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湧著眼淚叫嚷:“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為這一切美好得太假,就算被刀割傷了我都不會疼,就算刀捅進身體也沒有流下半滴血,所有的一切都沒有真實的感覺。不管我幹什麼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我好像陷入了一場人為的劇本裏。有我們被改寫的小時候,有你與我的相戀,有你成為我的妻……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你能不能陪我將這劇本演下去,演到七老八十,演到我們的兒子長大,演到他結婚生子,演到我們抱著自己的孫子。這樣演下去,一直演下去,演到我停止呼吸,真正的想和你在一起……”
追不上!
怎樣都追不上,明明那麼近,明明觸手可及,可他們就像兩條平行的直線,他再也無法接觸到她。
她已透明到完全看不見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似處在了浩瀚的星空裏,驚慌失措,四下環顧,一片荒蕪。
“洛離啊!”
如此一喊,驚醒的他抬起腦袋,驚然地發現,自己還坐在自己車子的駕駛室裏。
淚已打濕了他撐著臉睡覺的手,他湧起一陣不祥之感,他抽身跑到她的病房,隻見她停止了呼吸的身體正被醫生慢慢地蓋上白色的床單。她的死相,並不痛苦,相反……帶著微笑,還很幸福。
醫生不會忘記:在她斷氣的那一刹那,右手緊緊地握住,而左手微微揚起,好似在和誰道別,盡著最後一絲力氣將軟軟的手掌揮了揮,在“過去”前,依稀聽到她說了一聲:“拜拜……”
洛離死了!
醫院裏的人說洛離死了!
他不信,推開那些醫生來到她的身邊。淌著抑止不住的眼淚,卻將唇角彎了起來。他邊笑著,邊走近她,將她的身體扶起。
“小……離子……你又在嚇我嗎?嗯?又像那年冬天一樣嚇我嗎?”
他抱住了她的身體,扯去了那宣告她死亡的白單。
白單翩翩落地,像一隻受傷伏地的蝴蝶。
輕盈飄落的感覺,很像那年,他從雪地裏將她抱起來時落下的雪片。
那男子抱著那女子的身體,一步一步地向遠處走去。
“小……離子,你先別睡啊!我們要去公證處結婚呢!這種時候了,你……怎麼這麼貪睡呢?”
他抱著她,邊走邊說:“怎麼這麼……貪睡呢?”
他繼續走著,繼續說著,臉上帶著無奈卻妥協的笑來:“是不是太累了呢?好吧……太累的話,我允許你多睡一會兒,一會兒,我們去公證處的時候,你一定要醒過來,知道嗎?”
他稍停了一下,看著洛離失去了生命的臉。
他的淚從臉上滑落下來,集於下巴,兩邊的淚珠積在一點,迅速翻滾著,再大顆大顆地往下淌。
“老婆……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啊?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老是戲弄你啊?記不記得我老說很二的話讓你氣得發抖啊?記不記得我們念書時躲在被窩裏打電話,我說我特想你,你羞得跟我說討厭啊?你……還記不記得你我的初吻啊?你……還記不記得……你說做我女朋友,說要嫁給我啊?你讚同我……我們的孩子叫陳家洛啊!你……”
絕世的酸楚如破堤之洪湧上心頭,他疼得渾身都在顫抖,即使拚命咬住自己的唇,也沒有辦法克製那種顫抖。
身體裏的力氣好似被抽氣機抽走了一般,身體裏的部件似失去了支撐,轟然散架,他崩潰地跌倒在地上,摔倒的一瞬間,緊緊地抱住她的身體。
她再不會掙紮,她再也不會痛,她不會告訴他她就是記得這所有的一切,所以才這麼痛苦。
她死了!
她解脫了!
她再也不會痛苦,再也不會受到精神上的折磨。
她向著天堂,永生了!
他不肯承認這一點,一直都不肯。
在摔倒的時候,他護住她的身體,抱住她時,臉挨上了她那退溫發冷的臉。
她沒有呼吸了!
她再也不會叫他臭青遠了。
再也不會說,我最討厭你了。
再也不會因為他而哭,再也不會因為他而恨到沒有了眼淚。
他的洛離再也……不在這個世上了!
他再也沒有機會……重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
他哭了!
很絕望地哭!
哭出心中最強烈的悲愴。
他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他再也沒有機會拾起他這一生中最真最純的愛情。
他放聲大哭時,醫生們呆了!護士們傻了!
走廊裏的那些人也集體失語了!
洛離的骨灰盒是陳青遠親手葬在公幕裏的。
那奢華的大理石碑上,刻著“愛妻洛離之墓”。
他親手將她葬在那裏。
……
有一個故事說:
從前有個書生,和未婚妻約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結婚。等到那一天,未婚妻卻嫁給了別人。書生受此打擊,一病不起。這時,一個路過的雲遊僧人,從懷裏摸出一麵鏡子讓書生看……
書生看到茫茫大海,海邊一名遇害的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海灘上。路過一人,看一眼,搖搖頭,走了;又路過一人,將衣服脫下,給女屍蓋上,走了;再路過一人,過去,挖個坑,小心翼翼地把屍體掩埋了。僧人解釋道,那具海灘上的女屍,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過他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戀,隻為還你一個情。但是她最終要報答一生一世的人,是最後那個把她掩埋的人,那人就是他現在的丈夫。
“我一定……是那第二個過路的人,我一定是……隻為你披了一件衣服,沒有葬你的人……小離,今生我親手葬了你,你不要等得太久,我馬上就來陪你過我們的來世……”
“小離……”
那刀片劃過手腕時,他隻感到皮膚割裂後一疼,像被火燙了一下,那痛蔓延開來。
伴著淅淅瀝瀝的水聲,他隻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
那輛黑色的奧迪停在了那幢獨門獨院的別墅前。主駕駛室裏的男人戴著DFE的水晶石墨鏡,一套GE條紋西裝,他泊好車的時候,微側了身,對著身邊的女人笑了。
他微斜著唇角的笑,使他像一個能洞悉人心而又慵懶的豹子。握著方向盤的手轉移到下麵,撫摸著女人交放到膝上的手。
“是不想麵對他?還是舍不得?”
那看上去極豐滿,又畫著濃妝的女人一臉支吾,說“沒有”的時候,顯得極忐忑不安。
“那為什麼緊張呢?”
那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令人神情一爽。
“我……我隻是沒有想到他這麼爽快,願意把房子和車子還有股票都給我!”
“那有什麼不對呢?和你結婚這些年來,他一直冷落你。”
“可是我覺得陳青遠不可能良心發現,你要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提出離婚,我提出平分家產,可是,他卻不屑一顧。我是很恨他,我們的婚姻也確實是父母安排,他在結婚前就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每天晚上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過夜。可是,他也範不著這樣拖著我,甚至還告訴我,你隻是玩玩我,根本不會真的和我在一起,他還說……隻有我不跟他離婚,你才會繼續和我在一起。關鵬,你曉不曉得,他說,隻要我和他離婚,你馬上就會對我失去興趣。我……”
“他是不是還跟你說,我和他搶過一個女人,所以,現在用你來報複他?”
她驚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關鵬馬上伸出胳膊攬住了葉明珠:“我確實是跟他搶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你。他怕我搶走你,所以,才編出這些謊話來,現在……我們終於熬出頭了,你應該感到高興,別再想東想西了,懂了嗎?”
他的語調裏帶著安慰,他說謊和演戲,都已是順手拈來的拿手絕招。
葉明珠身子骨一軟,就窩在他的懷裏。
關鵬用手拍了拍她說:“你和他辦好手續,我們就去公證結婚,我會好好待你和你的……不,是我們的兒子!”
他將葉明珠和陳青遠的兒子說成“我們的兒子”,這無疑令葉明珠心口一暖。
她紅了眼眶,囁嚅著應了一聲“嗯”。
感覺到了她洗腦般的信任,關鵬的臉上,閃過一絲陰森的笑。
陳青遠,戴綠帽子的感覺很不錯吧?
他私下,曾把他和葉明珠親熱時不堪入目的相片發給陳青遠,並極幸災樂禍地在他麵前嘲諷,而陳青遠居然漠視他,居然從他身邊一晃而過。他的快感便消失殆盡。
這根本不是他預期的反應。
他一轉身,超到陳青遠前麵,糾住了他的衣服,對他喊:“我睡了你老婆,你聽到沒?我說我睡了你老婆!”
陳青遠居然一把擼開了他的手,給他一句話,僅僅四個字:“我沒意見。”
他居然跟他說,他沒意見!
哈!
你聽,他居然說,沒意見?
這是不是這世間最搞笑的答複!
“陳青遠,你這隻王八!”
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無論他用什麼粗魯的言辭激怒他,他還是對他不搭不理。
他似乎根本不愛他老婆,但無論他如何冷漠冷血,可他總還愛著他的兒子吧?
於是,關鵬的目標轉向了陳青遠的兒子。
他真的很想看看陳青遠暴跳如雷火冒三丈的樣子。
這些年來,他想盡法子報複陳青遠,無論是經濟上還是情場上,他都鬥不過他,因為陳青遠的老爸太會做人,太有手腕,太懂得左右逢源,無論他使什麼小手段,都能被那隻老狐狸逢凶化吉。
隻有從他身邊搶走這個女人,才讓他感到了一絲快感。
而那女人卻又激不出他任何反應!他現在就隻好讓他嚐嚐失去兒子相見不能的痛苦了。
關鵬和葉明珠用鑰匙打開了門。屋子裏沒有燈光,葉明珠隨手在門邊的開關上按了一下,那華麗的屋子在水晶吊燈下,瞬間金碧輝煌。
洗浴間裏是淅瀝的水聲,好像從浴缸裏漫出來的。
關鵬與葉明珠走了進來,走近了沙發,正要雙雙入座時,就看到一封白色信封正正方方地擺在茶幾上麵。
上麵寫著非常恐怖的兩個字,那兩個字足以令人的心髒驟停。
那信封上居然寫著:遺書。
原本表情是不緊不慢、僅僅以為陳青遠是在浴室裏洗澡的關鵬驚得瞪大了眼睛,驚駭的表情,讓他把好看的臉擠皺在了一起。
洗浴間的水還在淅淅瀝瀝,而沿邊落地的水線,是褐紅的血色。
他躺在浴盆裏,擱在浴盆邊的手正汩汩地流著鮮血。大股大股的鮮血,像一管管注入水裏的朱紅顏料。一落入水裏,便被水稀釋成了褐紅色。
陳青遠已經暈死過去。他離死神不遠了,麵容沒有什麼痛苦,好像睡著了,美夢中,嘴角還帶著微甜的笑意。
他夢到了什麼?
夢到洛離來接他了嗎?
夢到和洛離終於在一起了嗎?
為什麼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痛苦?為什麼沒有一絲難過?
“陳青遠,你別做傻事!”
關鵬在門外大聲叫喊著。而回應他的,隻是那淅淅瀝瀝的水聲。
“陳青遠,你給我開門聽到沒有——”
他自然不會聽到。
恐懼的感覺強烈地襲上心頭,讓人感到無緣由的害怕,害怕得微微顫抖,頭皮似乎發麻,毛發似乎也顫立起來。
萬分危急時刻,葉明珠還在樓上翻找著浴室裏的鑰匙。
關鵬等不及了,到了衛生間的門口,焦急地擰了擰把手,試圖擰開,可是這根本不可能!
他放棄了,卻後退一步,運氣到丹田,曲起腿來,對著門就是一腳。
門板悶響了一聲:咚!
再狠狠地踹了一腳:嘎!
內裏的木板似已鬆動。
關鵬不顧腳疼,一腳再一腳地向門板踹去,直到門板有了明顯的裂痕。
葉明珠慌張地從二樓跑下來,拿著一把備用鑰匙,卻看到門已被關鵬踹開了。
門與門框骨肉相離,崩然倒塌的那一瞬間,關鵬焦急的臉上是無比驚心的驚愕。
“陳青遠……”
那汪血水極其刺人眼目,那搭在浴盆上的手,割開了一個深深的血口,血源源不斷地向下流淌。
看上去割斷了靜脈,卻沒有像失控的水泵一樣噴濺而出……是因為血流淌到差不多了嗎?
“陳青遠!陳青遠……”
冰冷潮濕的浴室裏,除了那淅淅瀝瀝的水聲,別無應答。
嘩啦啦,嘩啦啦……
拿著鐮刀的死神似乎正在一邊迎接歡舞。
“你這個王八蛋!你給我挺住,你知道不知道!”
關鵬踩著沿著池邊流淌下來的血水,驚恐地拿起毛巾架上的毛巾,用毛巾緊緊地纏住了陳青遠割破了的手腕。
不是很想陳青遠死掉嗎?
不是一直都恨他入骨嗎?
為什麼還要救他?為什麼要如此驚恐,為什麼害怕他就這樣死去?
他不懂!
他也沒有辦法解釋!
他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
隻是突然很恐懼陳青遠的死亡,他很怕他真的死去,在他弄不清自己這恐懼從何而來時,他竟不顧一切地衝向象牙色的洗浴盆,將陳青遠從血水裏拉了出來。
他將他橫著抱住,顧不得呆怔的葉明珠,與她擦身而過,一路走來,陳青遠身上的血在身後滴成刺目的一片。
“你不能死!”他失神地喃喃自語,“我好不容易想到報複你的法子,你怎麼能死?”
仇恨的力量可以支撐著人活下去,那種力量強大得令人恐怖,比毒品還具有刺激感的興奮,突然看到他的死與自己無關,突然有了鉚足了勁一拳拳打入空氣的感覺。複雜而失落的感覺夾雜著焦急與恐慌,他自己都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救他。
我為什麼要救他呢!
是不是因為我根本不愛洛離,隻想為自己出一口氣?
是不是因為我發現一向聰明的自己做了一次徹頭徹尾的傻瓜?
想要報複陳青遠的心情……就像同伴與同伴間的玩耍……
你打我一下,我也想打你一下,這樣才能扯平,這樣心裏就會舒服,就會覺得公平。
而僅僅隻是想出這口氣,僅僅想讓你知道我真的被你們激怒了。卻沒有想到要你們的命。
洛離死了!
關鵬讀了陳青遠的遺書後,才知道洛離死掉了!
而後,陳青遠也想殉情了。
恐怖感衝淡了仇恨的感覺。
都死掉了的話……
他關鵬會活得多麼孤獨啊!
那青青綠坪之上,關鵬自我解嘲似的笑著自言自語。
“我真是奇怪極了,之前……不是想盡法子報複陳青遠嗎?不是恨他恨得銼骨揚灰嗎?為什麼……他差一點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又這麼害怕?難道……我這麼多年的耿耿於懷,是因為我愛的其實是男人?因為我性向不對我是同性戀,我愛的人其實是陳青遠?哈哈……哈哈!”
關鵬自己仰頭大笑。
爺們兒,你太搞笑了。忒幽默會嚇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