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在小三眼睛裏看到了一種置她死地而後快的狡黠和惡毒。這讓她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女人分明鐵了心強取豪奪,光腳的根本不怕穿鞋的,隻要你夠不要臉,舍得下工夫,男人那脆弱的防線天生就是給這種女人逾越的。

“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覺得你恨我!”若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說,隻是從小三尖銳盈滿的眼睛裏看到的潛意識。“就你這心態,你就是得到了海濱你也不滿意,他滿足不了你的欲壑,隻因為你暫得不到他的全部而激起更大的占有欲罷了。”

“恨你?你做了什麼見不得天日的勾當遭我恨?我不過愛上你的丈夫要把他帶走罷了,至於我們結婚後幸不幸福,是我和他的事,與你關無。”

“他現在在哪裏?”

“出差了,看一個項目。兩天後回來。”

“他住你那裏?”

“他非賴在我那裏,房子還不如你家的大,我也沒時間收拾,都是他收拾,拖地板,洗衣服,做給我吃,南橘北枳,男人在不同的女人身邊會被激發出不同的潛能。你可以稱之為賤,事實就是如此,我也沒辦法。”

正妻低下頭,聲音小了一些,很冷靜:“我可以把他讓給你,不用你費盡心力奪,兩年,我不管他。兩年後隻要你們還是決心在一起,我自動退出,成全你們,行嗎?”

小三沒想到她還有這一招,愣了一下,然後兀自笑起來,“是海濱和你離,不是我。我說了,現在我隻要這個男人,還不想考慮婚姻。既然你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兩年後我和海濱若依然如膠似漆,考慮到我也該生兒育女,隻好委屈你退位了。萬一被你猜中了,我和我老公的愛情維係不到兩年,也就是他不是我想要的那杯茶,我自會發揚風格完完整整地還給你,你們白開水般的生活可以繼續了。”小三扭頭朝她莞爾一笑,“就這麼著吧,我要遊泳了,女人需要時時保持健康快樂的身體和心態。您請便。”

說著一頭紮進碧藍的水裏,那跳躍著、紮眼的明黃終於像魔鬼般從她眼前消失了。能淹死她,多好。她微微歎著。

殷月紅罕見地主動打來電話,問她情況怎麼樣。若琳把兒子趕到客廳裏,關上臥室的門,把與小三在奧體遊泳館見麵的事說了,說得很沒底氣。

殷月紅果然嘖嘖連聲起來,“你怎麼可以與小三說那種話?你可是杜海濱的正牌老婆啊,不扇得她一邊找牙去也就算了,還守不住自己的底線!你也太軟弱可欺了,你有結婚證有兒子你怕什麼啊?我跟你說吧,你的軟弱是你最大的悲哀,等於變相鼓勵自己悲劇的發生,你不拿鞋底扇那個臭不要臉的就喚不醒你心中的勇氣和正義!”

若琳心如刀割,眼淚模糊了一臉。其實她從回來就後悔了,不該讓步這麼早,現在剛出現苗頭就自己自動走到懸崖邊上,以後還能退到哪裏去?

“親愛的,我太沒自信了,我害怕失去我一手建造起來的家,害怕我兒子這麼小就失去父親……”

“那你也不能亂了方寸去向她卑躬屈膝求她高抬貴手放過你呀!氣死我了,我的頭蒙蒙的,你的讓步隻能讓那婊子得寸進尺更加得意洋洋!怎麼想的呀你,賊進了你家,正在偷你的東西,你能對她手軟客氣?你打不過她鬧她呀,罵得她整個遊泳池裏的人都看你們,你以為大家會同情她?她能這麼囂張也是吃定了你不敢怎麼著她,這麼好的機會你的腰怎麼就不能站直了?!”

若琳數度哽咽,“你不知道那種場合,我再厲害也就是激化矛盾,估計她巴不得呢,沒有杜海濱背後支持她,你想她能那麼惡嗎?”

“可惡的杜海濱支持她又怎樣?男人推她一把,她還不就借機撒開小腿跑嘛。你放心,就是杜海濱真不想過了,也不會對你娘兒倆趕盡殺絕,你們還有共同的兒子呢。那臭婊子隻不過在借力使力隔山打牛呢,你還別中了她的道,你潑點,見她一次打丫一次,想想以前我告訴你的,你婆婆幫你看孩子,你正好騰出手整她,從根上整,從她父母那裏開始,再讓她丟掉飯碗。隻要趕跑了她,你還怕哄不回你男人嗎?”

若琳隻安靜地聽著,記著什麼招自己能使。

“攘外必先安內,你可以反過來,先把杜海濱囚禁在家裏,班不上就不上了,你們一家三口可以回你婆婆家或你娘家待一段時間,也可以去雲南大理旅遊去,別心疼這幾個錢,先把他和小三弄斷了再說。你放心,冷卻小三個把月,她就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讓你先瘋,你要她先失去了理智,露出本來麵目,看杜海濱是要自己賢惠的老婆孩子還是要一個瘋狂的女人!打蛇打七寸,你得明白這種野路女人的弱點是什麼,和你爭老公,她除了年輕發賤發嗲讓男人暫時新鮮點有什麼呀?你怎麼不會整合你的優勢鏟除妖孽呢?你要利用好了,根本不用你出頭,光你婆婆的惡嘴也能罵死她!你兒子又是你婆婆的命根子,這簡單的事教你個葫蘆你?成瓢呀。”

若琳荒涼地歎口氣,可憐兮兮地說:“要不,你和我一起,我們倆與她再談一次?你知道我在關鍵場合不會說狠話,也嚇唬不了她,天生優柔寡斷,笨,教了曲也唱不好……”

這激起了殷月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主義精神,也對若琳的懦弱充滿鄙視和不耐煩,正好她要讓她見識一下精明幹練的女人是如何維護自己的利益的。“那行,我正想見識一下這狼子野心不要臉的小三,你把斧子、繩子、敵敵畏、水果刀、鞭炮什麼的有什麼帶上什麼,讓她看看什麼才是真正彪悍的人生!”

若琳都要樂了,與小三那小鬼比起來,殷月紅才是活閻王啊,幸虧不是與她爭老公,而隻是與小三。雖被指責得滿頭包,正妻心裏還是充滿了歡喜,期待自己的即使不是徹底的勝利,打擊一下囂張小三的狂妄氣焰出出氣也好,自己真是太窩囊了,連兒子需要的一個完整的家也保護不了,其實內心惱怒的是杜海濱,四年婚姻,她做錯了什麼?為他生了那麼個可愛的兒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和疲勞,他怎能夥同隨便一個女人來傷害她,傷害他兒子的媽媽?男人到底怎麼了,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生出事端,讓自己最親近的人受苦受罪?

當天夜裏,若琳做了個夢,在一條灰不溜秋前看不到頭後看不見尾的山岫岩小道上,她沒命地跑啊跑啊,一會兒是個男人一會兒是個女人不停地狂追她,她藏到樹林裏,藏到別人的灶屋裏,鑽到茅房裏,總能被發現,最後走投無路了,就爬上一棵大樹,爬得挺費力,最後坐到樹枝上,追她的人過去了一個,竟是程健人那張胖乎乎的餅子臉!後麵的兩個停下來,其中一個看得很仔細,凶著臉指著樹上就罵,邊罵邊爬樹……她就這樣被嚇醒了,手邊兒子的臉對著她,睡得正熟。

她輕手輕腳去了衛生間,回到床上就睡不著了。婆婆不跟她同床,一是老太太是愛幹淨的人,未必喜歡老與媳婦同睡;二是孫子每晚睡覺時太挑剔,不想讓奶奶睡他的床。有一段時間男孩甚至排斥父親,後來才習慣了。

做這樣的夢就像揭傷疤,她本能地抗拒回頭去想,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想得太簡單,容易做將來後悔的事。那個罵她的人是燕石,去世五年了還不肯放過她,到夢裏糾纏她。過去的事全是她的錯嗎?難道她沒為自己年輕時的錯付出慘重的代價?她不應該再來找她。但另一個女人是誰呢?隻有個模糊的影子,一點提示都找不到,幸虧及時醒了,要是到明天,都想不起還有第二個女人來。冥冥中,她想著自己已為燕石上了一炷香,並默默許願,這個秋天該去一趟潭拓寺,施些香火錢,請和尚超度她一下。大家基本上都是輸家,都是受害者,她失去了生命,她則失去了一個兒子,他失去了所有,沒有人是勝利者。想起自家的小三說“你做了什麼見不得天日的事讓我恨你”,大概是這些事,雖不全是她的錯,她畢竟有責任,她是其中一員,她在內心不止一次悔恨過了,恨不得拿剪刀把這段記憶剪去,所以當自己的婚姻又出現輪回時,她是有些沒底氣,覺得自己不完美,不光彩,沒有太多力量為自己辯護。讓她憤懣憋屈的是,燕石那麼理直氣壯地罵自己,還打過她耳光,她竟沒理直氣壯地罵自家囂張的小三,也沒打她,這大概就是二十年婚姻與四年婚姻的區別吧,自己還不夠有恩於杜海濱,他竟可以走得如此輕巧並讓小三得到先機。

突然靈光一現般,和燕石一起追自己的人,有沒有點像自家小三呀?都像吃了火藥似的仇恨自己,這嚇了她一跳,小三被陰魂不散的燕石附體了?

第二天,她心神不寧地在廚房做早飯,公公婆婆哄著勸著誇著在給孫子穿衣服。老兩口這段日子成了極規矩的人,尤其是婆婆,不在媳婦麵前當“一姐”頤指氣使了,什麼事都謙虛了,有商有量地來,人不僅勤快了不少,說話還細聲細氣的,事事征求媳婦的意見,像欠了媳婦多大人情似的。

“哎呀,小樹就是乖呀,咱穿上衣服吃飯,聞聞,有多香,都是好吃的,咱將來長個大個子!”

於是小樹撒著歡跑出來。

婆婆進廚房想找點活幹幹。媳婦一如既往地說:“媽,你出去吧,馬上開飯。”

婆婆自覺地拿了四雙筷子出去,一會兒又回來端碗。在家鄉的傳說中,池塘和水溝裏的青蛙成群結隊爬出來,甚至爬到樹上,魚往岸上跳,麻雀忽然全部消失,豬狗等家畜情緒狂躁,十有八九是地震前兆。現在婆婆忽然變得這麼反常,她也把此看做家庭要遭遇變故的征兆,否則在老太太的觀念裏,沒有工作的媳婦哪有資本和資格與她這個太後平起平坐?

“媽,以後和爸別走了,幫著看小樹吧,過一段時間我去找一份工作,三歲多了也離得開了,你們在家我放心。”

婆婆竟受寵若驚的神情,本來她認為就應該是這樣的。“工作好找嗎?看孩子也是活,不少累人呢,等小樹再大些再找也不晚。”

小樹用筷子夾菜,掉到桌子上一半,一邊抓起來吃一邊說:“我和媽媽去上班,你們在家吧。”

爺爺逗他:“你除了耽誤事,還會做什麼?”

男孩很堅定:“我給媽媽挎包。”

“不在家和爺爺一起下我教你的跳棋?”

“不行!爺爺是老頭子,奶奶是老太太,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奶奶裝著不滿:“我老,你媽不老?”

“我媽是美女!”

奶奶佯裝嗬斥孫子:“不聽話,惹我生氣,讓你爸回來揍你。”

聽到爸爸,男孩馬上放下筷子,張著滿是油漬的小手非得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才不揍我……”撥通了,大喊一聲,嘿嘿笑著,“爸爸,回來吃飯……你不回來都讓爺爺奶奶吃完了……什麼禮物……奧特曼……”

奶奶罵:“嫌我們吃多了,這孩子怎麼不像自家人啊?!”

爺爺看孫子煞有介事,忙過去,接過聽筒,果然聽到兒子杜海濱在裏麵說話。老頭問:“啥時回來啊?”

“明天,工作忙。”

“行了,家裏都沒大事,正吃飯呢。”

若琳甚至不希望他回來,很害怕看到他冷若冰霜變得陌生的臉。就因為小三那囂張跋扈的臉和他對親生兒子的忽視,她覺得他們長不了,良善人家的日子不是這麼急哄哄急功近利的。正好,她有機會把她打一頓了,出出心頭的惡氣。

胡星鬥很鬱悶,周六開車去順義釣魚去了。四十二歲,他覺得自己還不老,就是活得憋屈,不開心。

北京的近郊和遠郊,像順義、昌平、平穀,都有部分濕地和湖泊,除了公家的水庫,附近的農民又掘淤挖池,蓄養魚蝦,等待城裏有錢兼有閑人怡情垂釣。更有先見之明的開發商則在水邊屯地造墅,連山水濕地一並賣給有錢人。

程健人自從去了職,逃脫了擁擠的城市,就來到半鄉下的地方做了一名自由的農民,自開始消沉了一陣,在懷柔租了幾畝地,種植久保大桃,桃子剛種兩三年,還沒給他創利,現在則與人合包了一處小水塘,正在挖掘,和周圍那些垂釣池一樣,期待做城裏人的假日休閑經濟。

當一名自由的農民,遠離車馬喧囂,聽起來很有田園的詩意,幾乎每一個了解他過去的人,包括他最親近的人和朋友,當然包括胡星鬥,都知道他損失慘重,混了一二十年才混成一個副處級,準備退休前平平安安熬成正處,然後侍弄花草、每年打算出去旅遊的人,因為致命的錯誤提前失去了政府公務員優厚而穩定的待遇,隨之失去的是在政府福利係統浸潤多年而養成的那種從容、儒雅、自信和舒展的生活態度和氣質。現在他還剩下什麼?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那個下雪的晚上燕石的致命一跳灰飛煙滅。胡星鬥和程健人一致認為燕石這一招做得很絕,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還不行,還要關到地獄的地下室。這個瘋狂的女人竟能當著他的麵跳下樓,這個瘋狂女人的瘋狂老媽竟能把閨女的遺體抬到他單位門口停屍數天,哭天搶地,把他出軌的證據——那家私人偵探公司拍的照片洗了無數張見人就發,一直發到北京市委,母女倆鬧那麼大動靜也真是聞所未聞。誰都知道政府係統是個極看重麵子和大局的地方,找小三、找情人、包二奶不是稀罕事,可你不僅擦不幹淨自己的屁股,還被揪著褲子提不上,又引起人命關天的大事,就是天王老子想保老程也絕無可能。

失了仕途也就算了,四十多歲的人了,人脈還在,怎麼也能混口飯吃。第二個打擊是若琳受驚嚇早產,早產了一個半月,不足月的胎兒素有七活八不活之說,也就怪了,八個月零一周的嬰兒在保育箱就活了一個星期,那是帶把的兒子啊,也是老程沒那個命吧。他自己承認在燕石跳樓、嶽母拚命找他抵命時他焦頭爛額,沒照顧好孕婦,早產後更沒照顧好新媽媽。

生產時,若琳已患了輕度抑鬱症,痛失愛子又加重了心理負擔,幾乎整日哭哭啼啼,做噩夢。那一段日子她和老程脾氣都不好,動不動就暴吵,互相指責、抱怨對方的行為讓事情失了控。雙方心理壓力極大,老程困如鬥獸,若琳對未來也信心全無,兩人在犬牙交錯中撕咬了一陣,協議分手,隻有分開才能減輕身上背負的沉重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