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事情,很複雜!”陳青遠啜著眼淚說,“我隻要知道她有活下去的希望就好!”
“那……我換一個話題問!”
陳青遠打斷了小雨的好奇:“最好什麼都不要問!”
這天是骨髓檢測公布結果的日子。
可是,結果出來了,他們的骨髓並不相合,連相似機率都很小。別說是直屬親人了,就算沒有血緣關係的吻合度也比他要高。
同理推斷,他似乎不是她哥哥。
他驚覺自己上當了。
這天,天有些陰沉。
陳青遠出現在這個老婦人麵前。那頭發灰白的老婦人滿臉皺紋,打開門,看到來人是他是,就驚了一下。
“你……來幹什麼?”
“我來問清楚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洛離她到底是不是我的親妹妹。”
他紅了眼睛,拚命地壓仰著自己的情緒,胸脯強烈起伏著,好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狂暴獅子。
老婦人驚住了:“這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那個時候你含糊其辭,現在我想親耳聽你說,她到底是不是和我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她是不是你和我爸一時情難自禁的產物?
老婦人的臉倏然紅了,再倏然一下白了,又紅又白,一臉難堪。她一把將陳青遠拉了進來。
門在陳青遠的身後關上了。這是一間極其狹窄簡陋的住房,高大的陳青遠站立在裏麵,好像讓這裏更加狹小了。
“過去了的事情,你重提有什麼意思?”
“那麼你再說一次,洛離是不是我親妹妹啊!”
“是——”老婦人竟咬緊牙關,一口咬定洛離是她背著前夫與陳青遠爸爸的“產物”。
陳青遠笑了,極其滑稽極其淒楚地笑了。
“你還是不肯說實話呀?阿姨!你一定要我拿出證據來,你才肯承認你們兩個人都在騙我是吧?”
他拿出DNA檢驗報告,展開,一把拍在桌子上。
“洛離跟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你還要騙我騙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要騙我們!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洛離的母親目光躲閃,別開腦袋不回答陳青遠的問話。
“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洛離,你知不知道洛離她……”
他硬生生地打住了口。
……
“陳先生,不管怎樣,你都不要把洛離的病情告訴她的媽媽,這是她的心願!”辛小雨是這樣叮囑的。
“可是不告訴她,她會死,她母親的骨髓至少可以救她啊!”
“洛離不想她媽媽知道啊,關於骨髓的事情,我帶阿姨體驗的時候,有請醫生抽過她的血做配對,可是並不附和。洛離是怕自己的媽媽受不了打擊,才不肯告訴她的吧!畢竟,看著自己的女兒要死了,卻什麼都做不了的感覺,是很殘忍的!而且阿姨的心髒不好,怕她知道了會有什麼閃失。”
“那就這麼瞞著阿姨?”
“我也不想啊,可是,這是洛離的心願,她是這麼求我保密的,我……我是一時沒忍住才去找你的,你……你要是真的對洛離還有感情,你就不要出賣她,不要讓阿姨知道!”
……
陳青遠硬生生地打住了口。他痛苦地將真相咽了進去。
“阿姨!”他痛苦地喚了洛離的母親,他哽咽著,“我輕信了你們的謊言,荒唐淫亂地生活,淫亂得我自己都惡心自己,洛離那個笨蛋,到現在還接受不了我背叛她的事實,她一直因為我而沒有辦法和別人在一起。洛離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怎麼忍心編出這樣的謊言,讓她痛苦讓她被我傷害,你到底要洛離傷心傷到什麼時候?你怎麼忍心用這種謊言害你女兒一輩子?”
“陳青遠,你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這世上不是隻有你這一個男人,我們家洛離才二十多歲,她那麼好,別人排著隊等著娶,我閨女的事情,不勞你廢心。”
“她要是嫁的話,早嫁了,她會等到現在嗎?你們撒下了彌天大謊,現在真相就擺在我們的麵前,你想她要是知道她親愛的媽媽夥同她喜歡人的爸爸說出這樣的謊話,她會怎麼樣?”
“你……你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洛離!”
“那你就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沒有……沒有什麼真相!”
“那我就對不起了。”
陳青遠憤然,就要轉身,洛離的媽媽慌了,她越過他的身體,攔在了他的前麵。
“你……你要幹什麼?”
陳青遠心中湧上蒼涼,這女人怎麼這麼狠心?她到底是怎樣當人母親的?心裏湧上難言的東西,他拚命地將那種感覺壓抑住,卻還是忍不住噙了眼淚冷笑:“你說我要幹什麼?”
“你不能把這件事情告訴洛離!”
“那你就告訴我真相!”
陳青遠猛然大喝,目光凶狠,氣勢咄咄逼人。
“你……你去問你爸爸!”
“我現在就問你!”
“我……”
洛離媽媽的濁淚滑落下來。與其讓陳青遠的父親亂講,還不如就從她嘴裏知道真相吧。
“我能怎麼辦?”說這一句話時,她的五官都酸澀地皺到了一起。
“我一個死了前夫的女人,帶著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兒,我沒有姿色,沒有文憑。一無是處一無所長,我又要養洛離,我還要供她念大學,那學費和生活費,我上哪裏去要,我上哪裏去借啊?你生活環境好,在外麵借多少別人都會借,因為別人知道你還得起!可是別人不借我,有錢都不借,那是因為估量著我還不起。你喜歡上洛離,你爸偏偏又不喜歡。第一次,他給錢我,對我說,隻要配合他演一出戲,洛離四年的學費他包了!第二次,他讓我哄你,說洛離是你妹妹!我自然是拒絕的,你知道你爸怎麼說嗎?你爸說,就算洛離嫁到你們家,他也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因為他那個時候,就想讓你和你老婆在一起,促成他的生意。你以為結婚娶老婆隻是兩個人的事啊?那是兩個家族的事情。我家洛離和你的差距太大了,就算跟你在一起,就算嫁過去,也沒有幸福可言……你……”
洛離的媽媽嗆了一口眼淚。“你陳青遠……”眼淚又堵了她的嗓子,“你陳青遠若是爭氣好學也就罷了!你從小到大,逃課打架不完成作業,即使是工作也都是靠你父親的關係!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會,你除了你爸爸這座靠山,你什麼都沒有!我怎麼能想象我把女兒交給你後,你和她住在你父親家,忍氣吞聲的樣子?你爸根本不會給她好臉色。你爸把你的性格摸透了,不打你不罵你也不攔你,隻讓我配合演一場戲……你以為我貪你們家那點錢啊?我是舍不得我家洛離。我十月懷胎,養了她那麼多年,我比誰都心疼我女兒,扯這樣的謊言我也沒有辦法。我除了答應你爸的條件,我還能怎樣?那麼卑鄙的事情,他都能想得出來騙你,我家洛離……”
她哭得皺起了臉:“我家洛離真要跟了你……你爸再使暗招讓她受委屈怎麼辦?那傻孩子,再苦都會笑著說是甜的,再累再委屈,也說沒有關係……怕是真的到了那一天,為了不讓你兩麵為難,再苦也會忍,再大的罪她也受。我當媽的,怎麼忍心看著她往火坑裏跳?我怎麼忍心把她交給你?長痛不如短痛,不這樣我能怎麼辦?”
她哭得捂住了心口:“誰會知道那傻孩子對你死心塌地啊?誰會知道她是真的被你傷透了心啊!”
洛離的母親再也說不下去,揪心揪肺地痛哭起來。那哭聲好像最悲涼的馬頭琴聲聲嘶鳴。哭得他整個人都懵了,好像被人硬生生地迎頭揮了一棒子。
如果……他打小就不那麼調皮!
如果……他打小就很爭氣!
如果……他早一點有獨立能力,洛離的媽媽一定會把洛離放心地交給自己。
他被謊言蒙蔽了,這全是因為父親的卑鄙,也是一位母親的不得已。
洛離那個傻瓜……
那個隻愛著他,什麼委屈都受的傻瓜……
她一定不懂得圓滑,不懂得世故,不懂得心機,不曉得人心險惡,一定敵不過父親的狡詐。
她的母親是在保護他。
可她的母親還是不了解她,還是不懂得她“癡”得很可怕。
說到底……竟還是他毀了她。
陳青遠晃晃悠悠地回到家裏,家裏空無一人。這個家從幾年前就開始清冷。
如果娶的是洛離,她一定會把家布置得很溫馨,一定會做好飯菜等著他回來。一定會等著接過他手裏的公文包,一定會給他拿來鞋子,一定會讓他忍不住擁住她,吻她,在她耳邊輕語,親愛的,我回來了。
而現在呢……
他的老婆……
他陳青遠的老婆早就不知道在哪個男人家裏過夜了。
他冷落她,她也沒必要粘著他。
這個所謂的家,不過是一個空殼罷了。
如果這個家的女主人是洛離。
如果是洛離……
他很想笑,很想放聲大笑,因為他所謂的婚姻無非是家裏人安排給他的女人,沒有愛情,沒有激情,他娶了她,全是因為父母的安排。隻是幾天就受不了她的咄咄逼人,更看不慣父親對她的低聲下氣及處處賠小心。
他覺得她的父親像傭人。而他老婆也口口聲聲說愛他,說幾年前的某次商業聚餐,她看到隨父親一起來的陳青遠時,她就深深地愛上了他。
她說她還弄到他的地址,到學校去找過他,甚至在公開課的時候,還跑到他那間教室裏聽過課。
她說,她看到他寵著洛離她就受不了,還說他幸好沒有娶那個窮酸女人,不然,哪有現在的一切啊?說得興起,還配以表情修飾,一臉鄙夷道:“她那種家世也配得上你?她那種平民階層的人,也配得到你的愛情?”
然後,他立馬感到翻江倒海似的惡心。他偶爾走神時,她都會拿東西砸他,遇什麼拿什麼。有一次還一腳把他從床上踹了下來,在他吃痛不已的時候,她居然會先哭得委屈:“你是不是又在想你那個什麼離了?”
他略有微辭,她便大哭不已,再甚者,跑回娘家。然後,她哥她媽就都衝上門來興師問罪。然後,他的爸爸會衝上來甩他一耳光,罵他畜生,讓他賠不是,生怕得罪了這位有錢有勢的兒媳婦。
那個時候,他們家生意剛剛起步,那個時候,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依靠他老婆的娘家。
他們的父母,誰都不是天生的貴族,誰都不是家底雄厚的上流人家,所以所謂的富貴,不過是得到時機與運氣還有金錢的暴發戶。處於這個階層的人,有永無止息的欲望,總覺得自己得到的還不夠,總想著法子算計著如何多弄一點。
在這幾年裏,陳青遠成熟了,手腕高明也圓滑了,他作為股東和朋友經營了這家五星級酒店,還經營了健身中心。
她老婆娘家的煤礦倒塌,事故重大,她老爹一家畏罪潛逃,被捕,被判了重刑。
他老婆就變得敏感且有些神經質了,陳青遠對她聲音大一點,她就會哭著大嚷:“是不是我沒娘家了,你就要跟我離婚了?”
每到這時,都會鬧得天翻地覆,讓他摔門離去,再也不想回來。
他老爸看到兒媳家破落了,兒子又出息了,就馬上對兒媳婦冷淡了。而且,再也不用看她的臉色了,也不待見她了。
媳婦再向他哭訴說老公徹夜不歸,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人影的時候,公公反倒不再像以前那樣袒護她了,隻是說男人在外麵總是得應酬的,做人家老婆的,就要識得大體,不然怎麼做他們陳家的媳婦?
空閨難耐,他的老婆也紅杏出牆了。他得知後,竟沒有疼痛的感覺,他好像早就在傳說中的第八號當鋪裏當掉了自己的感情。
他以為,自己會這樣下去,一輩子這樣下去。
現在……那漸近麻木的疼,似連本帶利席卷而來,痛得心口像撕裂了。
他拿出了手機,給他老婆打了電話。她老婆接了電話,就衝他不冷不熱地說:“您怎麼會想到給我打電話?”
他的老婆在用“您”,“您”字咬得很重,語調拖得很長,有諷刺的味道。
他苦笑了一下,發現自己連苦笑都得忍住眼淚。
他整個人倒塌在了沙發裏,低啞而痛苦地說:“這麼多年來,苦了你。我不想再彼此折磨下去,你想要的車子和幾處房子我都給你,甚至我的股票和我所有的家產,隻要你想要,我也全部給你。”
他說:“明珠,我們離婚吧!”
醫院裏,她躺在這張床上,他輕拿了她的手。
他捧了她的手,給了她溫度。
“傻瓜,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輕輕地吻著她的手說:“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呢!我還沒娶你過門呢,你還沒給我生孩子呢!”
話一出口,便是難以抑製的酸楚。
他曾對她許過承諾,他曾承諾給她幸福。
看著那浮腫的臉,握著她浮腫了的手……這就是他給她的……幸福嗎?
這就是……他給她的承諾嗎?
洛離悠悠轉醒的時候,隻覺得自己的手心濕濕暖暖的。一滴又一滴的液體滴在她的手上。她恍然驚醒,就看到陳青遠坐在床邊,執著她的手微笑。
“醒了?”他的聲音嘶啞,他的臉上還掛著停留的淚珠。
她驚惶地想撐起身來,卻撐不起來。她用粗啞的聲音說:“你是誰?怎麼會在我房裏?”
他含著眼淚,紅了鼻頭和眼眶,笑著說:“我是青遠啊,陳青遠。小離子,你怎麼能裝作不認識我?”
她慌了:“我不是洛離,我……”
他笑了:“不打自招了不是?我隻叫你小離子,你就說你不是洛離,那你說你不是洛離你是誰?”
她已病得沒有力氣了,連睜眼都困難,吸著氧氣,卻不由自主地淌了眼淚,將臉轉了過去:“別……看我,很醜……倒你的胃口!”
“哪有,你比我見過的女人都漂亮,比她們漂亮多了。”
她虛弱的笑了,有氣無力地說:“撒謊!”
“沒有!”他起身,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專注著她失去神采的眼睛,微笑著說,“真的,不哄你。誰都沒你漂亮,你最美。”
“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小離子,現在在你麵前的陳青遠說的全是實話啊!”
“我……不是一直是一臉蠢樣嗎?”
“那是我騙你的!因為你變得太漂亮了,所以,我想戲弄你啊!我以前老戲弄你的,你忘記了嗎?”
“我的身體浮腫了!”
“你本來就瘦嘛,胖一點好看!”
“我的聲音粗了!”
“沒關係,我喜歡!”
“我的頭發掉光了!”
“師太,老衲我也是還俗的!”
“我……再也沒有力氣想你了!”
“沒有關係!”他說,“你不用想我,因為我保證你每天都可以看到我!”
“你這是怎麼了?”她抑製著心底的酸楚,強打笑容輕聲問他,“受什麼刺激了嗎?為什麼跑來對我說這些話?”
“因為我想你,我很想你!我每分鍾都在想你!想你想得都成了習慣。”
她微微用了力,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卻有了感覺,將她的手用力捧住。
“肉麻了嗎?”他突然轉移了話題,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她不懂,隻是微微挑起了眉頭,疑惑地“嗯?”了一聲。
他握著她的手,置於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如果這樣就肉麻,那我接下來要說我愛你怎麼辦?”
她心底湧上悲涼:“你……隻是在同情我對吧?因為我要死了……所以,你在可憐我對吧?”
“小離子……”
“可是我現在對你的感情沒有任何感覺,你說你愛我,我也沒有任何感動,我……真的沒有感覺了,我真的覺得‘愛’字從你嘴裏說出來很廉價了,你的愛多少錢一打呢?又對多少女人說過同樣的話呢……又是為了騙女人上床嗎?我現在這個樣子,能勾起你的性趣嗎?我連接吻都會被細菌感染,你不怕幹著幹著,我變成一具屍體掃你的興致?”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心底比誰都疼!能夠得到他的愛情,能夠與他在床上夫妻似的歡愉,能夠在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睡顏,她會比什麼都安心。
他一直在玩一個謊話遊戲,遊戲的主題是“我不愛你!”
他似乎演得太真了,似乎玩得太投入了,到他想說真話的時候,似乎得不到相信了。
“小離子,說謊的人鼻子會長長的……我愛你。你看……我鼻子長了嗎?”
她笑了,笑得苦澀了。
“你以為你是木偶奇遇記裏的匹諾曹,還是你以為……我還是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
她心酸地搖了搖腦袋:“我們早過了童話的季節,我們早就不是青澀的少男少女,你已是有婦之夫,而我卻……隻是別人玩剩下的……我給人當過情婦,我被人罵是不要臉的第三者,我是被人唾棄的女人。像我這種又爛又賤的女人,不值得你費力討取歡心的。我……很爛的……你懂嗎?”
她這般調侃無謂地說出來,他竟覺得那疼是一陣挖心撕肺。
從一開始,他就陷入傷害她的誤會裏。從一開始,他就完全可以離開她,去國外求學或者去別的地方。然而他卻一直在她的眼皮底下,明知道是折磨了她,卻還是舍不得離開。明知道這是相互折磨,卻還是這般地折磨下去。
一個一個的謊言,讓他離她遠去。
再怎樣爛的女人,也曾有個男人視她為珍寶。再怎樣不堪的女人,也都曾單純與美好。
那個總是被他氣得漲紅臉的洛離啊!
那個和他初吻的時候,羞得連太陽都紅了臉的小姑娘……
可不可以讓他真正地嗬護她,可不可以讓她永遠純純的,笑得有些傻氣,有些天真,讓人覺得很有趣?
可不可以,將那種滄桑認命的笑容從她臉上抹去?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殘忍。
可不可以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
可不可以讓他好好地愛她,讓她幸福,永遠都不受委屈?
我們不是這樣的!
我們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
怎麼會偏移最初的軌道,挪位到如此變態的地步?
“小離子!”他笑著,卻一滴眼淚滴到了她的臉上,她輕輕顫動一下身體,好像被淚給燙著了。他忙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事實上,我在我新婚那晚把我老婆想象成你,那麼這麼說來,你是跟我洞了房的,你的第一次也是給了我,所以,你自始至終都隻是我陳青遠一個人的。你是我……一個人的。”
原本他們可以走到一塊的,原本他們可以幸福的,原本她可以成為他的妻,原本……
他痛得雙手攥住了床單,腦袋低低地垂了下去。對著她的,隻有他濃密的頭發。
整個房間裏,渲染著一種灰色的基調,沉重得像畫筆刻意塗上的黑色雲塊。好像無形的手在抨擊某人的胸膛,一下,再一下,拳拳擊心,次次要命。
她的心髒刺痛起來。初夜之時,疼痛和悲傷以及那涼颼颼直侵人心的絕望之感,此時加倍地狂湧而來。
她說過……不再為他疼了!
她說過……永遠永遠都不要再為他傷心了。
她每次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想你,卻總是抑不住想念的衝動。
我真的很想自己的第一次給的是你,我真的很想當你的妻,我真的很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
她的眼淚終於流淌下來。他們背道而馳已經很遠很遠了。所謂的“如果”與“假設”,隻是陡增更辛烈的酸楚。
永遠沒有如果,永遠沒有假設。
所謂的如果與假設,隻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她笑著淌著淚。
“青遠……不要為我的淫蕩找……借口。我確實是別人玩過的……我……”
“你住口,你是我老婆,誰敢汙蔑我老婆,我會跟他拚命的。”他猛然抬起了腦袋,紅著眼睛衝她嚷。
“我不是你老婆!”她搖了搖腦袋,眼淚順著眼角滑進了發際。
“我說是就是!”
“可惜我不是!”
他竟又笑了,笑得溫心和調侃。
“嗬,我老婆得失憶症了!連戒指都忘記戴了!老婆,我真的好愛你,我知道我做錯了事情讓你生氣,你怎樣罰我都可以,回去跪搓板都沒有關係,可是,你不要賭氣不戴戒指呀!”
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紅色的錦盒,打開了,是一枚非常名貴的鑽戒。
她睜大了眼睛,沒有了神采的眸子刹那間有了光彩。
“你看你啊,總是這樣粗心大意,屬於自己的東西都不戴在手上,怎麼?是不是因為自己長得漂亮,所以想選一個比你老公我更好的人呀?”
“我……不是,我不是你老婆!”
“老婆,我們是夫妻,我們拍過婚紗照的,你看……”
他從她的枕頭底下抽出了那張PS過的相片。
“你看我們看上去多甜蜜,多恩愛啊!”
她淌著眼淚,看著那泛著白光的玻璃相框。
“假的,那是假的!”
“老婆,你真的失憶了!”
“我沒有……”她笑得苦澀,“你大婚那天,我……就在那幢樓的上麵……站著,我很想……跳下去,可是……我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死,是舍不得……讓你恐怖。我沒有失憶,你娶的人不是我,你的老婆不是我,這婚紗照是我找人偷拍後PS的。我隻是在意淫而已,你真正的老婆不是我。”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渾身的細胞都傳遞著痛的信息。他吻了吻她的手。低沉而悲傷地說:“她同意跟我離婚了,現在的我隻有你了!”
那麼說,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她在一起了?
她竟掙紮著想從床上坐起來。那一刹那,虛偽拒絕的情緒再也掩飾不住了。
身邊的心電儀走動的頻率快了起來。
她的眼裏,隻有那枚戒指,用心等了幾乎一輩子的戒指。
兒時就幻想著他能跪在自己麵前,捧著戒指求婚,對她說我愛你。
他拿起了她的手,就要往她的手上套戒指,她陡然驚醒般,竟將手緊握成拳頭:“不……”
他驚然抬首,就見她淌著眼淚直搖腦袋。
“別……別再給我……希望,又把我……推入絕……望。很……難受,身體被鋸子鋸開……似的……難受。”
她真的無法再承受一次了。
他的牙關咬緊了,眼淚像失控般往上湧。那鑽戒上的鑽石映入人的眼簾,竟有光刺一般的十字光芒,刺進眼底,連心都疼了。
他疼得將腦袋低了下去卻還是忍住了情緒,將戒指往她手指上套。無奈,她的手指浮腫了起來,無奈戒指套了一半,就再也套不進去了。它們已不是記憶中的尺碼了。
“別套了,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她苦笑著抽回了手,吃力地抬手去摘另一隻手上的戒指。
他搶過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裏。
“小離子,別……取下來,小離子!”
“可是……太緊了,箍得我很痛。”
他用悲痛的眼神看著她,看她皺起了眉頭說疼,縱使千般不願萬般不舍,他的手還是鬆開了,她的手抽了回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把戒指取了下來。然後,拿在手裏,向他遞了過去。
他明明是在淌著眼淚,卻發著顫音似的笑著:“小離子,戴過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
她搖了搖腦袋:“我們不是小孩子了,青……遠。你說的,你說你不愛我,你說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但是,你剛剛為我帶上戒指的感覺,真的……我感到一輩子的缺憾被人補足了。我知道你總是覺得我可憐,我知道你總是在同情我,但是……不管怎樣,謝謝你!”
他覺得自己的心髒被她的話攪碎了。他覺得下麵的話要說出口,需要很大的定力。
“我今生最大的謊言,就是我說我不愛你。”他淌著眼淚微笑,他說:“還好我現在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說:“小離子,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好不好?”
她說:“我真的沒有力氣再承受第三次了。”
他直起身,淚流滿麵。
“求求你,給我最後一次機會!”
她心碎地搖了腦袋。
“洛離!”
他撲過來抱住了她的身體。
“你說過你會嫁給我,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我給我們的寶寶娶了名字,不管男的女的都叫陳家洛,你還為此笑了好久,你記得嗎你記得嗎?”
心電儀的走動的動靜,又大了起來。
“活著也好,死了也好,我都不會再讓你孤零零的一個人。我……”
她瞳孔猛增,撐目瞠舌的樣子,好像聽到什麼可怕的事情。
“你走!”她突然使出渾身的力氣,狠狠地推開了他,“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我為什麼還要信你?你害我害得還不夠慘嗎?你還有臉出現在我的麵前,你還好意思說什麼不會讓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你想幹什麼?你想在我死後陪著我一起死啊?我活著的時候不能擺脫你,我死後,你還想糾纏我,讓我甩不掉你嗎?別讓我再見到你,永生永世都不想見到你。你給我滾出去!再不走,我拔氧氣了!”她的手威脅似的拿住了氧氣管。
然後,他還想攏過來,她就開始向他扔東西,枕頭、戒指,還有那個玻璃相框,玻璃碎了,清碎一響,引來了醫護人員。
“醫生,讓他滾,讓他滾,你們讓他滾出去。”
她激動得牽動了輸液管,那透明的輸液管裏有了明顯的回血狀況。
他急瘋了:“我走,我走!你別動!”
他轉身就走,從病房出來,坐入自己的私家車裏,一個大男人就那麼趴在方向盤前,悲慟得大哭起來。
她像被人抽幹了力氣似的倒在了床上。
醫護人員在身邊忙忙碌碌,她也隻是木然地淌著眼淚。
你說什麼我都是相信的。我不想你有尋死的念頭。我不想你真的與我生死相隨。雖然活著很辛苦,可是,我還是希望我最愛的人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如果有來世……
我乞求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如果有來世……
我乞求上蒼不要給我這麼多的折磨。
如果有來世……
我想要一個幸福而完美的家庭。
我不貪心,我也不虛榮,我隻是想要一些很平凡的幸福……下輩子我要去愛的人,是誰都行,隻要……不是你。
醫生在為她急救,她的眼底都蒙上了一層光彩。
恍然間,她看到了十八歲的自己,看到了二十歲的自己,看到她與青遠的過去。
……
“我們念大學後,天天做這種‘缺氧’運動好不好?”
……
“等我們有了孩子,不管男女,都叫陳家洛!”
……
“等我來娶你的那天,你一定要做我最漂亮的新娘子啊!”
……
“洛離……”
那病房裏,朦朦朧朧的意識裏,那七彩光芒之下,陳青遠在衝著他微笑,一手的玫瑰鮮豔無比,一手捧著的鑽戒璀璨生輝。
穿著正式禮服的他,對她笑道:“你願意嫁給我嗎?”
她微笑了,笑得醫生們不解,笑得護士們不明白,卻隻聽到她說了一聲:“我願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裏,她看到自己在梳妝台上找口紅。她想自己的唇應該更鮮豔一些,她想塗了唇彩的唇能夠讓臉更加嬌嫩如花。
“口紅呢……”
她焦急起來。
“找不到口紅了!我的口紅在哪裏……”
她的眼底是令人不解的慌亂,她竟想掙紮著從床上坐起身來。
“我的口紅呢,我的口紅不見了!”
護士們急了,按住了她,她卻焦急地叫嚷著:“我的口紅呢,我的口紅呢!”
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見青遠。
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見她最愛的人。
她的情緒似已失控,焦急地掙紮著。
護士隻好拿來拔了針頭的一次性針管,道:“口紅在這裏,口紅在這裏!”
她將那針管塞到洛離的麵前。
幻覺中的洛離,輕輕地塗著口紅,少女情懷,羞澀而甜蜜,抿了抿嘴,扯唇微笑……
那抱著針管微笑的病人,帶著微笑,似虛脫般倒在了床上。
那一刹那間,心電儀尖銳地叫了一聲,那心電圖因心跳過弱,而報警般尖鳴起來。
陳青遠覺得自己在做夢,這夢已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了。
他記得他明明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為什麼,突然聽到誰大喝一聲:陳青遠!
他猛然抬起頭,就看到十七歲那年,那個胖胖的語文老師,拿著一本作文,滿臉不悅地問他:“這作文是你寫的嗎?”
這教室,這黑板,這老師,這同他一起站在教室裏的洛離……
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她低著腦袋,不吭一聲。
他激動得直淌眼淚。他不敢動,覺得這些都不是真實的,他所看到的洛離隻是十七歲。他隻是怔怔地看著她,無聲地淌著眼淚。
“陳青遠同學,老師隻是問你作文是不是你自己寫的,你別哭成這樣啊!”
下課鈴響了起來,她氣呼呼地來到他的麵前:“你怎麼又抄我的作業呀?這一次更好笑,連作文一起抄!連人名都不帶改的,你真的很讓我刮目相看哦!”
他緊緊地擁了她。
她驚惶失措地驚大了眼睛,而班上的同學竟都開心得拍手叫好。
第二天,他交了作業,第一次沒有抄襲地交了作業。
第三天,他把不懂的題目全都整理出來,不懂的就問。老師們驚訝了,同學們覺得不可思議了,洛離也奇怪了。
“咦,你變性了嗎?怎麼會這麼努力了?”
他衝著她笑了。
總覺得這一切不真實,但還是笑著告訴她:“因為,我想我心愛女生的媽媽能放心將她的寶貝女兒交給我!不努力怎麼能行呢?”
接下來,高考的日子就這麼到了。
“就算考不到一所大學也沒有關係,隻要努力就好!”
他輕輕問她:“我考上了的話,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紅了臉,就像他第一次吻她一樣,她低下了腦袋。他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
發榜的那天,她開心他們同時考上了。他與她在江畔甜蜜而浪漫地初吻。
七夕那天,他捧著大棒的玫瑰,出現在她的麵前。教笨笨的她吃西餐的時候,就坐在她的身邊,貼近著她的身後,下巴抵著她的發際,嗅著她渾然天成的味道,教她切著牛排,她成功地切下一塊後,用叉子叉上,開心而炫耀地揚起叉子說“是這樣的吧?”的時候,他忍不住在她的臉上香了一下,然後誇她:“親愛的,你真聰明!”
他們考入了同一所大學。
他們是大學最令人羨慕的一對。
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初中、高中、大學,再一起大學畢業,再……步入結婚的禮堂。
沒有第三者,沒有人插足,更沒有人破壞。
他們忠貞著彼此,他們恩愛如初,好似神仙眷侶。
他們結婚六年了,還很相愛很相愛。他們的兒子陳家洛都已經四歲了。
“老公,起床了!”
他衝她調皮地笑:“就不起來!”
“醒了就起來,要遲到了!”
“還早嘛!”
“做強盜還早啦!”
“那我做一次采花大盜!”
“老公,你……”手腕被他扼住了,他的手不規矩起來,她扯都扯不下來。
“要遲到了!”
“傻老婆,今天我輪休!”
啊?輪休啊?我都忘記了。
他翻身壓了上來。
她驚呼:“昨兒夜裏折騰了大半宿,你不累啊?”
“老婆……我想再累一點!”
……
當太陽升得老高時,那厚厚的窗簾下,那屋子裏,是他們纏綿過後的軀體,溫存地相擁著。
她懶洋洋地躺在他的懷裏,那擋住了陽光的白色厚重的紗簾,像一張發著熒熒之光的幕布。
“老公?”
“嗯?”
“老公!”
“嗯!”
“老公……”
“嗯嗯嗯!”
她樂得嗬嗬地笑出聲來。
“真想這樣一直叫下去。”
“嗬嗬,等我們七老八十的時候,你一定就覺得叫老東西啊,老不正經的啊,還有老頭子啊更動聽一些。”
“老公我好幸福!”
“我也是!”
她微笑:“那……你要把這種幸福的感覺記住呀!因為……”
她的笑凝住,一種酸楚迎頭趕上布滿了她的臉。
“因為……這種幸福假得像在做夢。”
“老婆?”他雙手捧起了她的臉。
“嗯?”
“你想多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略有些酸楚地問:“如果這真的是一場夢呢?”
“那我寧願這樣,一輩子都不要醒來!”
“可是……人總是要醒的!”
“你希望我醒過來嗎?”
“人總是……要醒的呀!”
“好,那我把自己敲暈了再睡。”
她沉默片刻,將腦袋輕輕地偎進了他的懷裏,輕聲而問:
“青遠,你愛我嗎?”
“愛,愛極了。”
“那青遠……”
“嗯?”
“如果……你睜開眼睛,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怎麼辦?”
“我會讓它變成真的,因為這些就是真的。我是你的夫,你是我的妻,永遠都是。我們還要相愛到老,恩愛到白頭,齊眉舉案,子孫承歡膝下,我們安享晚年。等我們老得走不動了,天天坐在葡萄青藤下的綠蔭裏,坐在搖椅上,泡上一壺好茶,扇著蒲扇,慢慢地聊,慢慢地聊……”
她在微笑。
她的身體像水母般越來越透明。
他在說“我會讓它變成真的”的時候,就發現了,他驚恐地發現,越來越感覺不到她依附在身上的重量了,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到……好像隨時隨風而散的蒲公英。他有些驚慌,他有些惶恐,他跟她描繪了從現在到老去的圖麵,隻要她覺得幸福,她一定舍不得離開。
她微笑,好像在海裏漂浮的浮遊物,離他越來越遠,他怎麼都抓不住。
她無聲地微笑,她的發絲揚起後如海藻般隨浪漂浮。她快要透明的身體,快要透明的手,正向他輕輕揮別。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很美的夢境!”她的聲音好像從每個角落裏傳遞過來,她輕輕地搖了搖手,輕輕地對他說:“拜拜”。
“你別走啊,洛離!”
他猛然坐起來,在強烈刺眼的光團下,追著她已透明得快成為背景色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