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新娘不是我(2 / 3)

如刀刻骨——

這到底是為什麼?

這個問題整整憋在心裏十年。而十年後的他卻隻深吸了一口氣,用他慣用的手法轉移了話題。

“我想你現在需要冷靜一下,老同學!”

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在她還未來得及感到他掌心的溫暖時,他已經把她拉住他胳膊的手甩開了。

他怎麼說得如此風輕雲淡?他又怎麼可以將“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做得如此爐火純青?

眼裏刹那間聚集了滾動的淚珠,她咽下了酸楚,強迫自己笑著,輕聲道:“畢業那年,曾經有一個人說要娶我,可是他現在成了別人的丈夫,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他強作冷漠道:“這不在我服務的範疇。”

“可是,那個說要娶我的人是你呃,你怎麼總是做這種給了我希望又把我推入絕望的事情?”

他背對著她的身軀,毫無反應。

洛離顫抖和哆嗦著上前一步,抱住了他要轉身而去的身體。

他已感到她貼著他的身體,哭得肩頭一顫一顫的。

他的牙關咬緊了。他心口的猛獸在不斷地撞擊著,他很想狂嘯,很想抱著她的肩求她,不要哭,求你不要哭,求求你不要哭!

而他竟這般硬生生地忍住了。

彼此都已經過了青澀年華,步入社會所戴著的麵具,已經斂住了他的喜怒哀傷。麵具與皮肉連在了一起,已經無法適時地撕扯下來了。

為什麼你還不懂呢?為什麼你還要相信真情?為什麼你還在想著我?為什麼你還沒有把那段往事給忘記?

他籲了一口氣,極無奈地說:“老同學,世界是萬變的,某些人隨口說說的事情,怕是連他本人都忘記了,做人不要太認真,感情不要太投入,否則吃苦的隻有你自己!”

然而……轉過來,看見她的眼底蘊含著絕世的不舍與淒美。那似千言萬語的情深,無從述起。那似一把利刃刺入心底,卻因怕打破這眼前鏡花水月般的相聚,而忍痛含悲地微笑著。

揪心的感覺,一波一波湧刺著淚腺。

裝幀得很美的窗棱外,是漆黑了一片的夜,被萬家燈火點綴了,如花怒放似的燦爛,那遠遠一片的燈洋,正像一片火海……

作繭自縛的是她自己,他沒有義務助她破繭成蝶。她懂,她明白,她也曉得。可是生命的邊緣,竟是這般脆弱,脆弱得一塌糊塗,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堅強,竟是這般的脆弱。

這是她最愛的人啊!

這是她付出感情最真的人啊!

這是與她從小長到大,青梅竹馬了十六年,深愛了近十年的男人啊!

洛離允許自己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如此爽性。壓抑了十年的思念,壓抑了十年的感情,以及這些年奔波的苦累與委屈一並爆發。

他被擁抱的那一瞬間,好似被有毒的水母刺中,好似毒已浸入血液麻痹了他的身體,他呆怔地讓她抱著哭泣,他呆怔地保持了那個姿勢,好像她是易碎的娃娃,陡然轉身,她就會被甩碎了。

他好像很痛苦,好像眼淚都逼近了眼眶,他強忍了半天,才把眼淚與心酸逼了回去。

她沒有看到,也沒有機會看到,即使看到,她也一定以為那是自己悲傷至極後的錯覺。

這悲傷時刻,她竟看著他的臉,很嫵媚地笑了一下,她笑得媚眼如絲,笑得很有誘惑的味道。嫵媚的眼神卻顯現在泛著淚花的眼底,竟是一種難以述明的風情。她輕輕掂起了腳,若神召喚,迷離了眼睛,微涼的唇,觸了觸他的唇。她笑了,笑得如此嫵媚惑心。

“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她的唇遊移到他的臉上,細細碎碎地吻著,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地交給了他。

輕輕的吻上了他的臉,他的耳側,他的耳垂……

那是他最敏感的地方,他很怕癢。

他的牙關咬緊了,好似享受,又好似很受折磨。

她了然於心地笑了。貼近了他的身體,臉上漲出醉人的紅暈,帶著誘惑的味道,吐氣如蘭,貼近他的耳邊,她說:“我需要你!”

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眼睛迷離嫵媚得像一隻貓。

刹那間,陳青遠的神情驚痛起來,好像被針刺了,陡然間驚大了瞳孔,更是陡然間甩手推開洛離吼道:“你犯賤啊?”

她被他陡然一推。他毫不憐香惜玉,她妖媚的表情好似清醒了大半,半羞半惱,幹脆也吼:“我犯賤嗎?那又……怎樣?”

“你想犯賤,我沒工夫陪你!”

“那你為什麼可以背著你老婆和別的女人上床,你就是不要我?”

她好像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放棄尊嚴,放棄人格,放棄一切。她的唇微顫著,像蜂鳥頻動的翅膀,聲音也不由自主的顫著,好像蒙塵的唱片機變了調的唱音。眼底湧出不明的情緒,好像激動,又好像有些憤懣。

她與他形同陌路,可是,他的事情,卻是班級圈子裏大家飯後的談資。什麼他又和什麼女的攪在一起了,他又去了什麼什麼夜店,他又和什麼不入流的小明星打得火熱,他身邊又換了新的女伴……這些她都是曉得的。

現在……他又裝什麼純情和負責呢?

她又不要他負責,她又不要他娶她,又不要他許給她未來,又不要他許給她家庭,沒有一點點的思想負擔,他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要死了,我隻有兩個月的生命,我隻想和你在一起,一晚,就算什麼都不做,就一晚,不行嗎?

幾欲衝口而出的話被酸楚打斷。她酸楚且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話來。

“為什麼你什麼女人都要,就是不要我呢?”她啞然痛哭著,“我就那麼不堪嗎,我……”

他笑得諷刺:“不是你不堪,是你太好了,我糟踐不起!”

“糟踐?”

她狠狠心,咬了咬唇,淌著眼淚,說:“我……不是第一次!你……也不是我第一個男人。所以……沒有關係。”

他笑了,笑得將腦袋仰了起來:“原來你是個二手貨啊?”

二?手?貨?

她的心刺痛起來。

“是……我是!你也不是什麼身家清白的人。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你又以為你是誰?你又憑什麼覺得我被你背叛後,就沒有力氣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你實在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這個世界上,誰有資格為誰終身不娶,誰又值得為誰守身如玉啊?”

“那我更不會碰你。”他居然諷刺地笑道,“我憑什麼撿別人玩剩下的?在你們這個圈子裏做事的,有幾個是幹淨的?有幾個不是淫男蕩婦?誰知道你被幾個男人玩過,誰知道你有什麼性病,誰知道你是不是對我懷恨在心,是不是想把你那惡心的性病傳給我?”

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撕碎了。她隻是一個小小的編劇,連署名權都沒有的槍手。她不用上戲不用討好導演和製片,她甚至不用跟他們見麵,她出賣的是腦力勞動不是色情。

她在他的心裏,比不堪還不堪。

“你走——”她終於衝他吼道,“走出這個門,當我沒來過,當我從來沒有出現在你的麵前,我們永生永世都別再見麵。我永生永生都不想再見到你!”

門砰然一響,他離開了這裏。

按正常的發展:摔門而走的應該是她,這是他的地方,該滾的也是她。

可是,她怕自己走不出這扇門了,身體裏的骨頭疼了起來,剛才激動的時候,那痛就像身體被人淩遲了一般,一片一片地切,一片一片地割。她真的忍了好久,但……終於忍不住了。

身體疼得厲害,就像動畫片裏被哪吒抽了筋的龍王三太子。她倒地的瞬間,身體奇異地扭曲且環抱在了一起。疼得暈死過去,汗已汗濕了身下的地板,她全身濕漉漉的,像被人用鹽撒過而脫水的魚。

你說,帶我去巴比倫。

我說,好!

你說,我們一起去看傳說中的空中花園。

“我們”兩個字,甜蜜到人的心裏。

你說什麼我都說好!

我們想象著那花園的樣子。你用手在空中興奮地比劃。

我靜靜地看著你,隻感到時間靜止般的安寧。

隻要有你在身邊,哪裏的殘垣斷壁古堡廢墟都是美景。

隻要靜靜地看著你,哪裏都是我們巴比倫的約定。

然而他絕情地離去,如歌所唱,從此飄萍斷梗,幾許深盟密約,句句都無憑。

下班之前,陳青遠進行了最後一次巡房。巡視客房時,有對年輕的情侶從房間裏走出來。男人鎖上門後,攬住身邊的女人親了一下。女人用手輕推了一把:“別親了,感冒了,會傳染給你的。”

男的笑道:“感冒就感冒唄,你的痛苦我來承擔啊!”

女的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似怒非怒又極其弦外有音地道:“還好意思說?都是因為你……”

男的笑了,再緊手攬住她,一臉檢討似的說:“都是我都是我,做了活體鼓風機,讓我親愛的著涼了!”

女的羞紅了臉,對著男的又是一頓數落。

望著他們越走越遠的身影,陳青遠想到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在他感冒發熱的時候,與他貼得那麼近那麼近。

老實說,他好久都沒有想過“那個女人”了,在時間的磨礪下,他真的不大記得她了。隻是埋在了心底的某一處,深到無處可尋,就真的忘記了。

今天,陡然相見,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竟有了“你我原識”的滑稽感。

他的唇角勾出一抹冷笑。

去你媽的!老子早就不是以前的陳青遠了,老子早把你忘得一幹二淨了!

你是誰?

老子不認識你!

你跟誰上過床?

跟老子有什麼關係?

從門裏出來前,麵對她的悲痛欲絕,他還有了絲絲的心裂感。而此時,這種心裂的感覺,就像以指劃過的水麵,指過印消水無痕。

陳青遠來到酒吧,一位妖嬈的女子圍攏過來。

“可以請我喝一杯嗎?”

那女子手搭在吧台上,輕挑了一下眉頭,媚眼如絲。

“Sure!”陳青遠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好似獵人打量獵物,眼底閃著滿意的光,立馬點首,很有風度。

“我想要杯初戀情人。”女人的聲音慵懶而又誘惑,眉梢微挑,有誘惑的味道。

他與她眉眼傳情,已接受了那女人的暗示。

他的欲望膨脹起來,再次打量著女人的身姿,聯想著她在床上的風情萬種如火荼情。

他已然是個情場老手,看中了女人的臉後,隨後就是看女人的腿和臀部,打量時女人的眼神,絕對是邪惡且誘惑的。

酒吧就是逢場作戲的“皮條客”,和那女人開房,也沒有任何的懸念。

筋疲力盡後,他坐在床頭吸煙。女人倦懶地依過來,抱著他的身軀,聲音慵懶地問:“剛才,你不停地叫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吧?”

他吸煙時,夾煙的手稍稍停滯。

那女人直覺自己猜對了。事實上,如果一個男人抱著你上床時,意亂情迷時重複著兩個字,那肯定是某個女人的名字。

不可否認,這男人的床上功夫和臉蛋一樣令人著迷。能占據他心的人,令那個女人感到好奇。

“不是!”他下意識地否認。但事實是,除了他與洛離的“第一次”和這一次,他真的沒有在床上念叨過洛離的名字。

這一次又是幹嘛?

嗬!

他的心底都在冷笑了。老子早就忘記了你,老子怎麼知道老子這次做愛的時候為什麼會叫你的名字?老子又不是神仙,老子怎麼會知道?

“難道是男的?或者是寵物?那可是有背倫理的。”女人被自己的幽默感弄笑了,用手攪著自己長發的發梢,將發絲一圈圈地卷在手上,好似戲謔地講,“真不爽,本來是來找刺激的,沒有想到被人當成替代品。”

他將半截煙摁熄在床邊櫃的瓷煙缸裏,從衣服的內層裏掏了錢夾,取出幾張錢來,放在了床頭,披了衣服,準備下床離去,那女人突然坐直了身體,從背後靠了過來。

“幹什麼啊?我又不是出來賣的!再說,你這麼急著走?我可是舍不得的!”

女人慵懶的腔調,軟若無骨的身軀緊緊地貼緊了他的身體。

那個擁抱,奇跡般和洛離絕望似的擁抱緊緊地影合在一起。那令他渾身僵硬,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他猛然轉過身抱住了這個女人。緊緊地抱住,抱得她感到身體被鐵箍住般生疼起來。

二〇〇八年四月

洛離給自己簽約的影視公司上交了一部作品的梗概。

那是一部悲情的都市劇,在她住進隔離病房前,她對公司的老總說,我有一部新劇,劇情是:一個男人在外麵有了小老婆,聽信了小老婆的話,把自己公司的財產進行了轉移,再騙自己的老婆,說自己做生意做虧掉了還不起銀行的貸款,讓老婆和自己離婚,嫻良的女人死都不離,想盡一切辦法去籌錢還所謂的債,最後,男人被小老婆逼急了,男人跪在了原配老婆麵前,道出真相。原配心寒地離婚了,男人也遭到了報應,他轉移到朋友手下的財產,居然全被朋友給私吞了,朋友還拿著他打的假欠條,說他還欠他很多錢,情急之下,男人把朋友給刺死了。於是,他們的女兒就成了殺人犯的女兒,可是這女孩很爭氣,曆盡苦難,終於成為一個有名氣的編劇,也因此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如王子和公主般很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老總聽後,當場就感到了有興趣,當場讚揚這是一部中國版的《阿信》,說現在就缺少這樣題材的電視劇,因為現在的孩子一有不順,就全怪自己的父母沒有能耐,寫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自強不息的故事,反倒可以告訴別人,一切都要靠自己。

老總覺得這個題材棒極了。他恨不得馬上讓洛離把成型的劇本交出來。

看到他像打了興奮劑似的激動,她的心立馬苦笑了,除了那份杜撰的愛情,其它的根本就是原版的洛離。

親愛的,我想告訴你。

滄桑的女人很難動筆去寫下新的作品,因為字裏行間會不由自主地帶入自己,害怕別人的猜測,驚惶泄露於字間的秘密,害怕那些人通過文字看透自己。

如刀刻的傷通過文字表現出來的時候,那已愈合的傷口會奇跡般的尖銳與刺痛,比受傷時的痛楚放大了千億倍。

我想寫下我與你的故事,我想改變小說裏男主與女主的結局,就像我在劇本裏寫的每一句“我愛你”,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在耳邊的喃喃細語。

然後,心隻會抽痛一下,便如石沉水麵,不會再有任何的漣漪。

祭奠我們逝去的青春,允許自己最後一次想你。

我有些厭憎自己,為什麼每一次想起你,都會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二〇〇八年五月,洛離通過電子郵件交上了劇本。這時的她已經做了一個月的化療,如絲綢般的青絲已因此剪短,也在大片地連根脫落,她已經病得住入隔離病房了,僅僅一個月,她已經全然成了另外一個人。藥物的副作用,令她看上去醜陋至極。

辛小雨和沈若榛進來的時候,還到消毒室裏去消過毒。辛小雨與沈若榛是和洛離一起寫劇本的,算起來洛離還是沈若榛和辛小雨的師傅。

小雨一推門進來,就撲到洛離的床上,握住洛離的手,極其開心地說:“洛離,告訴你,我們的劇本通過了,通過了誒!製片和導演都很喜歡,公司說,隻要這部戲火起來後,我們下部劇就有署名權了!”

作為入行不久的編劇,是沒有署名權的。

這一次,命運給了她一次可以署名的機會,可是,她如今這個樣子,還有力氣寫嗎?

但是,聽到小雨這麼說,洛離卻也配合著歡喜。

“真的嗎?”她像孩子一樣高興起來,卻笑得虛弱極了,“真好,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隻是,我怕我會等不到了!”

小雨立馬瞪圓了眼睛反駁,“亂講,不會的!你可是我和若榛的師傅,如果沒有你,就沒有我和若榛的今天,不管怎麼樣,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洛離的身體又開始痛了。

那痛好像一雙手在活生生地撕扯著她的身體。

她知道,她最多隻能活過這幾天了。

在一陣急救後,洛離拉住了沈若榛的衣服,她輕輕地問她:“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件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草坪上,一個彩色的小皮球滾到了洛離的腳下。

初春的季節裏,洛離坐在輪椅上,穿著長長的風衣,戴著大大的口罩,還頂著一頂超大的帆布帽子。前來撿球的小男生來到這人麵前,他突然就害怕得大哭起來。

陳青遠匆匆地從後麵趕了過來。

“怎麼了?小寶?”他蹲下身來,用手按住小男孩的腦袋。

小男孩哭著嚷:“爸爸,狼外婆,吃人的狼外婆!”

坐在輪椅上的洛離彎下身去,用枯如骨柴的手撿起了那漂亮的彩色小球。

“對不起,先生,因為我得了癌症,化療後才變成這個樣子,我嚇到您的孩子了!”

“哦,沒關係,小寶的膽子小,昨天又給他念了狼外婆的故事,所以才……”

陳青遠起身,接過洛離遞過來的小皮球時,指尖觸到了洛離的指尖。

球懸在了半空中。

陳青遠不解地看了洛離一眼。不明白她為什麼在他要拿回球的時候,又用了力把球抱住。

他不解地看向了洛離,隻看到了一雙渾濁無光的眸子。

“呃……”

他突然不知道叫這個人是女士還是先生,因為她的聲音粗啞得讓人模糊了她的性別。他隻有支吾道:“球……可以還給我嗎?”

洛離好像從恍惚中驚醒,眼淚快要流淌出來的時候,她忙低下了腦袋,待滑下來的眼淚被厚重的口罩吸收後,她揚起頭來,衝著他笑著說對不起。

球還給陳青遠時,她看了他身邊的小孩子。孩子很怕她,看到她看過來,嚇得縮到爸爸的身後,抱住了爸爸的腿,將臉埋在陳青遠的腿後麵,哭著催著:“爸爸,快走,快走!”

陳青遠一把抱起自己的兒子,正要轉身離開的時候……

“先生……”

他不解地轉過身來,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洛離。

她虛弱得想要站起身來,雙手已經撐在了輪椅上的扶手上。腿發顫,她還是站不起來。

“您的兒子很可愛!”她隻有坐了回去。

陳青遠笑了,他對洛離說:“謝謝!”

他走了,走遠了,遠到看不見了,她才收回癡癡的目光。將眼睛看向他不經意觸碰過的右手,彎曲的手哆嗦著合攏,越捏越緊,好像捏住自己的幸福。左手將握住幸福的手緊緊地按在了胸口。

拿著相機的若榛從不遠處的小亭子後麵走了出來。洛離聽到了腳步聲,臉上綻出了外人看不到的笑臉。

她一定是在笑的,因為她的聲音裏帶著笑意。

“若榛,謝謝你!”

若榛有了重重的鼻音,說著“不客氣”時,眼圈酸楚地紅上了一大半。

沈若榛將PS好的相片交給洛離時,她笑得開心極了。

“婚紗照誒!”她笑著將臉轉向若榛,“不好意思呀,若榛,讓你從網上下載人家的婚紗照,讓你把‘他’的臉移到人家的臉上,又讓你把我生病前的臉移到這位新娘的臉上,真是辛苦你了。”

“不過呢……”洛離又說,“這位準新娘的身材沒我好,胳膊那裏有好多小肉肉啊!不過,我的臉形和氣質穿這種婚紗真的好漂亮!”

她說:“我洛離終於穿上婚紗了!”

她說:“我終於有婚紗照了,真的好幸福,好幸福呢!”

她不停地說著好漂亮,她在微笑,笑得沈若榛盈滿了淚水從病房裏衝了出去。

她這麼多年來,都是居無定所的一個人。一直都是!

孤獨的時候,沒有人陪在身邊。痛苦的時候,隻懂得自我安慰。

她總是在為別人著想。

若榛與洛離的相遇是在一家文學論壇上。

洛離看了她的文字,問她願不願意合作寫稿?

若榛答應了!

洛離很傾心地教給若榛一些文字上的技巧。

若榛總是問她:“洛離姐,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洛離說:“因為……我覺得你需要幫助。因為……你很像幾年前的我。因為……我知道你這個時候的想法,我知道你這個時候,需要有人幫你一把!”

對待朋友,她總是推心置腹的。

萍水相逢,她也是會拔刀相助的。

這樣一個人,為什麼要有這樣的結局,為什麼呃?

若榛淚水四溢,向著門外衝了出去。

她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大聲地哭出來。

而門外似乎還守了一個。

“若榛,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躲在門外的辛小雨忍不住拉著若榛問了起來。

若榛驚了一下,想掩飾,急性子的辛小雨將她拉到一邊說:“你別瞞我了,我都聽到了,就是不確定,你當不當我是朋友啊?當我是朋友你告訴我啊!我們都是洛離姐帶出來的,你這樣……讓我很不爽啊!”

若榛不想哭,卻管不住眼淚,她隻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沒有怎麼回事,因為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隻是覺得洛離很可憐,說不出來的可憐……這相片上的男人,肯定就是她今生摯愛的男人。洛離大概是在自己生命臨近終結的時候,用自己的故事,編織了一個最美的童話,給自己悲傷的一生,安排了一個最完美的結局。”

洛離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無根的浮萍,顛沛流離,渴望愛的心從未得到過安定。

辛小雨自作聰明想到了什麼。

“難怪洛離的眼裏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難怪她每次笑得燦爛時,總有說不出來的傷感,原來她並不開心,原來她並不快樂。”小雨憤然,“難怪我覺得這次寫的故事結局完美得過分,原來根本就是假的!怪不得上次來看洛離姐的時候,她睡夢裏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傷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這個男的!這個該死的男人,一定是他對不起洛離姐,這個混蛋,洛離姐都這樣了,他都不來看看她,這個混蛋,這個王八蛋!”

辛小雨說著便往外衝,若榛攔都攔不住。“你要幹什麼啊?”

辛小雨在十幾步外轉過腦袋,咬牙切齒,冷哼哼道:“我很不爽,我要去扁人!”

如果若榛知道她去找陳青遠,她一定會攔住衝動的她吧。

辛小雨自然是知道陳青遠住在哪裏的,上一次若榛和洛離偷拍陳青遠的時候,她就偷偷地跟著來過。在洛離和若榛離開的時候,她也向邊上的人打聽過陳青遠。她自然是知道他在哪家酒店上班,然後她自然徑直地衝了過去。

火爆的辛小雨在酒店門口攔住陳青遠,衝著他一頓大吼。陳青遠一臉的莫名其妙,這人是誰啊?莫名其妙地衝到大廳裏,對著值班的他大嚷:“良心被狗吃了,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麼男人”!

她說著,就向他肚子擊了一拳,陳青遠萬萬沒有料到這丫頭會打人,更沒有料到她看上去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姑娘家,伸手卻這麼麻利還這麼大的力氣,一時間,他竟疼得將身體彎了下去。

陳青遠忍了疼,讓自己直起身來,想保持鎮定,沒想到這丫頭又是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辛小雨是練過的,當她還是初中生時,就可以打得七八個高出她一個腦袋的男生哭天喊地,區區一個陳青遠,她又怎麼會放進眼裏。

她是該氣的。公司分派她寫洛離的新劇時候,她就覺得這故事根本不像刻意編造的。這種職業敏感就像設計師看待名牌的眼光,正版仿版,一眼就能識出真偽。

陳青遠便這麼莫名奇妙地挨了兩拳頭。

兩個穿著製服的警衛衝上前來,在大堂經理的帶領下,兩個大男人上前就把辛小雨給架住了。

辛小雨忍不住抬手掙紮:“我警告你們,千萬不要亂來!”

辛小雨剛想顯露身手,隻見得陳青遠厲聲喝道:“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們的客人,放開她!”

他的樣子過於嚴厲,兩位警衛不由自主地放開了辛小雨。

辛小雨一得到自由,就急忙甩了甩自己被扭疼的胳膊。

“我想,這位小姐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絕對沒有認錯你!”

“可是……”他打量著這個衝他翻白眼的女孩子,他真的想不起她來,就算他私生活糜爛,就算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有過多少女伴,但他也清楚自己絕對不會和這種類型的女子有染。因為出去尋找刺激的男人,不需要幹淨且需要對其擔負責任的女人,僅僅隻是為了肉欲和刺激,露水姻緣一次性就好。在挑選女人方麵,他絕對不會選擇這種類型的。

陳青遠打量著辛小雨,這個清清爽爽的女生,絕對不可能與他有過關係。於是他的語氣由猶豫到肯定道:“我真的不認識你!”

“誰讓你認識我了?”辛小雨氣不打一處來,“你認識洛離就可以了!”

他隻感到心微微地刺疼了一下,隨後笑著承認:“是的,我認識,我以前的同學!”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再沒有別的關係!”

“隻是同學關係,曾經同桌過一學期!”

辛小雨看他那麼肯定的回答,她就單純地覺得無地自容了。因為他看上去是那麼從容,甚至沒有什麼表情變化,該不是……洛離念書的時候暗戀人家,所以才讓若榛去偷拍吧?

至於洛離那天說的夢話,她想,該不是她在做夢的時候還在編故事,背台詞吧?

辛小雨真的非常心直口快,還記得有一次,她們在工作室裏討論劇本的時候,辛小雨接到一通電話後很煩躁地說:“你有完沒完啊?不就是你男朋友動手打了你嗎?一點破事,從昨天講到今天!既然在意他動手打你,你就跟他分手嘛。你自己舍不得分,還一個勁兒地嘮叨他打你是情有可原,他打你是因為他小時候受過家庭暴力。你煩不煩啊?剛勸完你,你又一一解釋,說他童年可憐,身世可悲。你是聖母嗎?你用得著用愛感化他嗎?你他媽的願意犯賤,誰還攔得住你啊?一個他媽的手賤,一個他媽的骨頭賤,你們倆天生絕配,你千萬別跟他分手,趁早把婚結了,你要當聖母就當到底,省得他去禍害別人!”

還有一次,是在討論劇本的時候,讓有錢的男主的媽去開支票給貧窮的女主,讓她離開他。

辛小雨當場就嚷:“別搞笑了,這是大陸,大陸公司裏的財務人員都知道,超過五萬塊錢的額度,是要向銀行寫申請的,沒蓋過章的支票是無效的,到銀行也取不出錢的。小台言情看多了吧?別辱了我們內地編劇的智慧。”

她的脾氣很衝,也做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難道這次又是衝動惹的禍?

辛小雨為自己的冒失驚出一身冷汗。隨後瞟眼看看陳青遠,越看越覺得他不像那種很負心的人呀,難道……她的心裏一個咯噔:難道打錯人了?

“我……”辛小雨一急,說話也結巴起來,表情極不自然,真的不知道該怎樣給自己找台階下了。兩眼左右轉著,想著怎樣給自己解圍。最後竟硬撐著強詞奪理道:“我就扁你!作為洛離的同學,居然不知道洛離得了癌症,你們算什麼同學啊?她一個人呆在醫院,除了我和我同事,你們同學都沒有一個人去看她,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啊?你們……啊?”

千想萬想,辛小雨都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一臉鎮定的男人,在她一番話後,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她忍不住喚疼出聲。

剛剛還極其鎮定的陳青遠,此刻眼底布滿了焦急。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辛小雨竟被這眼神和語氣嚇到,她向來壓得住人的氣勢竟矮下了數分。“我……我說……洛離病了,你們作為同學都不去看她!”

“什麼病,她得了什麼病!”

“血……血液方麵的,在……在醫院做化療。可已經是晚期了……那治療已經沒有什麼用了。”

他的心口好像被匕首刺中,他感到無由的震驚和悲痛。

他終於明白那天她為什麼要來找他,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抱著他的背,哭得那麼悲痛。

她是抱著怎樣一種絕望的心態來見他的?

他突然懂了,他的心更疼了,她想要最後的溫存,想和他留下一段不用遺憾的回憶,而他竟硬生生地推開了她,還羞辱她,罵她犯賤。

……

“為什麼你什麼女人都要,就是不要我!”

“因為你太好了,我糟踐不起。”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憑什麼要別人玩剩下的!”

……

她最後哭著讓他滾,說永生永世不要再見麵。他突然想到前幾天,那草坪上遇到的“狼外婆”似的女人。

是洛離,是洛離對不對?

他感到身體冰涼起來。

“這不是真的!”他猛然甩開辛小雨的手,放聲一吼,“她不可能得那種病的!”

他轉而扶向辛小雨的肩膀:“告訴我……她在哪家醫院。告訴我啊!”

他的眼神可怕到了極點,震得辛小雨頓感恐怖,她縮著肩膀,支吾至極:“在……民生醫院,血液科……”

他幾乎是狂奔到醫院的,從奔馳上下來時,他恨不得自己長了翅膀飛上去。

“洛離,洛離你不會有事的,小離子,你別怕,我來看你!”

他乘了電梯來到血液科,金屬色的電梯一開,他便迫不及待地衝向了值班室。

值班的是位女醫生,她看上去四十歲左右。

“醫生,我想問洛離的病房!”

醫生被眼前這位西裝革履的男子的焦急嚇到了,隻見他滿頭是汗,眼眶都紅了起來。一臉狼狽,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醫生看了他一眼:“院裏是有位名叫洛離的病人,請問你是她什麼人?”

“我……我是她以前的同學!”

“不是直係親屬嗎?”醫生又問。

他直感到汗濕了的背後,一陣冰涼,他除了是她的老同學,就什麼都不是了。他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咽得有些艱難,嗓子裏如火如荼般地燒著,連吞咽都痛苦。他再次抬眼時,望了醫生一眼,搖了搖腦袋,力脫似的說:“不是!”

“那真的很抱歉!”醫生一臉抱歉地說,“病人現在住在重症病房,生命隨時有危險,除非直係親屬……”

“可是醫生……”

“對不起,愛莫能助!”

“醫生!”陳青遠哀求,“重症病房裏不是有監護室嗎?我隔著監護室的玻璃看她一眼行嗎?”

他的眼神殷切,他的請求情真意切又帶著令人無法拒絕的哀求。

醫生似乎被打動了,她有些為難,卻也不忍心拒絕,於是點了點頭,說:“就在監護室裏看她一眼!”

他隔著那層玻璃看著她時,隻遠遠地看到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睡在床頭的洛離。

隔得有些遠,有些看不清她的樣子,但能看到有醫生穿著隔離服給她做例行檢查。

他的氣息噴在了麵前的玻璃窗上,給窗子蒙上了一層乳白色的霧氣,很薄很薄,像一層輕煙,顯得他視線裏的洛離更加的遙遠與飄渺。

他的雙手已按在了玻璃板上。感覺她離著他那麼近又那麼遠。

“小離子!”他的眼底積滿了酸楚的眼淚。

“小離……子!”他的淚終是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洛離已經睡著了。為她做檢察的張醫生看了看她床頭的儀器,看著那儀器上的數據,再低聲吩咐著身邊的小護士將數據記錄下來。此時此刻,張醫生想給洛離掖掖被子,她彎身去拎被角的時候,發現被子下有個方方硬硬的東西。

張醫生奇怪極了,她輕輕拉下洛離的被子,隻看到她的雙手手平抱著一個十六寸的相框,睡得熟了,相框也有些脫離了手的控製,於是張醫生將那相框拿了出來,放到她枕頭底下的時候,看了一眼。

那相框裏的相片,是一張甜美的婚紗照。

相片上的洛離美極了,她身側的新郎也看上去玉樹臨風一表人才。他們看上去相配到極點,那鼻那眼,竟如此神似,連笑的時候,雙方的唇角都不約而同極有默契地向右邊斜起。

那應該是她的丈夫吧?

可是他為什麼沒來看她?

該不是因為她有病了,原本要結婚的兩個人,因為男方不想被拖累,才沒有和她最終走到一起吧?

重症病房裏的悲歡離合,這位醫生看得已經夠多夠多了,多到她連感慨的詞彙都沒有了。

張醫生暗自思忖,卻又不會真的好奇到打探別人隱私的地步,隻是將手裏的相框放到了洛離的枕頭底下。隨後轉身的一刹那,她整個人驚了一下。

那身後的玻璃牆外……那雙手按著玻璃,悲痛的眼神看著洛離的,不正是剛才那相片裏的男子嗎?

看他悲傷的眼神,看他流淚的樣子,好像剛剛知道她得病的事情。

難道……這個傻洛離的故事跟港台八點檔的狗血劇一樣?原來要和這個男人結婚的,可是因為得了癌症,就執意要和他分手,然後這男的無意中得到了她生病的真相,跑來看她?

看他的眼神,看他隻看著她的樣子,應該是深深愛著她的。洛離也應該是愛著他的,所以才忍心不告訴她自己生病的事情吧?

張醫生的眼底也濕潤了起來。

任是對死亡多麼麻木冷漠的醫生,在麵對關係到愛情的生離死別,心中還是會激起酸澀而悲傷的情愫的。

張醫生走了出來。在監控室裏看到那悲傷的陳青遠。

“醫生!”陳青遠哽咽著,“救活她,求求你救活她。”

張醫生看了看陳青遠衣服上的職務牌。

他是在工作的時候跑出來的,他連製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來,製服上別著的職務牌上有“陳青遠大堂經理”的字樣,讓醫生一眼看到了他的名字。

“陳先生……”

張醫生對陳青遠攤了攤手:“事情不樂觀!洛離她……”

“花多少錢都沒有關係!”

醫生一臉無奈:“這不是錢的問題,雖然錢是前提條件,可是,光有錢,沒找到配對的骨髓,也是沒有任何辦法的!”

“她的家人沒有來配對嗎?”

醫生一臉奇怪:“她不是說她隻有一個人嗎?”

難道她父母都在,隻是不想打攪他們,不想讓他們救她,她一心想死?

現在……醫生的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骨髓捐贈體啊。

“醫生!”陳青遠猛然拉住了醫生的手,含著眼淚激動地說,“救她,求你救她,如果找不到配對的骨髓,用我的,我是她哥哥,我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哥哥!”

醫生嚇到了!

這故事的版本,跟她最先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啊!

他們……他們不應該是夫妻嗎?

怎麼……演變成他是她哥哥了?

骨髓的吻合度的檢驗要一個禮拜。

那一個禮拜,陳青遠每天都要去看洛離,他從來沒在她麵前出現過,他甚至沒讓別人告訴她他在關心她。眼見著辛小雨從洛離房間裏出來,他便在門口迎上去問她,她怎麼樣了?

辛小雨歎了一口氣,有些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這麼關心她,為什麼不親自進去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