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晚他必須回家,燕石是個快到更年期且越來越不好對付的人,他當然要小心點。一進門,氣氛還行,桌上像往常那樣擺好了飯菜,他馬上淨了手,拿起筷子就吃,邊吃邊讚,還沒忘記扭扭脖子晃晃腰表示工作累了一天了,腰酸背痛。燕石知道這種男人撒嬌示弱的伎倆,和在外惹事的孩子回家說肚子痛一樣,需要你因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從而掩蓋真正的東西。一般她會就坡下驢了事,當個小孩子哄哄他也沒啥,但現在不行,碰著了原則問題。原則問題要是讓步,這個家就有轟然倒塌的危險。
“說說你前一陣子都去哪裏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實話,去了哪裏我都不追究;不說實話,我要查出來,你別後悔!”坐在桌子對麵,燕石吃著飯,很冷靜地下通牒。
老程笑,“你就擅長疑神疑鬼,錢都捏在你手裏,沒錢我能幹啥?”
“獎金不是錢?”
“嗨,那點錢你也能看得見,還不夠車喝油的呢。我的煙錢都是借的,不信你再打一圈電話問問,我有沒有借過他們錢。”
“你就騙我吧。”
“騙你是孫子。”
“我都知道!”
“知道還問我?”
燕石繼續不動聲色,“佳佳打電話來了,這學期她要多報幾門課,得要兩千多生活費。”
“支持!”老程立馬表態,“多給點,別讓她在外麵受委屈。姑娘能幹,我們在後方多支持沒說的。”
程佳是他們的女兒,去年剛考上南京大學,讓她們兩口子很是高興自豪了一陣子。小姑娘聰明又努力,剛到南大就發誓四年內修完雙學位,兩口子很感動,自己都才是大專生,老程還是後來上的成人的,而姑娘是名牌本科,還倆學位,稀罕著呢,覺得這些年沒白忙活。現在的孩子誰願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地學習呀?有幾個孩子不是任性調皮搗蛋讓人擔著心一路成長下來的?程佳一直是個相對聽話的孩子,青春期時也叛逆過,但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就過去了,現在則是一名青春飛揚懂得為未來努力的大姑娘了。人一旦結了婚,就是熬日子,熬孩子,從老程接到閨女大學通知書的那一天,兩口子就有熬出來的感覺,擔子一下子輕了許多。為人父親,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孩子平安長大,走正道,然後順理成章地有個光明的未來。老程對程佳的感情就像天下大部分父親對獨生女兒的感情一樣,血脈,前世的情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因為愛她,所以有時怕她。上次程佳回家過年假,老程極其害怕事情敗露,斟酌再三,含恨與若琳斷了,雖然心有落寞和不忍,還是高高興興與女兒過了一個幸福的春節。與其他的比起來,閨女是他不能舍棄的。所以兩口子一提到這個寶貝女兒,就有了共同的話題,離心離德的感覺暫時隱去了。
“佳佳要是畢業有了工作,我就跟佳佳過去。”這話隱隱有威脅的意味。
老程卻聽出了另外一種脅迫,立馬警告:“她學習忙,好幾門課也累著呢,你別給她瞎添亂分她的心!”
燕石當然不會,“閨女是小棉襖,我心裏有事找她說說還不行嗎?添什麼亂了?”
“你有什麼大不了的破事非得找她說呀?讓她在外地茶不思飯不想一門心思聽你嘮叨些芝麻粒子破事兒,睡不著覺聽不進課期中考試掛幾門你就開心了?活一把年紀了不知道給孩子減負,找打呢。”
“我心裏有話憋死怎麼辦?”
“你說啊,我聽著呢!”
“前一陣子你都去哪裏了?”
“喝酒、洗腳、打麻將、按摩了,老爺們除了這點還能有啥興趣?”
“你敢說你沒幹壞事?”
“壞事?這幾樣按說都是在打擦邊球,想雞蛋裏挑骨頭,很容易,你說是壞事,確實有上不了台麵的,你說是好事,工作累了,放鬆一下,能壞到哪裏去?”
如果這話是真的,還真讓燕石無話可說,頂多讓她無傷大礙地嘮叨幾句,罵幾句。畢竟現在社會對男人太寬容了,隻要他不包二奶不長期嫖,不一留神弄個私生子出來,當妻子的也隻能對這種小錯不斷大錯不犯的擦邊球做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這世上就沒有男人了。但燕石不想聽這個,也知道真相不是這個,但不知道為什麼,心還是放不下來,寧願這是真的,是事實。真相的殘酷性不是每個人都能麵對的。
“那你的狐朋狗友怎麼前後言行不一?不心虛何必越描越黑?”
“嗨,人家還不是怕你亂猜疑,讓我們打架!其實我也經常接大勇媳婦和趙波的查崗電話,查崗查到我這裏,女人心眼小我們有什麼辦法?大老爺們常忘事,今晚在哪裏洗了腳,昨晚在哪兒搓了麻將,時間一長,誰還記得?有個差錯,回頭補,不是小事化了嘛,哪兒不正常?就是女人事多,小肚雞腸。”說到最後,老程在氣勢和道理上竟占了上風。
燕石有點不以為然,也接受了事實。飯後兩人上床,女人稍一暗示,男人馬上配合,兩人很久沒嘿啾了,竟大汗淋漓。事後並排躺著,很快聽到了丈夫的鼾聲,這個沒心沒肺的人,燕石睡不著,覺得事情完全不像他說的那樣,絕不會如此輕描淡寫,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留心著他的手機,居然半夜沒響。她偷偷起來翻著找,在他包裏翻出了那條亮晶晶的鉑金手鏈,還有發票呢。這一下非同小可,又一夜未眠。
第二天,老程氣色很好,打著哈欠起床。燕石沉不住氣,把鏈子扔給他,“給誰買的,六七千?”
老程當場愣了,“給你啊,你不要給程佳。”
燕石不信,“你昨晚怎麼沒拿出來顯擺?”
“昨晚你跟我吵,審我,我哪有心情顯擺?還想退回去呢,這娘們不值得呀!給閨女當學費得了。”
燕石馬上戴在自己腕子上,沉甸甸的耀眼,還沒戴過這麼貴的首飾呢,不由得心裏一喜,看丈夫的臉都有點不同了。
老程受了冤屈般,臉慢慢拉下來,有點難看。燕石馬上積極地做早餐,做他愛吃的,殷勤地端到桌上。老程陰沉著臉,一邊享受早餐一邊不高興。
燕石賺到了,還有點不知足,鬼使神差般想看丈夫手機,於是覥著臉向前挨了挨,趁老公不留神搶了他手邊的手機,說:“給佳佳發個短信,告訴她馬上郵錢,讓她別擔心。”
老程神色惱怒,轉過臉去。
但燕石失望了,他手機上幹幹淨淨,信箱裏沒有她預想的肉麻兮兮讓人血脈賁張的短信,也沒有那個往來密切的神秘電話號碼,難道她真冤枉了他?
他昨晚沒回來。若琳沒給他留早餐,也不再做樣子,明知道他回到老婆那裏了,夜間也沒騷擾他,讓他老婆疑神疑鬼。這種把戲她太了解了,恍如昨天氣急敗壞的重演。她告誡自己絕不要走相同荊棘的路,如果要走絕不許在同一塊石頭上絆倒兩次。現在她又走在那條讓她憤怒的窄道上,又重新麵對那一塊石頭……深呼吸,好,不要爭吵,不要控製不住怒意外露,不要理他,不要追著他討一個說法,你應該知道沒有不含雜質的愛情。他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像攔河大壩,兩邊的水位越接近,他越安全,其中一邊要是以翻起滔天巨浪來引起他的注意,對不起,太凶猛會讓他本能地倒向另一邊,讓另一邊加熱,升起相同的高度,他就不怕。現在她兩樣都不做,不爭吵,不聲討,不使他感到你妒火中燒需要他,要霸占他,讓他沾沾自喜;也不故意爭寵壓著怒火討好他,像上次給他留早餐一樣,他太享受了,把責任心忘到另一個家裏。你隻需要冷處理,不隨他的腳步起舞,不讓他從你的喜怒哀樂中掌握到你的脈搏。你要明白什麼是他的利益最大化,一妻一妾,家中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這種平衡中相持的狀態,他不想丟掉前半生積累起來的另一半財產,不想毀掉那個家庭中的根基和這種根基帶來的穩定的生活狀態和人際關係。也許從內心講,他不想讓跟隨了他二十年的妻子流落在外,脫離他的掌控,起碼他能給她經濟的供給和安全的庇護。她是他前半生經濟和命運的共同體,他不想割舍,從而在財產和道德上受損;但他後半生需要的她又無法提供了,愛情、活力、新鮮的肉體、全新的生活和由此帶來的人生享受和樂趣,隻有年輕的另一張麵孔才能做到。從人性上說,兩個女人同時存在,沒有失去,隻是得到,沒有減法,隻是加法,是他最大的渴求,也是竭盡全力一直在維護的。看透這一點的若琳,不想因為這個男人的自私和貪婪而毀了自己,從以前不知所以對他的瘋狂迷戀,到現在冷靜的收放自如,若即若離,被動的、一直被人享用而不自知的她已慢慢在掌握主動了,由愛恨交加激發的能量讓她不甘心退出,不甘心自己被白玩,不甘心自己的愛情,在一個令自己著迷的男人身上弄得一地雞毛後,再痛心地消失,不甘心自己就這樣華麗地轉身,高姿態地說一句goodbye,然後轉到無人的角落淚如雨下……
輸掉半壁江山的人是不容易做到輕鬆退場的。
兩人都在QQ上,整個一上午誰都沒理誰。老程繃不住了,跳出一行字:“小豬,有點感冒了,頭疼。”
她馬上冷笑,詐她的母性關懷呢,又像那個在外麵做了壞事想轉移目標的小孩子一樣,耍這種低智商卻能屢試不爽的小伎倆。她沒馬上噓寒問暖,不痛不癢地:“好好休息,好好照顧自己。”
這種方式不行,再換種方式。對麵的男人繼續賣乖:“跑了好幾個首飾店去挑手鏈,急得上火,喉嚨還疼呢。”
若琳心動了一下,“好好休息,多喝開水。”
“買不來手鏈,完不成小豬交給的任務,我哪敢休息?別開玩笑了,晚了一點還給臉看呢。”
“誰給你臉看了?”
“你現在就對我愛搭不理的,55555555。”
哎呀,若琳坐不住了,禁不住又是笑臉又是玫瑰花遞上去,“大豬不哭,小豬剛才忙死了,沒看到,沒來得及……”
於是兩人的猜忌沒有了,又親密無間了。親密無間的若琳氣勢洶洶地問:“昨晚去哪裏了?哼!”
對麵早有準備似的,老實地回答:“工作忙,加班,公務員還不就這樣,永遠幹得比牛多,吃得比豬差,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
“哦,哦,我還以為說我呢。”
“你怎麼了,你還有我可依靠。”
“你能靠得住嗎?”
“什麼話,看不起你老公?”
“你自己想。”
“早跟你說過,我就是你手裏的風箏,隻要你不鬆手,我就一直在。我還用想嗎,線一直在你手裏。臭小豬!”
“臭大豬!”
若琳心裏所有的怨恨和雜念都被這幾句有感情有責任心的話滌蕩盡了,心裏甜似蜜糖,甚至為剛才的猜忌和小心眼覺得不好意思。他愛她,她能依靠他,這是最大的安慰和收獲。
那個有感情有責任心的男人說今晚繼續加班,對不能早點回去幫她做家務表示歉意。若琳動情地回應:“沒關係,讓勤勞的人一回家就能吃到可口的晚餐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吼吼。”
他回:“好幸福!”
她:“嗬嗬。”
於是一下班她就往家裏趕,琢磨著做點什麼新鮮廚藝讓他大吃一驚,怎麼也得對得起那條馬上就到手的手鏈吧。女人對禮物,尤其是貴重的東西內心有著非同一般的巨大貪戀,這起碼意味著重視程度和最好的彌補,尤其在感情缺乏安全保障時。
但在小區門口,又看到三三兩兩的人在使眼色、不屑地笑和竊竊私語,然後在小小的健身器械廣場上看到了那個罵罵咧咧的“吊帶裙”,這次換了一身雲蒸霞蔚般鮮豔的,不合時宜的肥,風一吹露出壯美雪白的大腿,長發胡亂卡了一下,更多頭發垂了下來,人就站在薄薄的人字趿拉板上,臉孔因氣憤而扭曲著。她已不像上次那樣囂張了,集中的爆發改為了細水長流,三天兩頭就堵在男人原配的樓下指桑罵槐一番。人們也對她見怪不怪了,熟稔了她的身影和謾罵,不再即時圍觀,但看耍猴般的白眼和不屑還是流露了出來。
連若琳也對她有些厭煩和鄙視了,她這樣忙碌的上班族都能撞見她撒潑若幹次,可見她的無理取鬧和對未來喪失信心的程度。那個男人若真心對你好,還用你出來一趟又一趟丟人現眼嗎?你比那幹巴老太婆年輕漂亮好幾個檔次,卻像沒長腦袋一樣,抱著個樹梢子使勁晃有何用?人家以不變應萬變就釘死你了!唉,整個一賭輸全部籌碼的賭徒嘴臉,輸了過去,還要押上現在和將來,為一個形跡可疑可能還在背後偷笑的男人付出所有,怎一個蠢字了得!不知那個男人是富可敵國還是貌似潘安。
老程那輛破桑塔納駛進小區,迎接他的是一桌兩素一葷王氏小炒和香甜可口的紫米粥,可愛俏皮的女孩正把兩隻蘋果形狀的蠟燭點上,整個客廳就昏蒙蒙紅彤彤的了。隱隱的水汽如黃昏的魚塘,暮靄中水麵上活躍著魚兒若隱若現歡愉的脊背,悠然牧歌般的甜膩氣氛下,某種欲望在黑夜裏快樂地湧動。
老程很喜歡吃飯時脫光上衣,就像以前大街上的膀子爺,守著樹梢上的落日,一邊流汗一邊捧著大海碗吃麵條。衣服少束縛就少,但不是全裸,有礙觀瞻。光膀子之前他先獻寶似的把鉑金鏈子獻出來,捧著一個小小的紅色絲絨盒,價值五千金,比被老婆意外繳走的便宜一些,也不是故意便宜的,實在是割肉割得心疼了,私房錢以這種速度花下去,他遲早會被榨幹,失去瀟灑從容的本錢。若琳高興壞了,抱著老程大青魚似的肥腦袋又啃又親,“大豬,謝謝大豬豬!嗯、嗯、嗯!”
老程喜歡她興奮之下的嗯嗯,滿懷軟香溫玉,像擁英雄般入席,聽著撒嬌又充滿敬意的奉承話,這就應該是男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