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天沒有出現了,這在以前是沒有的事。他像丟了魂似的,在辦公室心神不寧,停下手中的活,給她打電話,一如既往的關機,看她的聊天工具,都不在線。突然有些惶恐,她會不會就此消失?中午跑上樓去,問她公司的人,人家隻說沒來;問她具體的家庭地址,人家瞪眼搖頭說不知,也許是不想告訴一個陌生人。他站在昏暗的樓梯上消極地想,也許她真像過客,在他生命裏匆匆出現了一趟,不能幫助他頂開頭頂上的巨石,他也不應該有什麼自由、愉悅、藍天、白雲式的幻想,一切像個影子,讓遍布心田的那大片綠地遭到霜打般,迅速枯萎下去。

若琳知道,他一定與外邊那個有間隙了,不然誰有這個能量?並隱隱感覺可能與她找她的談話相關,再強勢再無所畏懼的人,隻要品行不端,基礎不正,再強悍的外在也經不住內心良知的咂磨。她雖過程中弱勢,有低聲下氣之嫌,好在結果對她有利。

她遠遠地躲著書房,也不殷勤周到地為他做點什麼了,讓他母親去做,老太太非常喜歡圍著兒子轉,她隻滴水不漏地服務其他成員就行了,倒是可以攆著小樹去陪他爸爸玩一會兒。

這三天,杜海濱居然完全不理若琳,一句話也不和她說,甚至不看她一眼,平衡似的對任何人都話少,要不是老太太纏著兒子,也沒心情搭理母親。

除了媳婦外,所有人都認為他工作上可能遇到麻煩了,家庭所有壓力都在他身上,也難怪,多餘的怨氣有意無意地出在了低眉順目的媳婦身上。

王若琳不在意,公婆帶給她的痛苦比起家庭破裂來,可以忽略不計。尊嚴,幸福,孩子,家庭的完整,個人的感受等,什麼東西最重要?這種成長,她不需要以每一次的疼痛去積累智慧,一步成熟。因此她非常明白自己需要什麼,要等什麼樣的結果。

第四天夜裏,那個孤獨憂鬱的男人仍然一無所獲,繼續如困獸般在淩晨才進入睡眠。突然手機響了,隻響了一下,就聽到他接聽的聲音,然後,他幾乎衣衫不整地跑出門。

婆婆說:“這孩子幹工作是不是幹傻了?不會與領導有什麼矛盾吧?多累呀,就指望一個人……”

她在電話裏以一種纖弱的聲音說,想見他最後一麵,不然死不瞑目,並告知了地址。

杜海濱開車上路時就心驚肉跳,一直在猜想,現在終於出事了。寂靜的深夜中,汽車急馳而過,一路上神經緊繃,眼淚悄然滑落,傻孩子呀,你要出事,置我於何地?路上幾乎沒看到交通燈,也忘記了禁行,幸虧是淩晨,多數街道處於半空狀態,踩著油門一刻鍾功夫就到了她樓下,找上門,猛敲,急促的聲音在午夜的整個大樓裏回響,裏麵卻沒聲音。

很厚重的防盜門啊,趕緊打110,打急救車,打開鎖公司。一會兒亂糟糟的一團人接連湧上來了,開鎖師傅忙手忙腳打開鎖,進去後有人摸找電燈開關,有人跑衛生間,有人看臥室,有人打開另一個房間……其實人在陽台上,穿著帶斑點的蕾絲睡衣,安靜甚或安詳地蜷縮在一個香蕉椅上,沐著窗外的淡月,如披了一層霜,如絲的秀發後麵是一張憔悴蒼白的臉,隱隱透著苦悶、抑鬱和自我折磨的痕跡;香蕉椅下,淺綠的地板上,是一汪一汪凝固或新鮮的血,整個人像秋天落下來的一枚樹葉,薄薄的月色下浸著孤寂痛苦的光澤。

杜海濱至死不會忘記那悲哀的一幕給他造成的心靈衝擊,瞬間湧上來的念頭是自己也不想活了,死就一起死吧。他不記得他抱起她柔軟身體時的恐慌感覺,也不記得往外跑時愴然淚如雨下,更不知道在救護車一路疾馳時他懷中的她的手是涼的還是熱的……

那天晚上,若琳也接了一個電話,她火冒三丈地從床上起來到了書房裏。之前已經接了一個短信,沒想到她還真打來了,有一個在瘋狂邊緣的朋友,總讓你在陰沉的時刻恰如其分地掉進崩潰裏。這個淩晨烏青著眼睛穿著睡衣的賢妻良母壓低聲音像獅子一樣向對方發出沉悶的咆哮:“你到底幹嗎?有沒有白天黑夜的界線?我有孩子,我婆婆在這兒,你能不能消停幾天不向我彙報?不把你那些見不得天日的垃圾宣泄到我這裏?我也焦頭爛額,我不是神仙,我不是能掐會算,我的難處、痛苦向誰說……”

在一間節能燈管和電視屏幕的熒光共同照亮的屋子裏,於麗美雙腿縮在舊沙發上,倦貓一樣果斷地關上了手機。她也搞不清楚她為什麼給她打電話,淩晨三點而已,與下午三點真有什麼不同嗎?明滅不定的光線裏,她覺得待在這裏太久了,活死屍一樣,腦袋被一種執拗的思維釘死在這裏了,如習慣了狹小空間的耗子,本能地害怕和逃避外麵空曠的世界。茶幾上放著幾個空啤酒瓶,還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她也不想再喝了,免得一刻鍾去一趟衛生間,麻煩。

現在她的視線掠過啤酒瓶的上方看電視,看一些無聊的電視劇、叫賣式的廣告和一片和諧之聲的新聞。昏沉沉讓酒精浸潤過的腦袋終於想起來為什麼打那個電話了,在看重播的法製節目時,看到了王姐曾經住過的小區裏發生了一件殘忍的大事,一個五十多歲麵目陰鬱的老女人死活不與其丈夫離婚,外邊那個常穿吊帶裙的女人急了,三番五次打罵到門上,威脅老女人趕緊與她老公離婚,原配懷恨在心,在一天晚上拎著一瓶硫酸找到了那個吊帶裙女人,也不說話,照臉上潑去……被記者采訪的目擊者說,那“吊帶裙”的頭發、頭皮、臉上的肉都像豬油似的融化了,一塊塊往下掉,慘不忍睹,太殘忍了!

穿白大褂的醫生說:傷者是被濃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硫酸燒傷的,傷情非常嚴重,其頭部、麵部、胸部、背部三度燒傷,身體受傷麵積在百分之二十五以上,雙眼已無光感,估計會雙目失明。

給她看曾經鄰居的新聞有什麼過分嗎?唉,她是命好碰著一個好人過上好日子了,就不待見她了。真是人一闊臉就變。

她已不怎麼想與曹友諒之間的恩恩怨怨,一想骨頭都痛,因為每個細胞都無時無刻不在想,無時無刻不清算著五年多的賬,她人生的大好年華,有幾個五年?他這樣騙她玩她,不怕遭天譴?她不止一次摸著自己的心髒虔誠地詛咒:曹友諒,我向一切超自然的力量起誓,詛咒你和你的後代,凡是男的世代為奴,女的世代為娼!地老天荒,無極限!如果上天能讓你付出同等的代價應驗,我願意立即自摳雙目,磕掉所有牙齒,揪掉所有頭發,再拿一把刀切腹而死,讓大街小巷血流成河……

夜晚,厚而無形無邊的黑暗,不僅負麵情緒活躍,思維也容易走極端。

但第二天太陽出來,離開沙發電視和啤酒瓶,胡亂吃了點東西,換上得體的衣服出門,心情又不一樣了,雖然低落,但總還有一絲微妙的希望。

她化著淡妝,高挽發髻,踏著高跟鞋,招呼也沒打直奔曹友諒的辦公室去了。她告訴自己不要懦弱,不要害怕,要勇敢堅決地為自己討一個合理的賠償。

她目不斜視地站在他麵前,關上門,努力裝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冷傲,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直視著他一臉橫肉的臉,“一百萬,了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他頭又低下看文件,聽她說完,又抬起頭,“你有點數沒有?一百萬放這裏你都背不走。”

“你打我賬戶上……”說完才發覺他在嘲諷,不由冷笑一聲,“你不想讓你家人缺點什麼吧?”

曹友諒臉變了,指著她的鼻子,“威脅我?我家人少一根汗毛看我不剝你皮!三萬還是五萬,你選一個,甭廢話,想好了告訴我,不用來,打個電話就行!”

在他強硬的指尖下,她竟沉默了一分鍾。在那種難堪的境況下,什麼也沒說,挎著包就出來了。

大街上滿地白花花的陽光,照得她不知往哪裏走。好像很久沒見過這麼明亮的太陽了,剛從黑暗的洞裏出來似的,有點茫然無措。

淨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頭頂一片雪白向四周擴散,“天堂都是白的嗎?”

“傻瓜!”坐在一旁等了半天的杜海濱含笑、憐愛地看著她。

她轉向他,“果真,每個人都有投影啊。”

“傻瓜!”

“吃飯時都用長勺子啊?”

“傻瓜。”杜海濱忍不住笑,揉著她的頭發,“小壞蛋,你還在地球上待著呢,沒有我同意,哪這麼容易跑出去!”

她明顯愣了一下,定定地看著他,顯然認出來了,漂亮的扇形睫毛上飄著羞澀,“我愛你……”

“我也愛你。”杜海濱握著她的手,以示憐愛和鼓勵。

“可我們……有什麼資格?”

經過短暫的沉默,他肯定地說:“給我一點時間,不會很久。你隻要好好養身體,別的什麼也不需要想。你知道嗎,我都給嚇死了,你怎麼能做這種傻事,萬一……你要我怎麼辦?”

“當時我坐在陽台上,吹吹風,看看天上的亮雲,你知道昨晚天上的雲彩排列得魚鱗似的,很美,很壯觀,也很少見。我隻想看看,想想心事而已……”

“以後千萬不要做這種傻事了,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活著才美好。”他拍著她的臉,小心地吻了一下,看著她露出羞赧笑容的眼神,像雨露落在幹旱草地上的那種立竿見影的效果,心裏滿是感動,除了愛,她什麼也不需要,他能帶給她幸福和鮮活的生命力,就像她能帶給他一樣。“以後遇著什麼事一定要記著與我商量,我們會在一起。”

“我們也會幸福的。”

在護士到來之前,他們擁吻在一起。

那時若琳正在擇一把香芹,小樹在客廳裏把爺爺奶奶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兩位老人在忙碌中幸福地抱怨著指責著。她右眼開始不住地跳,她不迷信,仍止不住自言自語說了一句:“右眼皮老跳是怎麼回事?”

婆婆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本可以不回答,“左跟跳財,右眼跳災,現在有啥財可發?保不準會破點啥財。一會兒你別帶小樹出去了,我領著他出去轉轉。”

也許婆婆的話太突兀太容易讓人有想法了,老頭減壓器般嘀咕一聲:“瞎說,什麼都信。”

老太太的口氣也中和了些,解圍般:“信則有,不信則無,還不是小心嘛。”

若琳雖有點憋悶,還不至於在這上麵生氣分心,就憑空有一種預感:杜海濱去找那個女人了,他們現在肯定在一起,他回來肯定找事!

要不要告訴公婆呢?看在孫子的份上他們也許站在她這一邊,畢竟失去了孫子就等於失去了他們的命根子。不過,求助公婆是一把雙刃劍,本來他們就認為她配不上他們的兒子,現在挑明問題,他們還不更抓住了把柄,現在婆婆就有意無意地常敲打她,仗著兒子上位。挑明了,即使他們保持中立,對她也是損害,意味著他們對她的不明確化,兒子外遇應該有百分之五十的責任。等於他什麼還沒做,她就先把籌碼流失了。好鋼應該用在刀刃上。

下午正好沒有孩子纏著,她決定去找殷月紅,無論她多麼忙她也應該去找她,討個主意,到亡羊補牢時黃瓜菜都涼了。她很氣憤,憋屈,感到了受損害的痛苦。

她提前給她打了電話,說快到了,這樣她就不會因事忙推托了。事情輪回得真快,現在趕上她諸事不順了,沒有人喜歡麻煩纏身有一肚子苦水要倒的人,正像她討厭於麗美的糾纏一樣,殷月紅這個成功鹹魚翻身的強人也會厭惡她的懦弱和瞻前顧後吧,像她都不能拿到杜海濱的工資,這點無論如何都不像生了兒子的女人幹的。過去的已過去,你自我心虛個啥勁的!

果然殷月紅很吃驚,也不推辭了,讓她直接到她辦公室來。

殷月紅結了婚就正兒八經單幹了,辭去正式工作,在豐台某軍事大院閑置的辦公樓裏租了一間房子,頭兩年是一間,現在是兩間了。頭兩年經理、秘書、會計、打字員、業務員都是自己一肩挑,現在招了一個全職負責打字兼掃地、倒茶、接聽電話的小姑娘,一個兼職會計,幾個平時不拿薪水隻有出業績才拿高提成的兼職業務員,總的來說,能省的都省了,不能省的她身體力行。在如此壓縮成本的情況下,的確掙了一些錢。

在她那小小的方正的多功能會客廳裏,身穿職業正裝、帶著企業創始人精明樂觀和職場鍛煉出來的自信笑容的小老板,一現身就令若琳這個家雀般的家庭主婦自慚形穢:事業和獨立的世界能使女人如此神采飛揚,而她則在家務、孩子的淹沒下枯萎了。

“怎麼樣,你老公?調查清楚了嗎?”

她老實地用相反的神情和懦弱的語氣,點點頭,“他和一個更年輕的女人好了。”

“你打算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我找那女人談過了,就那麼一個不知羞恥的東西,唉,沒法說了。”

“兩條路,激烈的,要麼你與那婊子魚死網破,要麼與杜海濱同歸於盡,要是你特別憤怒的話。”殷月紅用她特有的一針見血的生意人的語氣說,“對那小三,你要無所不用其極,盡管去鬧,她都撕開臉不要臉了,你還留著幹啥?去她公司鬧,讓她丟工作又丟盡顏麵,找一個工作你給她弄丟,找多少你弄丟多少,讓所有公司不敢用她,沒工作了看她吃啥,沒收入了她還有啥牛×的,剩餘價值也和你差不多了。一個和你差不多的人你還怕她排擠你?你又有兒子。同時想辦法找她家裏,在她父母門口貼大字報,罵他們閨女搶你的男人,害你兒子沒爹了——你得有證據啊,照片、錄音什麼的都行,在別人質疑時你能拿出東西堵他們的嘴。她父母有單位你就再貼一份到他們單位,鬧越大越能把她搞臭。你放心吧,這事沒有人為她說話,讓她身敗名裂!要麼,你用同樣的方式整治你老公,讓他失去工作,沒錢了,沒錢了沒法風光了,看哪個女人還跟他!要麼,你成全他倆,讓杜海濱把房子等所有財產轉到你名下,再給籌集一百萬現金和打五百萬的婚姻和精神損失欠條——沒現金讓那女的一起去借,欠條要他倆共同簽字,算是出讓婚姻或老公費,隨你怎麼稱呼。如果這幾條他倆都答應,你就離婚!怎麼樣,讓他倆後半輩子節衣縮食還你債吧,你會生活得比王母娘娘還好,沒準還能給你家少爺再找個年輕的後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