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離了。”

“男孩還是女孩?”

“目前還不知道。”

父子倆很沉默地從樓洞裏出來,走到小區小小的廣場上。父親轉身很嚴肅地對兒子說了一句:“我們老程家得有後!甭管閨女小子,兩個就比一個強!”

老程心神領會,與父親交流了幾句,走向汽車。然後看到若琳發來的短信,急了,忙向豐台的婦幼醫院駛去。

若琳已打了安宮黃體酮,正安靜地躺在護理室裏聽醫生的囑咐,大意是:避免體力勞動,注意臥床休息,暫停夫妻性生活,心情要快樂,要保持一個積極向上的心態,快樂的媽媽才有可能養育快樂聰明的寶寶等。老程過來後,醫生又向準父親囑托了一遍,尤其建議他要緩解孕婦的焦慮情緒,有事多為她考慮,孕婦早期最易導致流產等。

老程嚇壞了,也心疼壞了,當時下決心讓若琳辭職,安心在家養胎。

若琳心裏高興,卻表現得有點不樂意,“以後怎麼生活啊?”

老程被傷了自尊般地反應:“有我你怕什麼?”

準母親撇撇嘴,“誰知道哪一天你就不回來了,我現在每天像頂著個地雷似的,真到那一天,哭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然後頓了一下,“真到那一天,我才應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剛受了父親的鼓勵,老程馬上激烈地表達了自己的意願:“你放心,我遲早會給你個交代的,激我也沒用,我比你更著急!”

若琳膽子大了,反駁:“你交代了兩年多了,再過兩年還是這樣,我又能怎麼著你?你是吃定了我隻能吊死在你這棵樹上了?現在我就可以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自作自受罷了。”

這話讓老程拉了臉,很沉默地攙扶著她走出房間,走過醫院的走廊和大廳,到了車上。在開動車子時,從後視鏡裏發現她不僅悶悶不樂,眼淚還流了一臉。他沒轉頭看她,陰鬱地駛出醫院。

碰上這麼個男人,一輩子陷進泥淖也難拔出來了,腳踏兩條船使他無法全身心地站在她的立場上看問題,懷著他的孩子還要遷就他,虧她這樣愛著他,為他生兒育女!他從來隻考慮他自己,他自己合適了也覺得別人都合適,人性在關鍵時刻才顯出來自私啊!

回到家裏,若琳就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直到他把空調調到22度,把床鋪好,也不動。老程在臥室門口看了她半天,不理,又倒了杯水,先自個兒喝了,回過頭,她冷著臉躺床上去了,床單蒙上頭。沒錯,她可以在沉默中妥協,原指望他哄哄她,一個內分泌失調心亂如麻的孕婦需要哪怕僅僅是口頭上的安慰也不行嗎?他卻偏偏端起了架子,以高高的姿態提醒她他的身份和高高在上的門戶:北京,這一方水土養育的男人是有資格對外地女人端著的,你冷著臉給誰看呢?

突然之間他會晾晾她,降降溫,提醒一下她自己是誰。如果她鬧騰得緊,他就采用此法,不常用,但有足夠的殺傷力。在這片陽光普照的大地上,總有一方更溫暖更明亮,她想走向更明亮的地方是需要付出低頭、妥協甚至屈辱的代價的。內心想和他平等,也隻有自己做足功課和他同意才行。

他倒了杯果汁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床頭櫃上,又把空調調高了兩度,才出門到單位去,下午已過了一半了。

門關上後好半天,若琳從床單裏露出頭,眼淚又花了一臉,這種困境可怎麼辦啊,本想套住他,可自己也深陷其中無法動彈,難道把孩子打了自己從頭再開始?一想到那個正忙著安營紮寨的小豆芽變成一塊死肉從子宮裏脫落出來,心就揪疼得難受,萬一流不淨,一個堅硬冰冷的鐵鉗再探進去把它夾碎夾出來,像第一次流產一樣,生生撕碎一個孩子,恐怖得心都碎了。造孽啊,大人的糾葛報應在孩子身上,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算了。

比起若琳,更加心神不寧的是老程,走進辦公室時甚至心頭突如其來襲過一種宿命感:難道他就是一輩子操勞命,命中不該有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兒子、第二次婚姻和下半生的幸福?命中注定下半輩子就搭進上半輩子裏,再無法動彈?他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女孩的父親,難道一輩子就注定賣給她們了?他不該重新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晚上下班,老程把近日股票套現出來的現金取了三萬,回到家放在若琳枕邊,溫情地說:“老婆,錢擱你這裏,你就放心辭職吧,花完了再給,我們一定要好好對待我們的寶寶。如果是女孩,一定要長得像你。”

生了一下午悶氣的若琳馬上破涕為笑,撒嬌地摟住老程的脖子,“臭老公,臭豬頭,惹小豬豬生氣,小豬豬要咬你!”

“咬我吧,咬死我吧!”

小嬌妻咬了男人半天耳朵,突然賭著氣說:“我要生兒子!生個和你一模一樣的!”

“傻瓜,這不是你能控製的。”

“我不管,反正我要生兒子,這個不是,還有下個,直到生出兒子為止!”

“哦,那你就成小母豬了,生一窩!”

“那你就是公豬了!”

“本來就是!”

“那我們不就住在豬窩裏了?”

“母豬不住豬窩還住哪呀?”

“跟著公豬住,反正公豬在哪母豬就帶著一幫小豬崽兒住哪。”

“好嘞,以後公豬就帶著母豬一家子招搖過市去。”

口袋裏有了三萬塊,若琳很高興,不僅是因為有了錢,而是一個男人的信任。隻有當男人把他的錢袋交給你時,才代表他真正信任你,和你一條心了。她高興地把錢存在自己的賬戶上,感覺到富有和欲見天日的興奮。

左等右等公公那邊沒動靜,燕石很納悶,這是很棘手的事嗎?自己的兒子,勸勸罵罵,行不行總有個結果吧。要是自己犯渾出了事,母親早一巴掌打過來了,還要給老程賠禮道歉,讓他多擔待。為人父母差距怎麼這麼大呢?而且老頭還想著她家的小房呢,心裏一點數也沒有,該著伺候你家老老少少似的。

燕石沒打磕巴就去了東二環,敲了半天公公的門,沒人應,再敲,對麵鄰居的門開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出來說老兩口剛搬走,房子等著出租呢。

燕石腦袋轟了一下,打著哆嗦問:“搬哪去了?”

“是石景山還是酒仙橋啊?老太太說過,搬時我不在家,去閨女家看孩子去了……”

燕石心急火燎地下了樓,走了好長一段路,進了地鐵,一路直奔石景山醫院那邊,心裏積著一肚子氣,老恬不知恥,先斬後奏了!

快到小區門口時,忽然想起該給一直租那小房的房客打個電話,萬一搞錯了,老頭真和老太太去酒仙橋了也不一定,老頭沒給辦事或辦事不力,自覺地不住她房了,也是符合情理的。

電話好半天才打通,房客是個小年輕,很不耐煩的聲音:“大姐,你怎麼還打我電話,有完沒完了?房子不是搬出來了嘛……”

燕石好不容易才插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您什麼時候搬出來的?我不知道呀。”

那房客也是積了怨氣的,說先是男房東讓他提前一個月騰房,接著一對老夫婦直接找上門,他不得已收拾了一下出來了,至今還沒找到合意的房子,正煩呢……

燕石勃然大怒,跑到自家舊房前啪啪拍門。開門的是老太太,隻開了裏麵的木門,沒開外麵的防盜門,隔著早期那種不合乎規定的防盜門的鐵柵格,露出怯怯的眼神,沒說話,然後閃在一邊,老頭站過來了,也沒開防盜門的意思,怕她一通鬧似的。

燕石壓低怒火,不客氣地直接問老爺子:“您這麼快搬過來了?”

語氣裏含著責怪,您還沒幫我辦事呢。

老頭沒有難為情的意思,單就房子來說,“這是健人的房子,老公房,租也租不出幾個錢。”意思是兒子的房子,兒子的老子住也不是不應該。

燕石目光堅定,清晰地說:“這是我家的房子,在我和健人沒離婚之前,誰住進去也得我同意!”

話音剛落,木門砰一聲悶響關上了。門裏,老頭對一臉謹慎的老太太說:“不理,我們住我們的。這是健人的房,單位分配的,別人誰也沒資格胡說八道。”

在大街上,燕石狂打老公電話,座機沒人接,就打手機。老程當時正開車滿大街尋找月餅,離中秋節還得一段時間呢,若琳吵吵著想吃月餅,他就趁中午下班或其他時間出來辦事時,找食品店或稻香村挨個兒問。

“你怎麼把房客趕出去了?還沒到期呢。”

“我爸不是沒地方住嘛。”

“怎麼沒地方住啊?那老太太的房子租出去,我既管他們住,還接著管他們養老……”

“誰讓你管了?我管!”

“那房子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呀,沒有我單位能分你房子?你拍著良心說這房子有沒有我的份?”

“有你一份又怎樣,沒有大產權,隻能在我名下。他們沒地方住,我又不能讓老兩口睡大街睡橋洞裏吧!”

“那你也得先跟我招呼一聲啊,這家都讓你自己當了,你自己一個人說了算?”

“不正想跟你說嘛,才幾天啊?……你這脾氣,能讓他住嗎?”

“當然不會讓你們一窩子住這麼消停!我給你們臉,你們他媽的一家子下死勁欺負我……你給我死回來講清楚!”

老程了解她,當然不會馬上回去來一頓暴吵。他會回去的,與她推心置腹談一談,她陷入牛尖角了,死死抓住已不存在的一點東西,估計更擔心的是財產分割吧。他也擔心,大部分是自己大半輩子努力奮鬥出來的,也不想一無所有光著屁股出門,因為他不再年輕了,如果能再年輕個十歲,不,五歲,他就可以。現在他有孩子了,要擔負新的家庭,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但可以務實地少分點,起碼做個姿態,畢竟也二十年的夫妻了,再撕破臉,終究也是不忍的。

兩天後,老程罕見地主動回來了,連個招呼也沒打,就開了門。

燕石正坐在飯桌旁,沒做他的飯。他沒在乎,到廚房盛了半碗米飯,坐到對麵夾菜吃。很熟悉,就像以前的樣子。

燕石沒有說話的欲望,也不看他。

本來飯就不夠,兩人剛夠半飽。放下筷子,老程罕見地倒了兩杯開水,體貼地推到老婆麵前一杯,清了下喉嚨,講話了,“老婆,咱老夫老妻二十年,走過來不容易——別動怒,有話慢慢講開,咱們在一起平和地說個話也不容易啊。是這樣,我們的共同財產也不多,現金全部歸你;這房子就是我們的大件了,反正你看著來,也公正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燕石揚手把桌上的碗盤摔碎在地,還不夠,起身掀了桌子,那杯熱水順勢潑在了地板上,濺到了老程的右腳麵子上,他立刻跳起來。

燕石指著他的鼻子罵:“想分家產?死了這條心吧,我死也不離,拖死你丫的!”

老程也急了眼,“都給你!”

“都給我你也別想溜!本來這個家就都是我的!想甩開我過美滋滋的小日子去,告訴你,沒門!”

“哼,德性!”

“想輕易走?踏著老娘的屍體再與那小婊子苟合去吧!一對不要臉的奸夫淫婦,老天爺打雷怎麼也沒看見你們!”

老程氣得手指也指不清了,“瞧瞧你,瞧瞧你的樣,十足的瘋子,潑婦!真有你的,你行……行……黃臉婆!”

不得了,“黃臉婆”三個字像捅了馬蜂窩,燕石彎腰從地上撿起豁邊的碗就丟了出去,幸虧老程偏了偏腦袋,才從左肩上方飛了過去,擊碎在牆上。燕石跳腳罵:“孫子!黃臉婆也是托你的福!不是伺候你家老老少少一窩子白眼狼,我能輕易變成黃臉婆?誰他媽不知道過好日子舒服啊!狗啃了良心的東西,你出門不得好死!老天爺看不見你汽車也能追上你……”在歇斯底裏的瘋狂咒罵中,老程跑得沒影了。

微涼的風從門外吹進來,秋季到來了。燕石精神有點恍惚,心髒咚咚跳得厲害,頭重腳輕,快站不住了,連忙蹲下身去,兩手扶著地,眼前出現了昏花和模糊,隻覺得胸腔裏撲通撲通的,快要跳出來了……好像過了一眯眼的工夫,有腳步聲由遠而近,有個聲音說:“佳佳媽你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

她勉強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聚焦,是樓上的韓護士,估計是聽到樓下爭吵跑下來看看的。

“沒……沒什麼,被……那王八蛋氣的。”

韓護士看燕石的臉色蠟黃,不無擔心地說:“去一趟醫院吧,我給你做個體檢,我覺得你臉色不太對。”

“不去,歇會兒就好了。有病……我也是久氣成疾。”

燕石被韓護士扶到沙發上,看著韓護士利落地幫自己收拾,扶正桌子,打掃碎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嗨,你和他生這氣幹嗎,氣得好與不好的,反正你自己受著,你就以靜製動,甭搭理他,臊著他,不行捉奸去,找人把丫打一頓,尤其那女的,扇死丫的……”

這話提醒了燕石,“你上次找的私人偵探準嗎?”

“應該準吧,人家就是吃這碗飯的。不過目前還沒給我信呢,我家的豬難查,憑空蒸發,什麼痕跡都沒有,估計福爾摩斯也玄。”

“他不上班了?”

“辦了個掛職手續。”

“那……得花多少錢啊?”

“有按天計價的,有大包的,看情況,本市跟蹤便宜,也就五六千塊,帶錄像和照片的貴一些,異地更貴,還要包車費、電話費、食宿費,看情況了。我這個得異地取證,還不知去哪裏找,得兩三萬。大體這個價,我都谘詢過了。”

便宜的也五六千,也忒貴了點,燕石有點舍不得花這個錢。

“哎,你就放心讓偵探找證據吧,在市內,有名有姓的單位,一逮一個準,比你自己在家生悶氣強!他鐵了心與別的女人在一起,家都不要了,你還給他省錢?”

燕石動心了,不省,吃光花光剩一點扔大街上垃圾桶裏也不給他留!在韓護士的幫助下,燕石找了一家以退伍軍人為主的私人偵探作坊,沒辦法,這種公司國家不讓成立,沒有合法的。反正要找的人有名有姓有車牌號,生活相對規律,人家要她五千塊,兩千定金,有結果了,再付餘下的。任務交出去了,也不感到輕鬆,就是找到他倆鬼混的地方,拍了一起親密的照片又能怎麼樣?她不想離,隻能以此證據要挾他,你不是公務員嗎?你不是牛×哄哄尾巴翹到天上去嗎?好,賭你的政治前途吧,小子,咱們騎著毛驢看唱本,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