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孤家寡人的老程希望在田間以沉重的勞動麻木他的失落和悲痛。市裏的房產他早協議給燕石,房產證、存折和一些值點錢的東西都握在丈母娘手裏,他也沒什麼想拿想分的,想以消失的方式遠離人間,遠離一切,隻是不能自殺罷了,行屍走肉,隻想默默無聞地度過餘生。

以往的親朋好友中,隻有胡星鬥偶爾還聯係一下,其他人,包括他父親他都很少打電話。老頭住著他價值四五十萬的小房,也對得起他了。老頭像了解兒子的心情似的,也很少打擾兒子平靜的生活。

夏日驕陽下,程健人穿著連體防水皮褲站在沒腿的泥塘裏賣力地清理著稀爛的黑淤泥,不遠處柴油機帶動著清淤機發出沉悶的低吼,岸上管道裏噴出同樣顏色的泥漿,空氣裏飄著經年水草漚爛分解的腐敗氣息和新翻上來的新泥味。這些稀巴爛深淺不一味道難聞的軟泥已變成很好的肥料,種過桃子的老程已能辨認這一點,並深感惋惜,三年前他種的桃子之所以長勢慢,花密果少,就是因為土地太貧瘠。

站在鬆軟的稀泥裏,渾濁的水淹到腰際,即使頭頂著毒花花的太陽也不覺得熱,更足的涼氣從腳底下冒出來,汩汩向上湧,腳底板都快給涼木了,同時冒出的氣味也讓人受不了。過了晌午就不能下水了,因為薄薄的水層已被曬熱,人在熱鍋般的臭氣中能被熏暈。

胡星鬥扛著魚竿提著兩條草魚在樹蔭下等程健人。魚不是釣的,魚竿還沒解封呢,剛在另一魚塘買的,他沒心思坐在岸邊悠閑地等魚兒上鉤,隻想找老友聊聊天,說說話。兩年前他托朋友關係在附近的溫榆河中央別墅群物業公司裏給老程找了份差,不知為什麼,他一直擰著不去,情願當個出大力的農民和漁夫。

他們坐在腰上腫了一塊的老柳樹下,喝著胡星鬥從後備箱搬下來的啤酒,找了個塑料盆,裝了半盆水,把魚放進去,都還撒著歡活著。

“再過幾年提前退休,退了休我也返回田園,養養魚,種種菜,心裏清靜,活動活動筋骨,也他媽多活幾年。”

這話要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沒準是炫耀,站著說話不腰疼,像大魚大肉吃得高血壓的富人一邊羨慕一邊挖苦剛混上飯的草根階層的好身材。因為是胡星鬥說的,自然有他的道理,沒那麼刺耳,他犯不著大老遠跑出來跟一個落魄的發小顯擺。

老程咕咕嘟嘟灌著不花錢的啤酒,不接他的話。他的話對他沒意義,他現在是個窮酸的粗人,正出大力,沒必要替一個不愁吃喝的人操心退休後的生活——以前他們的經濟有差距,那是五十米與百米的差別,好歹他還有個副處的位置頂著,不上不下,並不尷尬;現在則是零米與百米的差別了,不是老胡多有長進,而是他把一切搞砸了,後退到了原點上,甚至比原點還不如,成了農人。

“我他媽活得,每天窩窩囊囊,”胡星鬥繼續自言自語,“當時要死要活的,轉了幾年,又轉過去了,新鮮勁過去了,覺得新不如舊,舊的有缺點,新的毛病也不少,而我活了半輩子了,沒韌性適應了。哎,王小二過年吧,一年不如一年。就他媽邪乎了,我他媽也會看走眼,生生進了她媽×的圈套!跟著我他媽雞犬都升天了,連他媽一個孩子也不給我生。兄弟,我他媽圖個雞巴毛啊,放著自己的親兒子不養,屁顛兒屁顛兒地犯賤給別人養嬌閨女!”胡星鬥乜斜著眼瞅著遠方的樹梢和樹梢上方停留的大朵白雲,不得勁地抖了抖肩膀,又瞟了眼滄桑見老的好友頭上的幾根白發,繼續抱怨,“我生氣有他媽的道理吧?不是胡某胡攪蠻纏吧,都四十二的人了,孩子現在生,到我六十歲,小孩子也就十八九,再晚我還有力氣養嗎?丫還嫌我逼她,不給我生一個我過著就是沒意思,我不知道整天累死累活為他媽誰幹的,我就是那大傻缺,可著勁地給別人養孩子呢!孩子的親爹麵都不露,這傻缺的任務就落到我胡星鬥頭上了,憑空掉下一閨女,就得給人家當親爹。這年頭當爹的和做驢做孫子的差不多,不是人幹的活,不想當親爹都不行!丫的強盜理論是:都喊你爸爸了,改你姓了,就是你的孩子了,你就得視為己出,比親兒子還親,不然就是後爹,孩子長大了也不用孝順你!你說我是不是被綁架了?血緣怎麼能勉強?她不給我生居然是怕這個閨女受虧待,是什麼道理?怎麼不覺得我也受了虧待?好歹給我生一個,他媽的無論再怎麼花我錢再怎麼作,我也不覺得像現在這樣太不平衡,起碼也花在我的孩子身上了,疼我的孩子了,我不看僧麵也能看佛麵,就是當驢當孫子也能認下去!人他媽這一輩子圖什麼呀,總得有個圖吧,你圖了我那麼多,也總得讓我圖你個什麼東西吧,除了倆大咪咪,你得讓我找得著平衡的點吧!”

程健人不說話,又拿了兩瓶啤酒,倆瓶蓋對著互撬一下,白白的泡沫就湧出來了。胡星鬥用腰間鑰匙串上的起子給自己提前起了一瓶,放一邊,繼續歎著氣嘮叨:“你應該知道現在養一個孩子,都是用錢堆起來的吧。孩子一落地就等於賣給社會了,你得用錢一點一滴把她贖回來。你有程佳,你應該有這個體會。我他媽就體會不深,以前飛宇讓他姥姥姥爺養著,我沒出多大力,現在給別人養孩子才知道費他媽的牛錢和牛精力。我一年的薪水恨不得都花在小孩身上,花了我的錢還得讓我做親爹,媽×的賤人,我焉能不生氣?我他媽從離了婚,從跟她結了婚,生活水平直降一半還多!她和她嬌閨女生活質量提高了不止三五倍,還沒有補償,我冤不冤?這些話能和別人說嗎?人家還得說咱小肚雞腸小家子氣,容不下孩子,不像個純爺們!他媽的,當這個爺們也當得太窩囊了。”告一段落了,仰脖喝酒,還意猶未盡,“女人有了孩子,心就不在你身上了,她做的所有一切都隻有一個目的:為了她的孩子。連上床親熱也得與此掛鉤,先哄著她嬌閨女高興了,她才能高興讓我碰!這他媽叫什麼事。所以我才說我是冤大頭,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我他媽的親兒子!”

程健人隻跟垂頭喪氣的朋友說了一句:“好好過吧,離不離都後悔。”

“其實趙波還是有不少優點的,就是人冷了點,像欠她三毛錢似的,但沒心計,心地單純……丫就是太有誌氣了,現在守著我兒子,都不搭理我。”

看著遠方山坡上的天空,湛藍變成淺藍,淺藍變嫣紅,太陽滑向樹梢上白雲的後麵,知了叫了一天了,現在蔫得時斷時續,聲音像過去的記憶,支離破碎。水塘因午後停止了挖掘,熱氣騰騰的淤泥上沉澱了一層淺淺的清水。

胡星鬥發泄一通後,比釣了幾筐魚還有精神頭兒,要揮手告別了,把剩下的幾瓶啤酒連同後備箱裏的一整箱和幾瓶白的,給老友留下,“我要去買幾斤魚,這殷娘們看不見魚不定歪猜我哪裏胡混去了呢,輕易饒不了我。”

然後他那輛奧迪A6一起一伏顛簸在鄉間土路上,暮色四合中向另一處魚塘駛去。

杜海濱回家了。看到他那堅定、沉著、冷眼旁觀漠然的臉,他父母都感覺內心驚慌。他們隻知道一個道理:修補一幢房子從來都比推倒重建來得容易些。沒錯,他們看不上媳婦,對她頗有微詞,但媳婦終究沒什麼大錯,在他們對待她最苛刻粗魯時,她也悄無聲息,不為自己辯護,沒甩過一次臉,換了別人,也許其他方麵夠格,這一方麵呢?人沒有十全十美的。主要還是小孫子,誰照顧能有親媽照顧得盡心盡力?其實他們的兒子也有類似的顧慮和想法,妻子是為家庭、為兒子而存在的,雖然與他感情一般,但她深入人心的形象已像舊社會的牌坊,大家在她身上都看到了讓自己滿意的地方。

但他依然想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不想被這個看似一團和氣實則無底洞一樣的家吞噬他正值壯年的活力和大好年華。由於妻子把孩子照顧侍弄得無微不至,男孩與父親也不那麼親熱,在爺爺奶奶的吆喝下才招呼了一聲。父親蹲在可愛的兒子麵前,拿出出差時買的坦克和奧特曼,男孩就滿屋子追著坦克跑,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哭起來,爺爺奶奶就領著孫子到樓下小區廣場上開坦克去了。

若琳突然害怕這種寂靜,害怕兒子離開她。她惴惴不安地在臥室裏給兒子的上衣釘紐扣,孩子搗蛋,把顆顆紐扣揪下來,拿著玩一會兒,丟了,她還得到處找相配的扣子。忙碌讓她充實。

杜海濱完全敞開臥室的門,站在門口,她能感覺得到他投來冷淡的目光,突然無比期待他的手機響起來,公司有事,快點把這個離心離德的人招去幹活、加班、應酬或任何事吧,家裏裝不下他。

“我們談談吧。”他終於說,幹巴巴的聲調。

他想讓她去客廳,放下活坐在沙發上比較正式。若琳沒有動,針線在手中翻飛,“談什麼……”忽然站起來出了臥室,向廚房走去,摸著幹淨的碗盆放在水池裏洗。

杜海濱又轉身走到廚房門口,下了一番力氣似的,歎著氣,“你覺得日子過得怎麼樣?”

“我無所謂,都為了孩子。”她敏捷地回答。

“我對你並不好。”

“對孩子好就行。”

“你不考慮你個人的生活嗎?”

“我和孩子是一體的,他好我就好了。”

“你不能……光考慮犧牲。”

“你不考慮……不能都不考慮,不能都隻想著自己。”

“沒有我你能過下去吧?”他像在探詢,也像下了結論。

她又神經質般放下碗,離開廚房,回到臥室又撿起針線活,細細的銀針在手指上上下翻飛,線越來越短,兩隻手的距離越來越近。然後突然停下,拿著衣服針線跑出去了。

杜海濱在臥室門口看她匆匆換下拖鞋,穿上涼鞋。“你去哪裏?我們談一下。”

“我不想談。想走你就走吧,我不離婚!”

“這是什麼辦法?”

若琳什麼也不說,換上鞋就跑下樓了。

她注意到他左手腕上戴著一個藍皮筋。他一向不喜歡瑣碎的裝飾,除了塊歐米茄手表,連結婚戒指都不戴。在昏暗的樓梯拐角處,那個淚如雨下啊,被拋棄走投無路的感覺,如果他執意要離婚,她也隻好死在他麵前了。她隻得學那隻把腦袋藏在沙子堆裏的鴕鳥。隻是搞不明白為什麼杜海濱連曹友諒那種豬頭男人都不如,有的男人擁有二十多年的情人都不離!囂張如淨智、愚蠢如於麗美的小三到底能帶給他們什麼樣的真情?

這話要由於麗美回答,她會說如果曹boss翻然醒悟求她回去,他們會過成像王若琳和杜海濱那樣神仙眷侶的日子,不會過成曹友諒與他老婆那樣的。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活得有多委屈和憋悶,但不願承認友諒完全是個壞人,人人都有苦衷,要不是有人逼他,他會對自己如此絕情嗎?不過他連賠償自己十萬也不肯,就太讓人氣憤了。她的潛意識中,他應該歎息著多付她一倍,甚至給她三五十萬才不辜負她盡心盡力跟他五年多。不然她沒有錢又耗盡了青春該如何生活啊!

“說到底,這是個吝嗇惜財的人。”她歎息著,在市區一家小學附近徘徊多日了,每天早晨七點多鍾就看到一輛福特準時停在學校門口附近,一個穿戴體麵的中年婦女目送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下車,或悶悶不樂或勁頭十足地走向學校大門。

那天她等到學校放學,在一下子汪洋一片的孩子堆裏尋找,找來找去,跟到一個冷飲店附近。

“曹潤軒!軒軒。”

那小小的眼睛像他父親、圓圓的小臉像母親的孩子吃著雪糕回過頭,看到一個笑容可掬的女人熱情地向他走過來。

“你爺爺今天上午被車撞了,你父母、奶奶都在醫院裏呢,讓我過來接你。”麗美表現出焦急的樣子,故意漫不經心地晃出掛在脖子上的員工卡。

那孩子認得,曹家的家族企業裏的員工都統一佩戴這種卡,上麵是公司的名字、LOGO,下麵是部門、排號和名字。這個女人就是父親管轄的銷售部的。

“哪家醫院?”

“友誼醫院。”

“我打個電話。”男孩顯然被教育過,很警惕,然後要卸下後麵的雙肩包。

“嗨,哪能這麼麻煩,用我的吧。”麗美一邊在包裏找手機,一邊引導孩子從太陽底下走到冬青簇後麵的樹蔭下,掏出手機,遞給孩子。

男孩正撥著手機號,突然腦袋就搖搖晃晃起來,身體慢慢歪了下去,一開始還有點潛意識裏的清醒,歪下去時坐在自己後腿上,微睜著小小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驚慌又冷靜的麗美,然後腿也支持不住了,背著大包側臥在地上。

麗美忙撿了手機,摸了一把孩子的臉,確認男孩昏迷過去了,馬上把包在塑料袋中的乙醚毛巾塞進冬青簇裏看不到的地方,把孩子半抱起來,可以說是拖著,拖到一棵槐樹旁邊上,讓他倚著樹,看上去自然點兒,然後到冬青簇外攔出租車。出租車按她的引導小心地駛進冬青簇後麵剛鋪了半截子的人行道,沙子和磚石堆得到處都是。

“唉,你看現在的孩子,讓人操碎了心。昨天說在他奶奶家,結果上了一夜網玩了一夜遊戲。”像個氣憤、操心又疼孩子的媽媽那樣,年輕的女人嘮叨著打開出租車後門。在出租車司機笑眯眯的注視下,走向孩子,幾乎要亮起巴掌打他一下,但看他睡得昏天黑地,沒忍心,雙臂吃力地抱起孩子,歪歪扭扭走向後門。

司機一隻腳踏在外麵站起來,要幫忙的樣子,年輕的女子還是憑一己之力就把孩子塞進了後座上,自己從另一邊的門裏坐進去,依然氣憤難平的樣子。“今天上課人家老師說你家孩子呢?沒交作業也沒請假條,我放下工作就跑來了,一通好找,從他奶奶家沿路尋來,一看,人家倚老槐樹疙瘩上睡一上午了,睡得那個香!唉,養孩子啊,心都操碎了,既怕養成豬受人欺負,又怕養成狼欺負別人,操不完的心,在家不玩電腦就抱著個電視,不到十八歲就得成瞎子!學習不怎麼樣,不知道上心,一家子都被他愁死了!”

司機師傅終於得空插了兩句,蠻同情她的,“嗨,小孩子都這樣,淘!尤其是小小子。我家姑娘小時候,也這樣,女孩子好點。為人父母也就這樣累死累活操心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