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已經和其他交易商人有過了數度類似的交談。
拜此所賜,雖然才實施了兩個星期,前來《狼》族求官職的人數明顯增加了。
「唉……」
吉可露妮舉起拔出刀鞘的日本刀,然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雖然她的凜然美貌足以讓士兵們譽為女戰神,但現在不知為何臉上卻蒙上了一層陰影,甚至散發出脆弱的感覺。
「喂喂,那家夥至今仍是我的得意力作耶,你到底有什麼不滿啊?」
工房主人茵格莉特雙手叉腰,一臉不悅地皺起眉。
對她而言,一手打造出來的作品等同於親生孩子,而且那還是她打從心底肯定而推出的傑作。
因此,一看到刀身就歎氣隻會讓她覺得受到侮辱。
「啊,不是的,我對成品沒有不滿。真的很棒,謝謝你。」
「但你的表情卻不是那麼回事啊。」
「不,那個,這把刀是你和那些弟子一起打造的吧?」
「嗯?對啊,怎麼了?」
「唉……」
「你是在找碴嗎!管你是什麼『最強銀狼』,要打就來啊,混蛋!」
茵格莉特的太陽穴冒出青筋,一手卷起衣服的袖子,完全不在意對方手上正握著刀械。
她也有身為工匠的矜持,而且本來就不是個胸襟豁達的人。看來已經忍無可忍了。
感到慌張的反而是吉可露妮。
「抱、抱歉,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我才不管你有沒有咧,你不好好解釋歎氣的理由,就別想走出這間工房。還有,如果我無法認同的話,我這輩子就再也不幫你打造武器了!」
「請、請別這樣!」
就連吉可露妮也發出近似慘叫的哀鳴。
戰士會將生命托付在武器上。身為《狼》族第一鍛造師的茵格莉特所打造出來的作品,和其他雜七雜八的作品相比,信賴感完全不同。
而且,在戰場上,這微小的差異就能左右生死。對吉可露妮而言,這可以說是如同字麵意思的生死問題。
「前提是那個理由我無法認同。如果你確實有哪裏不滿意,我可以原諒你。不僅如此,還會幫你重新打造一把新武器。」
「唔~我、我知道了。隻、隻是,你能不能先讓弟子們退下?」
「啊?一個沒辦法坦然說出來的理由還能獲得我的認同嗎?的確,你是冒著生命危險奔馳於戰場上,但我們也有責任做出讓戰士托付性命的武器,每一把都是傾盡心力打造出來的!可不要太小看我們了。」
弟子們都發出佩服的叫嚷聲。這種隻要談及生產作品,不管對方是誰都絕不妥協的氣魄,正可謂工匠的榜樣。
麵對茵格莉特的氣勢,吉可露妮雖然退縮了一下,但似乎下定了決心。隻見她咽下唾沫,雙手食指交叉,用細如蚊鳴的嗓音說道:
「呃,我是在想,這並不是父親大人親手打造的。」
「啊?」
「所、所以說,可以的話,我原本是希望能讓父親大人為我打造一把武器啊!」
吉可露妮像是自暴自棄地叫道。
脫口而出之後,她吃驚地紅著臉垂下頭,但已是覆水難收了。於是她嘰嘰咕咕地繼續說道:
「當、當然我也知道父親大人現在很忙,也明白這把刀做得比以前還要好。但是,我可能再也感受不到和父親大人共同作戰的安心感和振奮感了。一想到這裏,我就……」
吉可露妮緊緊握住刀柄,臉上落寞地籠上一層陰影。
她以前的愛刀是勇鬥和茵格莉特共同打造出來的作品,但在前陣子與《雷》一戰之中,遭到史坦索爾彈飛,然後隨著洪水不知衝到哪裏去了。
戰士是很迷信的,吉可露妮也不例外。
對她而言,那是在與《蹄》族尤古偉,以及與《雷》族史坦索爾一戰中,屢次救她脫離險境的幸運物。雖然擊敗《爪》族勇者蒙迪爾法利的刀和那一把不同,但還是勇鬥所打造的刀。
吉可露妮深信是因為勇鬥的加持,她才能幸存至今。
就算她看起來沉著鎮定,但還是十幾歲的少女而已。失去戰場上的心靈寄托,便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
「啊、唉~……」
語塞的茵格莉特搔了搔臉頰。
如果茵格莉特是男人的話,或許會更加憤怒,大罵她怎麼這麼軟弱。
但是,茵格莉特這位少女雖然很男孩子氣,但其實在勇鬥的諸位義女當中,她特別具有女生獨有的感性;因此,她也深深明白吉可露妮的心情。
正因為明白,她才會發窘。當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的時候,新的訪客就出現了。
「嗨,茵格莉特。我有一點事想拜托你……」
「父、父親大人!?」
她們正在談論的人物恰巧出現,吉可露妮明顯驚慌失措了起來。
她發現自己的存在價值在於戰鬥,總是以勇鬥的『劍』自居,因此不想讓他聽到自己吐露出喪氣話。
「嗯?露妮你也在這裏啊?正好,剛才金納爾給了我這個……」
說著,勇鬥就用下巴指了指菲麗希亞手上的細長布袋。菲麗希亞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將袋子解開。
「噢、噢噢噢……!」
「呀啊!」
在看到一部分內容物的瞬間,吉可露妮像是大感震驚地睜大雙眼,硬是從菲麗希亞手中搶過布袋。
「欸!怎麼說都太粗魯了吧,露妮!」
受到這麼過分的對待,菲麗希亞鼓起臉頰發出抗議,但吉可露妮似乎完全沒有聽到。
她像是遇到久別重逢的孩子般,珍惜地抱緊布袋,哭著用臉頰磨蹭破損不堪的刀柄。
吉可露妮是戰士,就算麵目全非,也不可能看錯愛刀的刀柄。
「雖然刀柄已經壞得很嚴重,但刀身並沒有損傷哦。就讓茵格莉特幫忙修……她好像聽不到呢。」
「您說得沒錯。嘻嘻,真是太好了呢,露妮。」
菲麗希亞一臉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露出慈愛般的溫柔笑容。
米德加爾特地區位於畢佛斯特的北方,中間隔了一座山脈。這個地方幾乎不下雨,氣候相當幹燥,樹木稀少的短草原(草原地帶)和沙漠占了大部分的麵積。
另外,也幾乎看不到河川和湖泊等水源,非常不適合農耕。
因此,這個地方的居民主要是以畜牧維生。為了不讓家畜吃光牧草地的草,他們不會定居於一處,而是於固定的循環周期內,在一定的區域間移動。
據說在米德加爾特,人們是吃「紅色食品」和「白色食品」為生。紅色是肉,白色是乳製品。
「哼,還是吃慣的東西最合胃口。」
弗貝茲倫古嚼著麵包,一口喝光葡萄酒之後,滿足地點了點頭。
這兩樣都是很難在米德加爾特吃到的食物。
並且,是他以前幾乎天天都在吃的東西。當他因為這股懷念之情而自然地揚起嘴角時——
「唔!」
眉間突然竄過一陣悶痛,弗貝茲倫古咬緊了牙根。
那是在他還叫作洛普特的時候,遭到鄰國《爪》的勇者蒙迪爾法利攻擊所留下的傷痕。
每當這道舊傷犯疼,他腦中就會浮現出那段討厭的記憶。他正是在留下這道傷疤的戰爭中,讓那個可恨的小子給取而代之了。
「『此致《豹》族宗主弗貝茲倫古。我《狼》族宗主勇鬥有言』這樣啊?蒙騙身為兄長的我,最後還拿父親當擋箭牌,這個厚顏無恥的弑親凶手,竟敢瞎扯自己是什麼宗主。你有那個資格嗎……!」
弗貝茲倫古一邊回想剛才送來的書信內容,一邊罵道。
即使是現在,斬斷父親的血肉、骨頭以及性命的觸感,還鮮明地殘留在手上。
這一年之間,他每次睡覺都會重複夢到當時的情景,不斷侵蝕他的心靈。
人類為了安定自己的精神,有時候會自動將記憶竄改成對自己有利的內容。
都是因為中了那個小子的奸計,他才會殺掉自己敬愛的父親。
在不知不覺之間,對他來說,這已經變成唯一絕對的真相了。
「還敢捏造一封我摯愛的妹妹的書信。等著我吧,菲麗希亞,我馬上就會將你救出來!」
弗貝茲倫古捏碎另一封來自《狼》、但並非宗主的信。
上麵寫著,她所傾慕的兄長隻有勇鬥一人。
他的妹妹是一個非常重視兄長的女孩子,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她不可能拒絕他的。
因此,弗貝茲倫古判斷這封信完全是偽造出來的東西。而且,如果是偽造出來的話,就表示他的妹妹被那個篡位者囚禁起來了。
他眉間又竄過一陣疼痛。
這道傷疤是擁有《回應一切力量要求者》符文的人造成的。不知道是否因為是這樣,每當傷疤犯疼,內心深處就會有人悄聲說:「滿足欲望吧。」
烏黑渾濁的衝動在心中擴散開來,漸漸壓抑不住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充滿了力量。
他將心靈寄托在那聲耳語上,宛如等待獵物的肉食獸一般,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現在正是你償還的時候,勇鬥。交出一切從我身上奪走的東西吧。」
※慕克威治是位於《角》西邊的城塞都市,距離希敏約格山脈很近,自古以來就是木材交易的據點,因而相當繁榮。(譯注:典出北歐神話中的森林名稱,意思為黑暗之森。)
街市建立在愛爾姆特河支流的中洲上,進入的路線受到限製,形成天然的險要之地,可以防止其他氏族入侵。
即使是《蹄》族英雄尤古偉,似乎也覺得要攻下這座都市相當困難,因此從南邊開墾過的土地攻打族都弗爾克範格。
擔任慕克威治首長的是古恩納爾。他從前任宗主赫朗格尼爾的時代開始就締造無數功勳,是《角》族中大名鼎鼎的將領。
此刻令他感到頭痛的,是十天前從西方侵入的蠻族。
「真是一群可恨的家夥。」
他忍不住罵道。
根據報告指出,那個集團的穿著類似米德加爾特的遊牧民族,策馬襲擊散布在慕克威治周遭的村落,殺掉居民,搶奪女人與食物,最後再放火燒掉一切,粗暴到了極點。
鏘!鏘!耳邊傳來了敲打金屬的高亢聲響。
「臭家夥,又來了嗎!」
蠻族似乎已經將周圍的土地掠奪殆盡,終於開始出現在慕克威治的城壁旁邊。
雖然宗主黎芮兒嚴令絕對不能出擊,必須徹底守住慕克威治,但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古恩納爾是統治慕克威治周邊一帶的首長,如果不能守護交托在自己手上的人民性命與財富,那他待在這裏有什麼意義?
居民繳納高昂的稅金又有什麼意義?
沒辦法保護百姓的統治者,如何能得民心?
「實在忍無可忍了!去將那些馬賊打個落花流水!」
心頭怒火延燒,古恩納爾終於率兵出征了。
根據探子的報告,敵軍兵力不到五百。
而慕克威治部署的兵力則有一千五,足足高出三倍之多。
而且,《角》族宗主黎芮兒雖然以戰將來說,最多隻有中上程度,但以一個統治國家的君王而言,她擁有極佳的才能與靈活的思路。
眾人譽為軍神再世的《狼》族宗主勇鬥,曾經發明過一種有人身三倍長的鐵製長槍。
黎芮兒從《狼》族引進這種長槍,分配給守護國境的慕克威治的士兵。此外,在這兩個月之間,士兵也徹底受過密集陣形的訓練。
隻要擁有最強武器與戰術,那種山賊集團根本不堪一擊。
「給我上!」
隨著號令布達,古恩納爾帶領慕克威治駐屯軍展開突擊。
在慕克威治駐屯軍接近的瞬間,馬賊兵分三路。
位於正麵的隊伍靈巧地一邊後退一邊發射弓箭。
密集隊就算擁有無與倫比的突擊力量,還是不敵騎兵的速度。
即使長槍的攻擊範圍再怎麼大,還是不敵弓箭的飛行距離。
結果,慕克威治軍完全攻擊不到敵軍,隻能不斷承受敵軍的攻擊。
當古恩納爾發現苗頭不對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其他兩隊馬賊早已發揮出騎兵壓倒性的機動力,一下子就繞到慕克威治駐屯軍兩側,再次射出弓箭。
一回過神,兵力隻有三分之一的馬賊完全將慕克威治駐屯軍包圍了起來。
慕克威治駐屯軍的弓箭部隊雖然試圖應戰,但騎兵移動的速度相當快,相對的,慕克威治駐屯軍都是步兵。慕克威治駐屯軍的弓箭無法命中目標,而敵軍的弓箭卻接二連三地奪走駐軍的性命。
麵對這樣單方麵的發展,慕克威治駐屯軍的士兵都嚇得慌了手腳,陣形開始潰散。
馬賊沒有錯失這個好機會。
隻見位於兩側的士兵丟掉弓箭,舉起長槍夾擊慕克威治駐屯軍。
密集隊本來就是將所有戰力都投入在前方,對於來自側麵的攻擊,防備力極其脆弱。
一旦陷入慌亂,情況更是慘烈。
馬賊殲滅慕克威治駐屯軍隻花了不到一個小時。一千五百名士兵之中,生存下來的不到五百名。
相反的,《豹》族死傷人數隻有少少數名而已。
這種一麵倒的戰況幾乎等於沒有折損一兵一卒。於是,失去守護者的城塞都市慕克威治,就這樣輕易地落入《豹》的手裏。
《豹》族來襲的報告在當天就送到勇鬥那邊了。
以孫子為首,許多兵書都在論述情報的重要性。
《角》的領土本來就和《蹄》、《雷》這些強敵比鄰,就戰略位置來說,是《狼》在西邊的盾牌。勇鬥深知這個事實,在與《蹄》的交戰結束後,就教導黎芮兒使用狼煙來傳遞情報。
中國在紀元前二世紀左右已有使用狼煙的紀錄。沒想到就和現在的狀況相同,是為了早點通知騎馬民族『匈奴』來襲的消息。
狼煙的傳達速度接近時速一百四十公裏,雖然光靠煙沒辦法傳遞複雜的情報,但以『緊急警報』來說,是非常有用的方法。
而在狼煙這個第一手情報之後,就會接連透過信鴿呈上詳細的內容。不出一兩天勇鬥就得知慕克威治淪陷的消息了。
「最終隻能一戰嗎……」
勇鬥歎口氣,仰望天空。
兩年前精煉出鐵的那一天,洛普特也是在這樣的星空之下訴說自己的夢想。一切仿佛隻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而已。
應該由他來守護的《狼》族,現在是由勇鬥來守護——
他對於自己曾經想要守護的《狼》族,現在卻氣勢洶洶地加以迫害。
勇鬥不由得覺得造化實在作弄人。
此外,他內心還存在著一絲迷惘。
一旦開戰便是刀戎相見。
就算不是直接攻擊,但無非就是打算奪走對方的性命。
他真的辦得到這種事情嗎?
應該有辦法在避免開戰的情況下解決紛爭吧?
然而,如今慕克威治已然淪陷,勇鬥不能再猶豫了。隻要他因為猶豫而太晚做出決斷,無辜的人民就得以性命付出代價。
「我死後八成會下地獄吧……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
他閉上眼睛,自嘲似地低喃著。
這雙手已經沾滿太多血腥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往前邁進。
因為他身為宗主,要是基於個人感傷而停頓的話,對過去那些犧牲的性命就是一種褻瀆。
這不是想不想得開的問題,而是必須想開一點。
勇鬥就這樣說服自己,然後為了保護義妹國而舉兵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