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王若琳當時聽得熱血沸騰。不過她清楚,以她的性格並不一定具備這種議價能力,她從根基上缺乏殷月紅那種宏大的戰略思維、縝密的戰術細節及堅決執行的意誌力,她控製不了那種局麵,除了廚房、臥室和客廳的擺設各就各位外,她缺乏對稍有點複雜的人際關係和事件的整合能力,甚至連裝腔作勢都沒有底氣。
“就沒別的法子了嗎?我不想離婚,不想失去現在的生活,不想弄那麼大動靜,丟臉……”
“倒有一個不丟臉可窩囊的,”殷月紅意味深長地瞟了她一眼,“你不吵也不鬧,耗著,裝著不知道,知道了也死活不離婚,逼你你就抱著孩子從樓上往下跳,不逼你就像往常一樣過日子,愛誰誰,孩子該吃吃,該喝喝,就當杜海濱出差去美國了,拖上五六七八年,夠不夠?拖到那狐狸精三十多歲,徐娘半老了,還牛×啥,肯定先於你發瘋!毛爺爺不是有本《論持久戰》嘛,隻要你有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兩年她就瘋!”
哎,這個不粘鍋的牛皮糖戰術符合她的心理預期,在年輕的生命中經曆那麼多事,她並沒在經驗中增長新的情商和戰鬥力,而是變成了驚弓之鳥,更容易被動挨打和受製於人。若琳清楚地知道這是她和殷月紅的區別。
是誰在大地之下隆隆運行,隱匿的影子把我所有的防線擊穿?
是誰?是誰的呼喚,在風中獵獵穿行。
誰的靈魂在風中交舞,是誰的影子在左顧右盼?
誰的身體如地下烈火,戰栗中把一切燒沸,炸裂,流淌?
飄滿灰燼的天空下,誰的靈魂是直的,誰的裙子是紅的?
誰在月光下聲嘶力竭地呐喊?
焰火閃耀吧,親愛的人,在地動山搖中扶遙直上。
看到我們的鴿子,親吻我們的痛,清洗腳下的刀傷。
然後帶著哭泣上路……
這是他們肉體結合後給予他的全部想象,這是嶄新的世界,嶄新的感覺,讓他第一次明白了什麼是激情、滿足和生命的飽滿。他覺得可以持續一生。
杜海濱住到了淨智家裏,以男朋友的身份。他晚上不再回家,萬一回去也睡書房。淨智頃刻成了他的全部,占據了他所有思維,騰不出空間和時間盛放別的了,有點像他父親說的色令智昏。她給他時果然是處女,她的純潔無瑕讓他羞愧,並同時有“不潔”的原罪。當她要求他不得上若琳的床——自己才是他妻子——時,他覺得合情合理,馬上就答應了。
信守承諾也不是一件難事,他從沒與若琳享受過烈火、岩漿般顫抖炸裂的過程,也沒有月光和夢中田園的尾聲。有細糧,他不會退回去找粗糧了。
唯一使他擔心的是兒子小樹,他太小了,沒有自己的分辨力,憑心而論,隻有他母親能給予他最好的照顧,他不相信淨智能馬上應付得了這麼大的一個孩子,她自己還是個孩子。思考了很久,現在他決定不做為孩子犧牲自己一輩子幸福的父親,無論他作不作犧牲他都一樣長大,況且他的犧牲並不能保證他有更好的成長,一個越來越冷淡、內心不貼合隻是貌合神離的家庭能傳遞給孩子什麼樣的婚姻觀、家庭觀和世界觀?難道家庭隻能為孩子存在?父母的感情可以無所謂一輩子?被犧牲一輩子?那婚姻就成了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東西。
現在和將來,淨智能使他生活更有意義,但這種意義可能與小樹沒多少關係。現在他考慮的是如何保證兒子的權益,他愛他,從小家夥呱呱墜地到長成滿地跑的小可愛,他內心一直被那種溫暖和柔軟的父愛所充滿,他能為他做任何事,能與他的母親得過且過,能過那種平淡空心的日子,直到淨智出現。兒子當然可以跟著自己,如果跟自己,他沒意見,可以再設計一套方案,問題是若琳要兒子,那麼他保證他們母子的利益,房子給她,他繼續還貸,給他們生活費,定期回去照看小樹,總之是生活正常,隻是他不再屬於這個家庭,他要和淨智生兒育女。淨智不會反對他這麼做,他明確地告訴過她這個方案,她大度地說:“隻要你離婚,什麼都好商量,你全部薪水都給她也行,我能養活你,掙得少我們辛苦點,掙多了我們寬裕點,但就是不能與她共同分享你!”
這話至少讓他欣慰和鼓舞:她愛他,不是愛他作為建築設計師的不菲收入,沒有愛情之外的其他元素;她要獨享他根本沒什麼錯,這是相互的,在做決定之前他一直努力證實這種真正的愛存在,當然,她能為他自殺,命都不要,已是最好的證明。他隻是考慮各種細節而已。在認為差不多的那一天,他回家了,看看若琳的反應。
老頭說:“這幾天你幹什麼去了?給你打電話也不回來,有那麼忙嗎?”
本想先跟若琳談,但現在也可以先征求父母的意見,他們雖沒決定權,起碼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
他坐在父母對麵,少有的一本正經的臉,“……透露個事,我想跟她離婚……”
老頭老太太像沒聽明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求證一般。
老頭問:“過的好好的,為什麼離?”
老太太加一句:“離了,我孫子呢?”
兒子有些煩躁,這源於不習慣與父母分享自己的秘密,但依然耐著性子,簡潔地說:“過不下去了,過下去沒意思。”
“小樹怎麼辦?跟誰?”老太太繼續追問。
“這得和她商量。”
“房子呢?”
“得商量。”
老頭氣得哼哼的,“你想好了嗎?她要孩子怎麼辦?我們杜家到你這一代已是三代單傳!你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呢?也不事先與我們商量!”
“這不是商量嗎?”
老太太繃著臉,“我們先把小樹抱回老家去,隨你們怎麼分去,小樹不能流落在外!”
父母這種態度讓杜海濱沉默,不過也是預料之中的事。老太太接著剛才的話頭還在嘮叨,“我和你爸老了,一輩子操操勞勞,馬上活到土掩脖子了,也沒啥圖的,就圖一個孫子。你得知道,隻要你們離了,有沒有孩子她都得再嫁,把我們的孫子抱到別人家裏去養,算怎麼回事?孩子誰養跟誰親,長大了他還記得杜家的誰誰是老幾?要依著你的法,我和你爸以後的生活也別想安生了,天天眼包淚、淚包眼吧。”
老頭有所暗示地說:“你也不是突然有這個念頭的吧?”
這提醒了老太太,“你外邊那個,誰呀?”
隻要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出了問題,肯定有一方外麵有人了,這是大家約定俗成的看法。杜海濱有些窘,內心卻洋溢著一絲快樂,為了讓她過關,力圖把她描述得更完美些:“她是本市人,一個國際學校的老師,長相、收入、待遇都不錯。”
老夫妻一個看著地板一個看著兒子的臉,突然沉默。他們本來認定媳婦就該這種條件,兒子月入萬餘,怎麼就不能找個北京城裏的姑娘?找好了,興許是個中央大員的千金呢,一輩子升官發財,日子好過,最不濟一般人家的女兒,有教師這份旱澇保收的體麵職業也算門當戶對,自己兒子可是設計高樓大廈的啊!
“多大了?”老太太覺得可能是個離異,離異對離異,因此十分擔心。
“二十三。”
老兩口又愣了一下,互相看一眼,有點不安的樣子。“這麼年輕,以後就沒變數?”
對於男人來說,越年輕意味著越是好事,對婚姻裏的任何一方,也是如此。杜海濱能感覺出父母對這一年齡的意外之喜,擔憂的隻是這種年齡的易變風險。因此他有些大膽地說:“以後發生什麼事不好說,任何事都不好說將來會怎樣。”
老太太歎了口氣,“年齡太小,不可能給你照顧好小樹,不過孩子倒是興許能提前讀書識字。”
老頭突然用嚴肅的口吻勸告兒子:“這事你先放放,不成熟,說到底你還沒考慮好怎麼安置我孫子呢,你考慮周全了再說,好吧?”
婆婆馬上補充:“先別給她透信,還不鬧翻天!不管怎麼樣,我們得留下孩子!”
若琳提了大包小包的蔬菜和肉蛋回來時,公婆還是原來的坐姿,看報的看報,看電視的看電視,非常認真專注。小樹沒醒,倒是杜海濱回來了,正坐在床頭看兒子熟睡的小臉,旁邊放著他從前出差時常提的中型包。
看到若琳疑惑的目光,他含糊地說了聲:“馬上出差,工作忙。”
她努力抑製住內心不祥的感覺,看著他提著箱子出了臥室,進了書房,在忙著收拾什麼東西。內心唉了聲,也站在床前呆呆地看著兒子小小的身子,心中絞痛,無奈又辛酸,依稀感覺到高攀了別人的下場。這一屋子人中,好像隻她一個是外人,公婆與老公,是天然的一家,她和老公是一家,如果老公疏遠她,不在意她,她就自然遊離出來了,像水中的一滴油或油中的一滴水,容不下身的感覺。即使這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總也硬不起來,像腳沒完全踏在堅實的大地上,唯一的支撐隻有眼前剛三歲什麼事也不懂的孩子了。生活還在繼續,好在殷月紅給她灌輸了“強悍者生存”的理念。她強打精神,什麼事沒發生般到廚房為大家做午餐。維係正常生活的態勢無疑是最明智的做法。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老太太竟晃晃悠悠也跑到廚房來了,臉色也不難看,更沒指手?腳,而是溫言細語地說北京的水貴,物價貴,比自己老家貴了不少,卻沒一丁點兒責備她“光花錢、不掙錢”的意思。媳婦有點受寵若驚,“媽,你出去吧,聽著小樹,飯好了我叫你。”
“你爸聽著呢,我擇點菜吧。運動運動手腳好。”
媳婦有一忽兒竟沒反應過來。
每家都有難念的經,風水輪流轉,轉到哪裏,誰也不知道。
胡星鬥也有苦衷,對再婚悔青了腸子。五年的婚姻,所有裝飾和掩蓋都已剝落完畢,一眼看過去赤裸裸,唯一的區別隻不過是房子中換了個女人,且換的是掉身價的女人,讓他的基本利益直接縮水。先不說各方麵殷月紅比不上趙波,本蝕了——他有趙波時,也是同時在外麵能有女人的,起碼她殷月紅算一位,雖上不了台麵,也算男人性福的一項隱性福利,現在他正式有了殷月紅,她卻對他看管甚嚴,根本不允許他在外麵有人,不僅本蝕了,利息都沒有。他就覺得自己太冤,覺得掉進了殷月紅的陷阱,她攀上他,算是從十八世紀的封閉農村爬上來了,爬進了二十一世紀中國最現代的城市,從三等人一躍成為這個國際大都市的一等公民。
既然從他身上得到這麼多實惠,他就不明白這種小地方出來的女人為什麼這麼頑固和不懂得感恩,想當初他以高攀的姿態娶了特權人家的前妻時,他可是低眉順目地在趙家當足了十四年孫子的,不敢違拗,人家說什麼是什麼,他什麼都乖乖的,把丈母娘侍候得心花怒放。即使忍辱負重,他也覺得有對等的成分,想得到什麼,就得付出一定的東西。而這個規律沒在殷月紅身上體現,他以為她至少會像當初自己在趙家那樣夾著尾巴過日子,一路賠小心,把他侍候得好好的,難道不應該嗎?是他帶給了她今天的上等身份和安定的生活,是他的戶口讓她閨女接受了中國當前最有質量的教育,讓她母女成了全中國人都羨慕的新北京人——近十四億人中,隻有一千一百萬左右的人能享受北京籍待遇,這個你得承認吧?人,得學會感恩!但這個狼子野心、一心向上爬的女人並沒有這種美德,她在和他講平等,講夫妻共同財產,講現代互相尊重的夫妻關係。這些都是對的,他就是有些不舒服,你高攀了我再跟我講平等,分明是占便宜沒占夠,當年我高攀趙波時,這些東西人家可根本不認!現在自己認,虧了。
不光胡星鬥認為虧了,他父母也同樣認為覺得娶了這第二任媳婦不值,還不如趙波好,趙波高門大戶,有點看不起胡家,起碼讓胡家得了實惠,娶了這一野路的,雖對二老尊敬有加,卻也敬而遠之,確實沒從她身上得到任何好處,她甚至和趙波一樣不願與他們住在一起,隻想過自己的小日子,用自己兒子的錢照顧她帶來的小拖油瓶,自家的親孫子都沒這麼花自家的錢,卻花在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身上了,那孩子與他們究竟有什麼關係呀!
關於這一點,殷月紅也很氣憤,有一次跟若琳發牢騷時說:“他們一家子別看也從社會底層起身,倒很皇民遺風呢,總以為我是外地人,沾了他們的光,一心想在我這兒擺譜,享受被人侍候被人巴結被人追捧的優越感,我偏不!都什麼社會了,好像真占他們便宜似的。你信不信吧,三五年後我個人財產能達到五百萬!都是我自個兒掙的,公司雖小,接的活也不大,但擱不住細水長流慢慢積聚。他呢,五年前掙那些錢,五年後也掙那些,再過五年估計也長不多少,一般人的本事,命好生在了北京就以為多了不起似的,他這種人要做出點奇跡來,我也能拿個擀麵杖撬動地球了!”
若琳安慰她:“胡哥不錯了,一年十多萬年薪,並不是人人都有這本事,他不是那種特別能吃苦受累的人,能享受生活又懂得享受。你是太有野心了,想一步登天,好了還想再好,所以對待工作態度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