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戴花冠的小恐龍拉撒路(1 / 1)

故居門開處,迎接我的是一隻戴著花冠的小恐龍和沒戴花冠的裸體仙童賴錫斯。賴錫斯的臀尖上仍沾染著化石的粉末,很潤滑的樣子。我的左手受到恐龍的把握和牽引,右手受到仙童的把握和牽引。夜鶯雙雙飛舞著,唱著動聽的經典歌曲:不要到羅馬去,不要到羅以去,條條道路都可通達的地方,肯定肯定肯定不是好地方。它們像母雞一樣肥碩,歌喉卻婉轉依舊。夜鶯畢竟是夜鶯。它們為所有童話式的故事而歌唱。

我們登堂入室。片片碎裂的化石質恐龍蛋殼鋪陳在地板上,保持著小恐龍破殼而出時的狀貌。從它們的格局上,我受到一種天開地辟式的震撼:滅絕的種族死而複生的方式,竟然如此日常。隻要一個消失滅絕的物種像小雞小鴨小鵝小鳥一樣從內部啄破卵形鈣質或化石質的囚牢,就可以獲得新鮮而自由的生活。破殼而出,將滅絕的證據打碎,鋪陳在地麵上,作為新生的證據。在一個像煞時代的時代周邊,他/它以侏羅紀原原本本的生命麵貌出現,戴著人類紀元古希臘時期的秀麗花冠,手中把握著一個人的手:那個人自以為剛剛從舊時代中抽離出來,自以為正在邊緣上充當新時代的先鋒。玫瑰酷兒,小恐龍,和賴錫斯,以寓言體式相會合。我們集結著往事和現存,死亡和複活,時間的更迭與重演,世世代代的物種或人心特證。從恐龍到人。地球上的自然史在線性推衍麼。人替代恐龍的王位,一時稱雄稱霸麼。人之後,稱雄稱霸的也許會是螞蚱麼。人比恐龍體積小,會直立行走。螞蚱比人體積小,會跳躍。會走的高級於會爬的。會跳的必定高級於會走的。越小型越具有替代大型動物的機敏麼。科學史的權威論調似乎在有意引導人們認識昆蟲類在人類滅絕之後的不可一世麼。我們構成一部曆史,在對抗現行的裝訂成冊的科學史麼。

賴錫斯在希臘時代把握著我的右手,小恐龍在侏羅紀把握著我的左手,將我牽引著進入故居。我從鋪陳著的化石質蛋殼的局麵上,看到了死亡的彈性和維度。為此,我將畢生反對線性的修史者和修史方式。

我是一個喜歡命名的人,一見到小恐龍,便春心萌動。我曾花3000個日夜為我們身處的時代命名。透過小恐龍的把握和牽引,我感受到一股久違的親切,它比人類的本能更本能,比遠古更遠古。在與侏羅紀肌膚相親、血脈勾連的興奮狀態下,我輕而易舉地命定了小恐龍的芳名。拉撒路,這是一個意味著複活和永生的名字,也是一個以超絕一切物質的力量征服死亡的證據。我感到,我的身體在融化,從拉撒路所把握的那一點開始。物質的、必死的肉身在複活者的手裏緩緩消失,剩下的是一個透明純淨,再無死亡困擾的新約生命。極度的喜樂使我把手的灼熱當成了消融的事實。我情不自禁地發起歌唱:啞肋路亞啞肋路亞啞肋路亞。

我在拉撒路的複活和手牽手的動作中獲得了常生的信念,如同卡讚紮基斯在靈與肉的搏鬥中獲此信念,如同卡夫卡在完全的安靜和孤獨中看到了世界顯現的原形。當我把手從侏羅紀和古代希臘抽離出來的時候,我愈發確認了一個事實:像煞時代的時代正以本身的虛幻性造成一種力量,波動著,推動著溺水的人眾,最終會淹沒某些人,而將某些人推舉上岸。

就此,我開始相信曆史的虛幻力量,相信虛幻本身也是一種存在。由於它的存在,真實才受到考驗,並借助考驗得以顯現。如同我們有形的呼吸必須借助無形的空氣方能得以完成。對我身邊泥砂俱下的20世紀90年代,對於一個像煞時代的時代,我將開始一次全新的學術鑽研。空氣的虛幻性也就是它的透明性。時代的虛幻性是否恰恰是它的汙濁性呢?抑或,也是它的透明性:真者真得透明,偽者偽誇得透明,權勢者玩權術玩得透明,流氓者肆無忌憚地亮出流氓本性和招牌。

拉撒路脅助著我的左肋,賴錫斯脅助我的右肋,夜鶯在我的頭上相對歌吟,互訴衷腸,我筆酣墨飽地寫作著新遊戲主義的學術報告。我在拉撒路頭腦上的花冠芳香和賴錫斯眼中花瓣的芳香中持續發展著我的思想,以便把每一位非遊戲主義者從愚頑昏聵裏提取出來:從虛構的國度虛構的城市虛構的寓所放眼望去,一切生的真實和死的真實,一切主流和支流,中心和邊緣,時尚和背時尚,一切學府和鄉野,一切性和靈,莫非虛構。被虛構成的時代和國度中,商賈如雲,人心霍霍。那種虛幻性在虛構的意圖中顯現出真實的力量。像煞植物的植物,不是一種植物,但是一種真實。地雷不是一個人物,但是一種現象。像煞時代的時代,不是一個時代,然而卻在我們身邊,鑒照著我們。鏡中景象不是實象,但卻是觀察實象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