀友於博還說過,有時,相對的弱智使人類避免了更高級的放縱和驕蠻。
地雷出麵的時候,我的左嘴角自動地向上牽引,幾乎與鼻翼相連。這使我的臉上和心頭都染上又苦又冷的酸笑。原來,他是我一手培育的作物,那種像煞植物的植物的新化身。如今,他已身體發福,珠光寶氣,不女不男,成為巨城一個像煞人物的人物啦。在豆城引發過我無限學術遐想的事物,於本性上竟然為我平生所最厭惡:像煞老鼠的貓,像煞正人君子的政客或教師爺,像煞真裸體的裸體寫真,像煞菩薩的泥菩薩,像煞信仰的政治號令,像煞痛苦的作愛時呻吟,像煞世界觀的政治口實和宣傳,像煞性器官的人造陰莖或陰道,像煞歌唱的幹吼和像煞嚎叫的歌唱。地雷出現在我麵前的人模狗樣,喚醒了一個嚴肅學者的學術良心。
一個學者刻意刻情刻性鑽研的,是我們這個世紀末最流行的品質:裝模作樣的,擺闊的,頤指氣使的,洋洋自得的,紆尊俯就的,財大氣粗的,皮笑肉不笑的。五花八門的洋相皆出於品質上的不倫不類似驢非驢似馬非馬似植物非植物。地雷以為我沒有認出他的本相,在寬大而俗不可耐的大廳中站穩了腦滿腸肥的軀幹,遠遠地等待著我向他行屈膝禮。在我們的時代,文人們一方麵可以離權貴最遠,最清靜潔廉,一方麵又可以搖唇鼓舌充當權貴的馬前卒。他以為,所有被出賣的思想者都可以用錢或權來收購。我與他暨我與這個時代混淆渾濁現象的血緣關係激發了我的遊戲主義靈感。
誰說玩具不能轉化為武器呢?我拋出手中的第一枚核桃,砸在臨時雇主的胸口上。第二枚拋出之後,我的經營者流氓也應聲倒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