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媽是娘家的老鄰居了,樓上樓下,兩口子年輕時就開打,深更半夜叮叮哐哐動靜巨大,把樓下燕家吵得睡不著覺。打得久了還沒停下來的意思,燕老太太就趕緊穿好衣服上去敲門,女人與男人打持久戰還能占了便宜嗎?就讓鼻青臉腫的侯大媽來自己家擠一夜。侯大媽老公年輕時是脾氣急躁這山望著那山高的人,而且愛說大話,愛吹牛皮,一輩子也沒做出什麼名堂來,卻讓一個寡婦糾纏了好多年,還跟人家私奔了一次,沒出一年又灰溜溜地回來了,說在外麵沒錢流浪的日子忒難熬。侯大媽從此就得一句話:媳婦就得掌握著家裏的經濟大權,掌握著財權就算捏著他的老鼻子了,敢亂來,他跑得了和尚,就守著自家的廟,彼一時此一時,總能守到關門打狗的時候!

侯老太的“此一時”就是丈夫老了,沒錢也跑不動了,賴在家裏大氣不敢出了,她就像女皇了,平時都是踢踢打打連咒帶罵的,說不做給他吃抬腿就走,罵罵咧咧在街心公園坐著玩一天不回去。多有脾氣的人都扛不過歲月和衰老,老頭很服命,也不吵也不挑了,自己也會做飯了,而且還做得很好吃,自己做好,端到桌上請老太太賞臉,算給自己找點寬鬆舒服的氛圍和合法的存在空間,因為現在老太太動不動就說不想與他過了,要找一個退休金高的老頭。

“你看,這風水輪流轉嘛,現在他沒那心勁了,乖乖的,我說東他不敢說西,我說攆狗他不敢攆雞,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個定數總會給你找回來!要不,壞人當道,好人憋屈,天理難容!現在我在外麵想玩多久玩多久,回家,他還得做給我吃,我幫姑娘看孩子,他想看,想討好我家姑娘還得看我的臉色。我姑娘知道我吃的苦,什麼事都隨我,老東西也不能不隨時候,到了需要人照顧了,就知道低頭了。”

侯老太說話抑揚頓挫,很有氣勢的那種,句句是寬燕石的心。最後燕石也看明白了,母親老了,擔心自己也離了婚,孤家寡人的日子難熬,找個相似命運卻翻了身的人來給她做一麵鏡子:人家年輕時混得比你慘,都沒離;人家也有一閨女;人家老了,到今天,不一樣過?且過得挺好呀!

回頭看看七十多歲滿頭銀發的母親和有點裝腔作勢急於給她當活教材的侯老太太,心裏無比酸楚,這樣死乞白賴的人生也難熬著呢。

侯老太臨走還來了句“這年頭,做人還真不能太厚道了。”說到了她心坎兒上。燕老太太還在繼續給她灌輸:“你隻管吃好穿好玩好,沒錢就跟他要,也別管他的事了。他要哪天真良心發現,你也甭得了理不饒他,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程佳都那麼大了,又有出息,他總有老的那一天吧,當他需要你們娘倆照顧時,你還用煩心嗎?有三十年河東的年景也得有三十年河西的時候。”然後老太太一個定格的眼神。燕石自然想到姨姐燕霞,和人家好了近二十年,人家老了,還不是又依靠老婆兒女去了?老太太以過來人的身份相信家庭和歸宿的力量。

燕石也決定算了,不再管他了,愛怎麼玩怎麼玩去吧,一個三十九歲的女人,秋後的螞蚱,一個空殼的家也勝於無。

那天她還和姐姐聊了會。燕霞勸她加入基督教,說讓耶穌幫助她,化解她的煩惱雲雲。

她內心冷笑,“讓耶穌幫我?那就讓耶大爺施法把程健人鏟除了吧,隻有他現在死了,我才無煩惱,更安寧!”她那不屑、傷人的眼光譏諷地看了看那個被男人玩弄又拋棄,基本上和《紅樓夢》中的惜春有一拚的長守孤燈的靜麵女子,心裏惡毒地想:你也許天天念叨咒老佟死吧,他這種渾蛋隻有死於非命,你的內心才真正安寧,否則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過不了健全人的生活。同時心裏也覺得悲哀,老佟那麼個沒心肝的人和候老太太的男人一樣,都知道人老歸根,窩在老婆孩子身邊享受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這程賤人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呢?活活一頭狼啊!

燕霞並不在意妹妹的眼光,依然平靜執著地拉她進自己房間,那是整潔肅穆裝飾著木十字架和耶穌殉難像的基督徒的小教堂,根本不像個臥室。燕老太太都嫌她裝神弄鬼,從不進她房間,說她走火入魔了。不過看她從沒做過什麼過激的事,正常上班,對她也比較體貼,才不管她的事。

“真不敢相信,哪天我也離了婚,我們家裏就三個光杆女人了。”燕石在救世主麵前,還是走不出自己的內心,“你說我媽怎麼受得了?索性我就在外麵永不回娘家門了。”

“你堅持一下,也許離不了,”燕霞聲音平靜,“我天天為你祈禱。”

燕石心裏湧出一種柔情的感動,忍著淚,“你覺得我能熬到侯大媽這個年紀嗎?”

“現在中國人均壽命七十二歲,女人壽命又比男人長。”

“我能活到五十歲就不錯了,再活十年,看到程佳畢了業,有了工作,結婚生子,也就到頭了。”

“你不管我姨了嗎?”

燕石歎口氣,“說不定我死了,對她來說眼不見為淨呢,到時候麻煩你多照顧我媽吧。”

在妹妹走出姐姐房間前,姐姐低聲緩緩說了一句:“你知道老佟徹底離開時,信的最末一句話是什麼嗎?”

燕石站住。

“我愛你,愛那個給了我幸福和快樂的女人,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隻是她妨礙了我的家庭和現在的生活。”

若琳回老家了,四個小時前火車夢幻般從高樓林立、人聲鼎沸的“第一世界”到了雜亂無章、吵吵嚷嚷人生如螻蟻的“第三世界”。地域之間的差距就是人之命運的差距,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去大都市是因為大都市有更好更廣闊的人生選擇,在龐如蛛網的權力網後麵,是一群群各自為命運作戰的人們。

從縣城火車站下來,就被盛在小籃子裏或舉在空中的各種包裝可疑的食品和小玩意兒淹沒了,男人女人,唾沫四濺,混濁氣味中迸射出一道道貪婪可怖的眼神,恨不得幫你掏出錢來,然後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倒給你,回頭就跑!嗡嗡馬蜂似的,能掙一分掙一分,別的不管。若琳聞不得油膩的氣味,在吐之前拚命地扒開所有伸過來的胳膊和手掌,掙了出來,跑到很遠的地方,周圍安靜些了,街上一個個忙碌得像蟻工似的。這是一個碌碌掙紮著怎麼逃也逃不脫的世界,這裏的人,如井底之蛙,封閉,忙碌,為生存竭盡全力,不知道外麵的世界,卻被整體喧囂的大環境糾扯著,翻弄著,為掙到每一分錢忍辱負重。能跳出井底的,都出去了,並想方設法不再回來,外麵機會多,是另一種人生;混不下去的才回來,仗著見過些世麵,欺騙壓榨更底層的人們。

若琳的家住在離縣城約兩個小時車程的更小更安靜的小鎮,沒有火車通過意味著與外界沒有更多的聯係,也沒有繁榮市場的小商販與發財的機會。她的父母早在她出去念大學前就雙雙從一個並不景氣的啤酒廠下崗了,一家子愁得不行,幸虧父親托人在一家飼料廠找了一份工,工資很少,不夠養家,母親就早晚出去批點菜到街上賣。若琳在北京工作了,很少回來,不是因為怕看到母親在街上為點蠅頭小利討價還價難為情,而是家鄉這個地方民風淳樸而保守,婚姻嫁娶都遵循著傳統按部就班地進行。而她虛歲已經二十八了,曾經前途無量的大學生,風風光光去上的大學,在人們預期裏理應有個好工作,然後嫁個好人家,再風風光光地回來,而不是現在蔫頭耷腦地回來,流浪狗似的,父母都抬不起頭來。

來前已打過電話,現在則躲避什麼似的匆匆逃進家裏,盡量不讓鄰居看到,別人探詢的目光讓她羞愧。琳媽見到女兒高興壞了,嗔怪她長大了,翅膀硬了,不想娘了,還為她提前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魚,排骨,熱菜,涼菜,豐盛得驚人。隻有為閨女才如此舍得。若琳感動得眼淚婆娑,真正能對她好的,不計成本愛她的,隻有父母。她借口不太餓,隻端了一碗粥就著涼拌菠菜吃,味道清淡。像所有母親擔心孩子那樣,琳媽覺得女兒瘦了,挨在身邊想說說話,想知道閨女的工作和在外麵這幾年的情況。若琳卻不想與母親親密,也不想告訴她什麼,隻是盡量不顯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母親卻一再關切:“找對象了不?該找了,多大了?你公司就沒有合適的男孩子?”

“我這還大呀?在北京,過三十沒結婚的女人多得是。”

“咱們不能和人家比。趁年輕找個合適的,定下來,我們就沒心事了。你自己在外麵一個人,我和你爸多擔心你你知道不?外麵人亂,多一個人照顧就好得多。”

若琳都把菜扒空半個盤子了,母親憐愛地把她愛吃的魚推近些,她又推回原處,憋著氣不呼吸,把引起的嘔吐欲望壓下去,然後若無其事地說:“婚姻這事不要強求,早一天晚一天真的沒什麼,反正也隻能要一個孩子,早結了估計也得早離,現在離婚打個電話就能離掉,我一個朋友大學剛畢業就結婚了,生了一個女孩,不到兩年就離了,那男的現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撫養費都不交,靠我這朋友在外麵沒命幹撐著,把小孩扔給外地的老媽幫著帶。嗨,這年頭,先掙錢再說了,碰上合適的就結,碰不上也別瞎湊合,要半道上哭著鬧著離了,再拖著孩子,還不如不結呢!”

琳媽歎口氣:“世道都亂了,亂成這樣了,人人都和錢親,咱可不能像你那個朋友一樣,找不準人,給家裏留個累贅。她這樣帶孩子的就難找到好人家了,年輕也不好找,誰願意給別人養孩子啊!這一輩子也隻能這樣瞎過了,要不就找個大城市裏的老頭,有退休金,伺候人家,人家有不在乎小孩的。唉,結婚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下對注,贏一局,跟對人,贏一生,今後的路是很長的,但每一步都不能走錯。”

世道人心就像硬幣的兩麵,母親憑著直覺和經驗,得出傳統中自以為正確的那一麵,若琳卻堅信憑殷月紅無堅不摧的毅力、無所顧忌的手段和機敏靈活的腦瓜能為自己打開更有前途的另一麵:胡星鬥才三十多歲,人靚多金,比老程更具鑽石多棱麵的發光本質,隻是她得用多大氣力才能擺平他。找個城市有退休金的老頭伺候人家?嗬,這老頭也得有巨額遺產才行啊,什麼都事在人為。

“你這陣子掙錢了嗎?”

乖巧的女兒馬上打開錢夾,拿出厚厚的一疊子錢塞給母親,五千塊。

母親很欣喜,有點婪戀卻分明推辭:“太多了,我們不要多,你在外需要錢,不要亂花,攢兩個存起來,有時別忘沒有的難。”

但若琳說什麼也不要了。父母供她上大學不計成本,把下輩子的希望都賭在她身上了,她在學校時也沒有受過金錢上的委屈,工作了,當然會償還。但現在大學畢業的太多了,在大城市找工作很辛苦,她是普通女孩,念的是普遍大學,前一兩年的薪水剛剛夠自己花,自從與老程同居在一起,才把房租錢存下來,每年能在並不手緊的時候給父母寄個兩三千、三四千,這次五千是最多的,也是和老程在一起兩年多來看得見的收益,看不見的,都是賠進去的,現在則外加一個負擔,肚子裏那顆正在發芽的種子。

想到這一點就覺得累,身體不舒服起來,跑到昔日閨房裏睡覺去了。琳媽隻想到女兒顛了一上午火車累了,不去打擾她,隻歡喜地在一邊拖地板收拾屋子。

迷迷糊糊中,若琳打開一直故意關著的手機,老程心急火燎的問候竹筒倒豆子般滴滴答答堆了一堆:

“寶貝,在哪?”

“豬豬,別生氣,給我回電話。愛你的大豬頭。”

“吃早飯了嗎?乖一點,別餓著咱們的兒子!再不回電話我就生氣了,55555555。”

“還沒開機?有好吃的別一個人吃完呀!大豬在一邊哼哼抗議了。”

……

準媽媽冷冷地看著,內心隱隱升起一種幸福,帶著一種安全的笑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