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豆國豆城和巨國巨城一齊露出了虛構物的本色。因其虛構色彩,它們在大地上天空下顯得愈發真實。玫瑰酷兒在豆城的寓所中宴請賴錫斯和拉撒路。菜肴為清一色的巨城舊夢,全部出自玫瑰酷兒的智慧,秦鍾的目光和口徑。拉撒路說,恐龍是從來不作夢的種族。它們力圖過一種腳踏實地的生活,一步一個腳印,不像人類這樣,不走路的時候就作夢,無論白日夢還是黑夜夢。它們不相信夢有填補空虛的作用。因此,玫瑰酷兒的夢筵席等於隻為賴錫斯一人所設。席間,他不時暗暗打量著拉撒路,對它動了不可告人的欲念。作為一名監外伏刑的囚犯,或者說作為新遊戲主義的師尊,一嚐恐龍肉的欲想十分不儒雅十分不動物保護主義。拉撒路已從卡爾維諾的文筆中學會了如何混跡於新人之間。他/它用十分十分溫良而人道的目光望著玫瑰酷兒。這使他的識別才能發生紊亂。他分不清他/它是人還是恐龍,是雄性還是雌性。據說,雌性恐龍的肉質粗而酸澀,雄性恐龍肉質細膩而香美,與人正好相反。在他/它的目光下,玫瑰酷兒再次暴露出天性中阿爾杜塞式同性愛的“虛弱”。假如一個人吃過恐龍肉,他的疾患和弱點便會因此而受到忽視。人們會把他當成唯一識得恐龍肉味的大人物來看待。有時,博學多識類同於吃過恐龍肉片,不論是遊戲主義還是結構主義。
新遊戲主義哲學的完美無缺和新遊戲主義者的偏情私欲毛病百出,有時會形成鮮明對照。哲學家所發現的哲學原理,往往與哲學家個人的遊戲層次有所不同。譬如我與新遊戲主義。我個人的生活角色在不斷更換,以致於我在印刷名片時不得不AB兩麵都掛滿了頭銜,諸如哲人、學者、商販、自戀狂、阜外銷售品、祖傳同性戀者、囚徒、邊緣人、先鋒人、前衛風格作家,等等又等等。最重要的,是角色仍在變。過去我主要擔綱演出受迫害、受挾持者。現在我搖身一變,具有兩重屬性,像雙麵人或雙性人。
阻止我下口啃齧的,是語言遊戲的力量。他/它叫拉撒路,一個因上主之召喚而複活者的名字。盡管拉撒路對人類毫無防範,而人類又如此貪吃且具有迂回曲折地捕食獵物的本領,我仍然隻能停滯在“想吃恐龍肉”的階段。真正吃過恐龍肉的,恐怕是恐龍自己和一些小毛毛蟲。正如真正吃過人的,恐怕隻有人自己和烏鴉。“想吃恐龍肉”和“吃恐龍肉”,一個是欲望動作,一個是欲望動作的實施動作。在我的夢筵席上,完成前一個動作,已足以令我心驚肉跳。這倒不是因為對恐龍心懷敬畏。我敬畏的是那個複活者的名字。憑藉學者的身份,我能夠做的隻是研究事實。我不構成事實,卻以虛弱的本質企圖吞噬事實。在我的虛弱中,潛藏著極為可怕的虛妄。像希特勒一樣,但凡在靈魂和肉身上存在虛弱症相的人,都有可能因掩蓋虛弱而成長為虛妄狂大份子。依精神分析的某些不完全原理,施虐狂一般都是受虐狂,反之亦然。據此類推,所有建立某種強大黨派或集團的領袖人物,所有創立某種真理流派或思想體係的人物,必定都是殘疾症患者:有的隻在性方麵,有的隻在人格方麵,有的人則多重殘疾。當然,記憶力強得驚人和性欲亢進,思想上的潔癖和人種存續上的潔癖,群眾主義和觀眾主義,個人主義和個性主義,性別歧視和性別忽略暨對非男非女性別的否認,當政者爭奪政權和為民者爭奪民權,都在殘疾診治的範圍之內。
愛是真理。賴錫斯同卡讚紮基斯走在同一條路上。愛是至高的道德。賴錫斯以至高的道德方式把拉撒路從化石層中提純出來。玫瑰酷兒自憐自艾地想,將來,我也要通過愛的路徑把自己從死亡的化石層中自救出來。愛是最大的寓言。唯有它寄寓著生死、天上地下、過去未來、星球和空間的全部奧秘。新遊戲主義者在卑微的現世生活中窺見了它的一鱗片爪。於是,新遊戲主義獲得了豐富,以致於飽滿。哲學的哲學性和人的人性一樣,難於成全。它們同是虛構者的虛構之物。依據我的萬事萬物皆屬虛物的虛構觀,舉凡有空隙、可以變化的事物,均為虛構。唯一不變的,是虛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