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飯時,在他沉默的注視下,她就萬分難過地吧嗒吧嗒掉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胳膊和桌子上,然後扔掉筷子,跑進了臥室。
老程以一個二十年豐厚婚姻和人生經驗的人,看她能看到骨頭裏,她想要什麼他明白,隻是他還不能給她,能給予的隻是歉疚。他跟進臥室想哄哄她,以為她隻是耍小性子,但這次平時溫順的小豬翻臉了,她突然用冷漠又有點惡狠狠的語氣說:“你也不用白費口舌哄我,我在你身上學的經驗不少了。說實話我特理解你的苦衷,一直理解,也不想活活拆散你們,你們有一天要散的話,根本不用拆,為了各自的幸福自會分開。我想了很久,你們的生活再與我無關,現在我如你的意,不想考慮家庭和孩子了。雖然我感覺這是一個男孩,也一直想要一個傳遞著你基因的男孩,但事實是很可笑的,現在我才知道我再怎麼努力怎麼忍耐……我再也無法做到!現在我隻想給寶貝一個儀式,他默默地到來,我沒法歡迎他,但我可以保持一顆哀傷的心默默地把他送走。你是他父親,所以請你參加送行,他命苦,得不到父親的愛,也無法得到媽媽的愛,但在他離去時,他父親應該在場……明天我們去醫院吧……無痛的,我會好受點……”
老程可是急了,被踢了一腳似的立馬抱住了她,“整天不是胡思亂想就是胡說八道,你敢動他,你敢動他我就跟你沒完!”
若琳可來勁了,冷冷地掙脫他,“你隻考慮你自己,那我怎麼辦?眼看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你讓我怎麼有臉見人?誰不是爹媽生的,連我爹媽都跟著抬不起頭來!”頓了一下,“再說,我也沒勇氣當單身媽媽,當孩子會說話問爸爸在哪裏時,我會無顏以對!現在我自認倒黴,以往一切,我既往不咎……”
老程的麵孔嚴肅又認真,“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給你和孩子一個答複,不會讓你一個人麵對孩子……”
“多久?我怕我會失望。”
“這次你不會失望。”
“請你看在一個小生命的份上,別再說這種話,我又不是沒有正常的分辨能力!”
老程捏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上,掏心窩子了,“如果以前我還有猶豫和心存僥幸的話,這次我不會了,也請你相信我。我沒選擇了,你已經代我做了選擇,某種程度上還要感謝你,堵住了所有後路,我也隻能往前走了。我的小孩,我會負責到底,以後我可能隻剩下你們母子了,不過你什麼也不用擔心,從現在開始,你要聽話,好好養身體,我自己的事會處理好……”
若琳淚流滿麵,撲進這個男人懷中盡情哭哭笑笑。所有一切終於換來他今天的真誠行動。
老程是認真的,以前能拖就拖,能推就推,像個鴕鳥一樣有點空隙就鑽進去,得一時閑是一時,哄片刻是片刻,現在終於到臨界點了,他還莫名地鬆了一口氣,好像等了很久似的,左右權衡,左右權衡,那種緊熬慢燉的窒息感終於過去了。他真的感謝她肚子中的孩子,給了他人生中的一個解,給了他窒息中的一條出路,如果兩個女人他都不能對不起都不願舍棄的話,那麼他可以選擇他的孩子,他的骨血,跟著孩子走就對了,起碼他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女人之外的,真正的真理、道德和正義!
燕石焦慮地等著公公的消息,猜度著死老頭該打電話了吧?該罵他給他講道理分析利弊了吧?人過七十,也該活明白了,起碼能講清楚家業、家庭,好拆不如重建。他想日子過得硬氣,在老太太麵前腰板直直的,得特別想住那小房子吧?你得趕快找你兒子解決問題呀!
危急關頭家庭保衛戰的心態又不一樣了,打敗入侵者,保住自己二十年來的家庭成果,成為壓倒一切的動力和正義的源泉,至於成功後怎麼麵對這個男人和自己的內心,自己還能不能信任他,是關門打狗還是踹了他,是後一步再說的,到某一階段先拿下某一階段的成果再說。反正她這樣灰溜溜地失敗了,被另一個年輕女人小手指輕輕一勾,她的男人她的家庭就頃刻瓦解了,這是不能接受的。離婚,竟由他一說再說,這是死也不能麵對的頹敗。
那天她失心瘋般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等著公公解除警報的電話響起:“放心吧,我罵他了,他認錯了。你的脾氣也得改改,要懂得浪子回頭金不換,得饒人處且饒人……給我騰房去。”
她一定輕快地“哎”一聲,屁顛顛地跑到廚房做老程愛吃的手擀麵,炸好香噴噴的黃豆醬,等著,等他來了開始下鍋……就等於將這段噩夢般的日子一刀剪去,裝進壇子擱在心裏最底層,再不去想它,就當沒發生過,日子與以前的接上,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這是她所能做的最徹底的妥協。
那天電話鈴沒響,門鈴卻響了,她一激靈,心潮澎湃地開了門,竟是樓上那位大學音樂老師的老婆,某三甲醫院的韓護士。這對夫妻早是小區裏有名的郎才女貌、成雙入對讓人羨煞的典型了。一般男的搞藝術的,都先把自己藝術化,頭發長長的,披頭瘋或紮個掃肩馬尾,一甩一甩多美似的;衣服也永遠穿不周正,要麼皮包骨頭,要麼鬆鬆垮垮的,怎麼不像樣怎麼讓人側目怎麼來。但這位韓護士的藝術男卻永遠是幹幹淨淨的西褲、白襯衫,很規矩的小平頭,也不愛翹蘭花指或裝模作樣地拿腔拿調。連老程都認為人家才是正經“教授”,沒搞得形似而神不似。當然這樣的男的才配得上小巧玲瓏一臉甜美的韓護士。
現在燕石不知道這位美貌高鄰到自己家來有何貴幹,做了這麼久的鄰居,平時大家也就是見麵打個招呼而已。
韓護士也很尷尬的樣子,走進來,一頭服帖細碎的發卷貼著圓圓的腦袋,下麵的眼睛微笑著,紅唇輕啟,語速有點快且尖厲:“沒打擾你吧?串串門兒。”
燕石請她坐,動作有些遲緩地為鄰居倒水。
這位鄰居沒馬上坐,而是轉到客廳的窗台前,向外望了一眼,“你家向下看得比較清楚……能聽到拉小提琴的吧?”
燕石怔了一下,覺得最後半句才是最重要的,馬上說:“能啊,前一陣子經常聽到。”
“從什麼時候聽不到了?”
燕石想了想,沒想起來,那個白衣女孩從什麼時候起就不來了呢?“嗨,我這一段時間心裏有事,還真沒注意。拉得不錯,我這個外行也能聽出來。”燕石盡力笑了一下,不想給人僵硬的感覺,而且有人與她說說話,轉移一下注意力,內心也好受一些。
鄰居就在窗台前站著,下了決心似的,“我丈夫不見了,我想知道他失蹤多少天了。”
燕石臉上的笑意還是僵住了。
“她每天趁我上班時就在樓下拉《夢幻曲》、《梁祝》、《小夜曲》、《戰地情人》……整個小區裏的人都知道了,我還被蒙在鼓裏!直到我男人失蹤了,我才恍然大悟,有人撬牆腳撬到我家裏來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一樣以為日子還和和美美……”
韓護士急赤白臉,沒風度了,頭上的“小花卷”被搖得有點散。燕石倒很平靜,過去塞給她一杯茶。自己以前也像她一樣,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得有一肚子話要說,一肚子委屈要發泄,也不管人家煩不煩,就去找趙波傾訴。太了解這種感覺了。
韓鄰居像受了鼓舞似的,吹去飄浮的茶葉,喝了兩口熱茶,腦門上馬上滲出細細的汗珠,與細密的波浪細發互相映襯。“跟你說,你也別以為我那男人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就是正人君子,不要臉著呢,仗著當老師,近水樓台,就勾搭人家小姑娘。老師嘛,握著人家的前途,生殺大權嘛,一勾一個準。別看表麵上一臉正氣,教書育人,私下裏齷齪裏去了,白天教授,晚上禽獸,四足獸的‘獸’!”
燕石冷靜地回應:“男人有幾個好東西?吃著碗裏占著鍋裏,又能如何他?不過你們該要個孩子,孩子能拴人,有了小孩,男人走不這麼快呀。”
韓護士瞥了她一眼,“我一直就想要,甭管男孩女孩要一個,家裏也就有氣氛了。他不要,有潔癖,嫌吵鬧,想丁克,就想過兩個人的日子。平時都工作,休息了,想去哪兒旅遊抬腿就走。”
結果他抬腿就走了,把你撇一邊了。燕石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傷人家,同是天涯淪落人,誰該看誰的笑話呢。“男人真是太自私了,遇著事先為他自己著想,隻要自己合適,其他人誰也不考慮。所以啊,這男人就是比女人活得滋潤自在,二十來歲窮小子時就有大姑娘陪著,到了四十多,混個人模狗樣了,還能找小姑娘陪著。女人,到了咱這歲數,奉獻了半輩子,還能剩下什麼?唉,有誌氣也是空有誌氣,光有麵子,沒‘裏子’,唉,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這話讓韓護士潸然淚下,話語哽咽又激烈,“這個王八蛋回來我就和他離婚!這麼內心陰暗卑鄙又齷齪的人,實在不能和他過了,丟人丟到姥姥家了!我一輩子沒受過這種奇恥大辱啊!我陪他從高中一直走到今天,容易嗎?他竟能做出這種下流卑鄙的醜事羞辱我——把女學生拐跑了!”
燕石冷笑,“還不一定誰拐誰呢,現在的女孩子仗著年輕貌美也不要臉著呢,強勢得很,明知道人家有家室也要貼上去,反正進可攻,退可守,贏了人家的男人就賺了,贏不了再找一個又不損失什麼。有了這種能貼的,男人也想甘蔗兩頭甜兩頭吃呀,吃了這頭吃那頭。你家的一聲不響地走了,估計沒打算離,玩夠了還想回來。”
韓護士勃然大怒,“想回來沒門!我這就花點錢找個私家偵探,看看這對狗男女藏到了哪裏,有了證據,我就帶著人捉奸,然後就起訴離婚,讓這對不要臉的野鴛鴦過去吧!”
燕石傷心啊,人家玩夠了還知道回來,可老程玩上癮了,都不想回來了。就用過來人的口氣說:“你也長點心眼,現在趕緊轉移家產,有存折現金都送你娘家,男人在小姑娘身邊,長了就樂不思蜀了,再有個孩子,他還能回來嗎?不是打擊你,現在有良心的男人不多,真想回頭的也有,都是舍不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唉,外麵油水大,日子也過得舒坦,要啥有啥,到時他倒會回來與咱離婚分割家產的。”
韓護士估計剛剛傷心,所以還是淚流不止,“這社會真是要道沒道,要德沒德,道德淪喪呀,都亂成什麼樣了,偷不成,明搶的……我一定把家產藏好,讓他分不著,可這幢房子可咋辦呀?一百多萬呢,寫了我倆的名。唉,現在我可成了小區名人了。”
燕石不動聲色地說:“現在誰知道誰呀?誰管誰家的事呀?你多慮了,如果說男人出去鬼混離了婚成為名人,估計咱小區裏能出一半多的名人。”
韓護士將信將疑放心了,有點高興了,“那個死婊子天天在樓下拉琴,我以為天下皆知了呢,這幾天我睡不著覺啊!”
“估計沒幾個人知道,我就不知道,誰往這方麵猜呀?”
哎,這女人是來探口風的,中國人愛麵子呀,自己傷心是傷,更受不了別人的指點和嘲諷,於是造訪了燕石這個一臉實誠相的鄰居。燕石也不負她望,勸她看開點太輕易了,開始她就這樣,不僅內心受煎熬,更怕旁人看自己笑話。從此這樓上樓下的鄰居算成知心朋友了。韓護士臨走還誇獎燕石:“跟您聊天——我先前心裏貓抓似的,現在好多了。”
燕石送她到樓道上,前後沒人,也不隱瞞了,“我那位……慣犯,隻比你家裏的差一步,我倒寧願他消失了,不在眼前惡心我,我自己能過得比誰都好!”
韓護士顯然有些吃驚,歎了口氣,“當女人真他媽無用啊,虧!”
“嗨,什麼虧不虧的,反正房子我們自己住著,光明正大地過日子,他出去不也得偷偷摸摸的嗎?能見天嗎?”
燕石發現自己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很瀟灑,什麼都看得開,想得也一清二楚,但就是在自己身上放不開,也不想放開,一想到放走這個男人就有天大的憋屈,沒有她的辛苦付出,他今天指望什麼找年輕的女人啊?
不過晚上睡覺時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雖還失眠,心裏有一絲溫暖,連樓上受人追捧羨慕的韓護士的男人也出軌了,世道泱泱,是本該如此嗎?眾人的悲劇不是悲劇,一個人的絕望才真正冷徹入骨啊!
若琳的心貓抓般,勝負在此一舉。按她對老程的了解,一個很負責任且能忍辱負重的男人,是不會對自己的骨肉不管不問的,就因為這種實在的責任感,他對他老婆下不了手。一個好男人的“好”字,也是雙刃劍,和壞男人的“壞”字一樣,能給你幸福,也能給你痛苦。
現在她不怕他跑掉了,也輕易打發不了她了,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讓她心焦的是她這樣揣著肚子裏的小生命空等著算怎麼回事呀,再過幾個月就隻能挺著大肚皮走來走去了,一點歸宿感沒有,孩子生下來怎麼辦?哺乳期她不上班了他能養活她嗎?即使能養活她們母子(母女),孩子的戶口怎麼辦?黑戶?她什麼時候能見天日啊!更不用說在此期間遭受的白眼和心理壓力了。
這種強烈的心理期待讓她痛苦,加上懷孕初期內分泌失調,對身體產生了負麵影響。那天中午,正要與麗美到錦春茶坊吃午餐,剛踏出電梯就覺得肚子不舒服,脹脹的,有液體緩緩下滑的感覺。身後的麗美突然小聲驚慌地叫:“琳姐,你來月經了!”
用手一摸,四指血紅。若琳暗叫不好,馬上讓麗美給攔了輛出租車,鑽進車裏,怕弄髒了人家車,脫下上衣墊在屁股下麵,去醫院了。同時給老程打電話,沒人接,再打,還是沒人接,就忍著恐慌發了一條短信。
老程的手機落在車裏了,他趁中午飯點休息時間去了父親老老程那兒。老老程一本正經地給他打電話說,有事找他,讓他下午下班後過去。老程不想在父親那裏吃晚飯,一是要照顧若琳,二是不願看見那老太太,所以寧願中午去,說完馬上回來上班,這樣既不傷臉皮又能辦了事。
上了樓,老老程正在客廳喂金魚,老太太在廚房裏做菜,然後出來與後夫的兒子照了照麵,一邊點頭一邊含混不清地招呼了一句什麼,算是過去了。老程坐在父親身後的椅子上,腳邊的垃圾籃裏堆滿了摘剩的韭菜葉,老老程肯定是剛剛幹了活,要麵子才故意裝得悠閑自在。老程以前很不喜歡他這一點,現在覺得很正常,男人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向外展示自己的生活。
“聽說你和燕石又鬧矛盾了?”老老程盯著魚缸,沒回頭。
“呃。”老程覺得不舒服,老婆又來告狀了,家裏一點私事還讓父親這個根本不夠裁判料的人來斷案,讓他覺得尷尬。“嗨,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程佳都這麼大了,你們還有閑心鬧什麼?你玩玩就收心,別最後雞飛蛋打。”
老程愣了一下,用很小的聲音,“她懷孕了。”
老老程愣了一下,放下小黃米般的魚食示意兒子起來,跟他出去。父子倆帶上門,從樓梯上往下走。父親很關切地問了句:“你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