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木佳子如期而至。我打開後門,帶她繞過巡夜的守衛,到達謹書殿。謹書殿是皇後的書房,除了太後,再沒一個後宮的主子進去過,在中宮伺候的人,除了我、紙鳶和小順子,其餘的太監宮婢一律不得靠近,連打掃都是我們三個輪流在做,木佳子第一次來中宮,就能進入謹書殿,實在讓人費解。我一路走來,聽到她的腳步聲絲毫不亂,便知道過去是真真小看了她。
開啟謹書殿的大門,我又聞到那股獨特的香味,如同置身於書墨山水之間。層層疊疊的書櫃擺放得如同層層錯致的山巒,四壁上垂掛的書畫猶如涓涓山澗溪水鋪陳直下,或是原木本色,或是墨彩顏色,木香沁脾,墨香繞梁,遠比那檀香、熏香更古樸純然,甚至比花香、泥香更精心養性。
木佳子裝束未改,隻因漏夜前來,加了件青紗的披風,裙色單一,添了枚彌勒佛的小玉墜。“奴婢參見皇後娘娘,不知皇後娘娘深夜傳召,有何吩咐?”木佳子聲音不大,卻一開口就抓住了我的耳朵。奴婢,這不該是她的稱呼。
果然,皇後提起的筆停在半空,鼻尖似有墨滴凝聚,皇後及時落筆,在紙上劃出一片柳葉,“你是淑女的身份,該自稱臣妾才是。”
木佳子吹起若蘭地說,“獲封淑女隻是奴婢賴以進宮的倚仗,而非奴婢的進宮的本願。”
“那你的本願是什麼?”皇後用筆尖勾勒一條細枝,穿過柳葉根部略顯粗大的墨點,將瑕疵完美地遮掩。
木佳子始終微微頷首說,“奴婢想找一個人。”
“這個人不會是本宮吧?”皇後把筆擱在洗硯上,須子浸入清水,漾開一片青黑的顏色。
“不是。”木佳子果斷否決。
皇後換了支筆,沾了胭脂色,手腕點抖幾下,梅花瓣躍然紙上,“那你的食盒不是送錯地方了嗎?”
“沒有錯,”木佳子倏然提裙跪下,膝蓋頂地,“奴婢所尋之人雖不是皇後娘娘,但要找此人,需得皇後娘娘相幫。”
“你找本宮並不難,可你憑什麼認為本宮會幫你?”皇後手中的動作並不見停。
木佳子的手把上腰帶,摸到那根係著彌勒佛玉墜的須子,撚著須子一直往下,直到觸及那一方墨綠的玉墜。“娘娘還記得這個嗎?”木佳子用指尖向前托起玉墜,將彌勒佛的足底朝向皇後。雖然很模糊,但我看見那上麵有字跡存在。
皇後隻抬眼一看,就被拿住了魂,梅紅的筆尖脫離開紙麵,啪嗒,落下一滴紅。“這是從哪家當鋪裏贖來的?”皇後似乎認得此物,相問之下,已匆匆宛轉筆鋒,抹出一片飄落的梅瓣,但已是難掩錯落之筆。
“娘一直沒舍得當……”木佳子毫無防備地說出娘這個字,我明顯感覺自己的手指縮動了一下,似乎被帶毒的尾刺紮到,不覺疼痛卻有一股麻癢鑽入指尖。我不禁將目光從彌勒佛轉向木佳子的臉龐,她已經慢慢將頭抬起,光潔的額頭下,一雙明亮的眼睛猶如清泉之底的鵝卵石,一汪清澈淹不滅深藏的堅韌,“……她也不敢當。”
皇後擱下筆,掀起宣紙左側的飛瓣覆蓋上宣紙右側的斜竹,走到木佳子身邊,托起小玉墜,把彌勒佛的足底朝向自己,並不拿近,輕輕撚動,輕輕吐字,“啟元六年,帝賜笑佛。”皇後酸澀一笑,放開手,玉墜落回裙擺褶皺之間,“蘇筱菊這麼個聰明人,怎麼當初就犯了那樣的傻呢?”皇後流露惋惜之色,悠然轉身,拂風擺柳間忽又止步而問,“你現在的身份是翰林院學士木方舟的女兒,難道當年的那個男人就是……”
“不是的,”木佳子回答得幹脆,“奴婢不是木方舟的親生女兒,奴婢是冒充的。”
“哈哈!”皇後大笑兩聲,也極為幹脆,“有膽識!”皇後邊說,邊親自拉木佳子起身,“但是,秀女身份都要經過重重核查,你如何能冒名頂替而不露破綻?”
木佳子微微一笑說,“奴婢隻是趁虛而入而已。木佳子乃木方舟外室所生,因不容於婆母,孩子落生後,母女二人一直被安置在京城以外,親朋好友同朝官卿,雖有知情之人,卻無從得見木佳子真麵目。後來適逢宮中選秀,木家為求名利,才想起還有個符合秀女身份的木佳子流落在外,這才令人接回府中。可萬萬想不到,木佳子突發急症不治而亡,秀女名額空置,讓木家惋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