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夜間休息的時候,雖是采用姨太太輪流值宿的辦法,但一到第二天早晨卻依然要五姨太太到他身邊來伺候一切。當然,五姨太太值宿時,就接著在他身邊伺候了。這位五姨太太平時對人極為嚴肅,但是每天早晨見到我父親的時候,卻總是笑吟吟地叫上一聲“大人”,然後再去招呼我父親的吃穿一切。其他的幾個小些的姨太太也同樣稱呼我父親為“大人”,也同樣地照料我父親的穿衣、吃飯以及其他瑣事,卻總不能像五姨太太那麼合他的意。此外,他許可在他身邊伺候的,還有幾個揚州籍的丫頭。因此,有關他拈花惹草的行為,就有時風言風語地傳了出來,但以事涉猥褻,這裏不多談。
在中南海,除了我娘於氏個人有一個廚房外,我父親和所有姨太太們、少奶奶們的飯食,都由一個大廚房供應。為了分清內外界限,大廚房設置了幾個轉桶。當早、午、晚開飯,開點心的時候,就由各房的“跑上房的”拿著提盒到大廚房說明取哪一房的飯食、點心,大廚房的人們就把應該供應那一房的東西,放在轉桶裏轉出來,然後再由他們用提盒提回去。各房的午飯、晚飯都是四菜一湯。各個姨太太又各有自己的小廚房,做菜的都是各房的女傭人。當各房的小弟弟、小妹妹們的生日的時候,照例頭一天吃餃子,當天吃麵(炸醬、打鹵兩種)。包餃子的辦法是:由大廚房把麵和餡送到一間指定的大屋子裏,由各房女傭人前來包好拿走,自行煮食。當我父親看到飯桌上擺上餃子或是鹵、醬時,必要問一句:“這是誰的生日啊?”
當時除了大廚房以外,還另有西餐廚房。但是我父親隻愛吃西餐廚師做的洋點心,並不喜歡吃什麼西菜,也不喜歡用什麼刀叉。有的時候讓做鮑魚湯,都叫西餐廚房用菜碗盛來喝,既不用湯盤,也不用湯匙。這個西餐廚房,我父親很少用它,倒是我大哥、二哥請客時還用得多一些。
(二)
我父親的起居飲食,固然有一套刻板的方式,就是他的裝束、習慣、嗜好,也同樣是一成不變的。他在前清做官的時候,除了上朝要穿袍褂以外,到家就換上黑色製服。他這種喜歡穿著短裝的習慣早已形成,在彰德隱居時是如此,在中南海的時候也是如此,洪憲帝製時期也未改變,隻有在祭祀祖先的時候改穿袍子、馬褂。他在夏天穿一套黑羽紗製服,冬天換穿黑呢製服。製服的樣式都是矮立領,4個暗兜。他所戴的帽子,夏天是“巴拿馬”草帽,冬天是四周吊著貂皮、中間露出黑絨平頂的黑絨皮帽。帽子前麵正中鑲著一塊寶石。他所穿的鞋,夏天是黑色皮鞋,冬天是黑色短筒皮靴。靴內襯有羊皮,靴的兩旁嵌有兩塊馬蹄形的鬆緊帶。他由於有輕微的風寒病,所以不願穿新做的皮鞋、皮靴。他是從來不穿綢衣服的。他的襯衣褲夏天是洋紗小褲褂,到了嚴冬天氣,除了絨小褲褂以外,外穿厚駝絨坎肩一件、厚毛線對襟上衣一件、皮小襖一件、厚毛線褲一條。這時外麵的黑呢製服也就都換成皮裏的了。不論吃點心還是吃飯,他都是穿著整整齊齊。居仁堂內燒有暖氣,溫度本來很高,他又穿著這麼多的衣服,自然要遍體出汗。因此,在吃完東西以後,往往是騰騰的熱氣籠罩了他的頭部,那樣子,好像是剛從浴室裏出來似的。
他沿著上嘴唇留著沿口胡子,胡子末梢都突過嘴唇。他吃東西的速度比一般人都快,用大海碗吃麵條,幾口就可以吃完。他在喝湯或喝稀飯的時候,往往弄得胡子、衣服都沾上汁瀝。他又從不用手絹,遇著他擤鼻涕的時候,如果無人在旁伺候,他就用衣袖一擦了事。所以,他的衣服上就有很多這些東西的痕跡,看起來很不雅觀。為了他的儀容,姨太太們就得將毛巾沾濕,幫他擦拭幹淨,他自己是從不動手的。他比大家吃得快,吃完了有時候就和大家談些閑話,說笑一會兒。等到大家都吃完了,他才站起來。有時候就一會兒也不等,吃完以後,立刻走開。
他所住的居仁堂,是安裝著衛生設備的,但是他除了每年過年時洗一次澡以外,其餘時間從不洗澡。每到炎夏酷熱,汗自然流得很多,他卻從不自己洗,而是讓姨太太們給他擦背,就是他的下身也同樣是讓她們給擦的。他也從不用洋恭桶,卻用一個定做的木製馬桶。這個馬桶比一般的要高,他坐在上麵,就仿佛坐在一個凳子上似的。
有一次,我問他:“爸爸,為什麼不上澡房去?”他笑著回答說:“那個味兒不好”。澡房裏的恭桶可以抽水,他反認為氣味不好,用馬桶卻認為沒有氣味,這真是奇怪的邏輯。
他平時不喝酒,隻是逢年過節喝一些紹興酒。他嘴裏經常銜著雪茄煙,卻從來不抽水煙、旱煙、香煙。特別是鴉片煙,那真是他深惡痛絕的東西。他在小站練兵時,有一天獨自一人出外巡查,恰恰在一個營盤裏發現了一個小軍官在偷偷地抽鴉片煙。這個小軍官一見是我父親闖了進來,手裏的煙槍沒有來得及放下,嚇得渾身發抖,立刻翻身下地,跪著求饒。我父親頓時大怒,親自用腰刀把他的首級砍了下來。可我們家裏,大姨太太、三姨太太、二哥、三哥等,後來都抽上了癮。但這些人都是偷偷地抽,絕不敢讓他知道一點風聲。外間傳說他有“阿芙蓉”癖,有的小說甚至還說他每頓要抽八口神仙煙,那實在是無稽之談。他愛吃藥,中藥是吃參茸等滋補之品。他常常一把一把地將人參、鹿茸放在嘴裏嚼著吃。西藥隻吃蘇打片之類幫助消化的藥。此外,當時還雇用著兩個奶媽,他每天就吃這兩個奶媽所擠出的奶。就中醫的醫理說來,人參、鹿茸、人奶,都是熱性的補品,他卻成年累月地在吃,日子長了,是不會不影響他的健康的。
他喜歡纏足的女人,他所娶的太太和姨太太,除了朝鮮籍的二、三、四3個姨太太是天足外,其餘都是纏足的。特別是他所喜愛的五姨太太,其得寵原因之一,就是由於她有著一雙纏得很小的“金蓮”。二、三、四3個姨太太既都是天足,她們嫁到我們家的時候,又都已經成年,要想纏足已經不行了,隻得仿照從前京劇中花旦、武旦角色“踩寸子”的辦法,做出纏足的樣子來取悅於他。其中,四姨太太死在他直隸總督任上,算是少受了一些罪,二、三兩位姨太太,卻一直到他死,雙足才得離開“寸子”。但是,她們剛剛離開“寸子”的時候,卻反而不會走路了。
(三)
我父親整個家庭的家務,主要是由被他寵愛的某個姨太太來經管的。至於我娘於氏,隻是個主婦“牌位”,當然很少過問家務,就是他自己,也同樣是很少過問的。經管家務的姨太太,每每狐假虎威擅權淩虐他人,但是身受其害的人們,卻由於我父親在給她撐腰而不敢抗拒,不敢聲張。
我父親規定了這樣一個“家規”:“新進門的姨太太要服從早進門的姨太太的管束,所有禮法儀節、起居言談,都要由老的隨時教導指點,新的絲毫不得違拗”。所謂早進門的,老的姨太太,實際上就是那個管家的姨太太。前一階段裏大姨太太對二、三、四姨太太的管教,以及後一個階段裏五姨太太對六、八、九姨太太的管教,都是依照著我父親所定的這個“家規”來辦事的。
大姨太太由於驟然間來了3個對手,要分享我父親對她的寵愛,當然內心很有醋意。因此,她表麵上說是教導和管束她們,實際上卻是借著“教規矩”的名義來虐待她們。這3個朝鮮籍的姨太太一旦來到我們這樣一個陌生的封建家庭裏,說話既不利落,又不懂得那一套封建禮法,自然就給了大姨太太很多借口。因此,大姨太太便乘我父親不在家的機會,常常無事生非,非打即罵,有的時候甚至還罰她們跪磚頭。為了不讓她們有躲閃的可能,還曾把她們綁在桌子腿上來毒打。我母親左腿的殘疾就是我父親所定的這個“家規”的後果。
按說,幾個人被責打得那麼厲害,我父親不可能聽不到一點半點,可是他卻認為他所定的“家規”是不能改變的。因此,五姨太太也就仍然能夠假借“家規”的名義,以教導和指點為名,對於六、八、九3個姨太太非打即罵,特別是九姨太太年紀輕,進門的日子淺,又不懂得什麼規矩禮節,所以她遭受五姨太太的虐待也就最厲害。有一次,五姨太太竟然把她的頭都打破了。
我父親在處理家務的時候,還出現過這樣不合理的情況。有一次,我在專館裏把石筆研成細末,先撒在講桌下麵,使得前來上課的董文英老師當場滑倒,這種不尊敬老師的行為,本來是極其嚴重的。但是,我父親在聽到了五姨太太的報告以後,隻把我叫了過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要是不好好念書,以後就不給你飯吃!”這個時候,我母親也得到了這個消息,便把我叫回自己屋裏,重重地責打起來。我父親不但不認為她管教自己的女兒是正當的,反而很嚴肅地向她說:“以後你再敢這樣打她,我也照這樣打你”。
我父親對於女兒的管教,雖是比較馬虎,但他對於所謂“男女之防”,還是非常重視的。他的幾個姨太太和一切女兒,在進了中南海以後,他從不讓再出中南海的大門。由於二姐和我曾多次要求大哥帶我們出去玩一趟,大哥無法,才偷偷地把我們帶到他在外邊的住處——錫拉胡同去了一趟。我們這絕無僅有的一次外出,往返所坐的汽車,是撂下車簾的。在大哥那裏聽京劇名藝人王瑤卿、王惠芳等人的清唱,也是隔屋子聽的。這固然都是大哥的安排,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我父親“家規”的嚴厲。就是在彰德老家、在中南海內,他也不準我們任意閑步。二姐和我要從所住的居仁堂到我娘所住的福祿居去,一來一往,都必須坐人力車。這個人力車,無論冬夏都支著車篷,我們坐上去以後,還必須放下車簾。伺候我們這些人的,也隻有丫頭和老媽,我們所見到的男性,除了自己家裏的兄弟以外,就隻有一些“跑上房”的男孩子。這和清宮裏除了太監以外看不到別的男性的情況,又有什麼區別呢!
除此之外,我父親還在家庭裏的稱呼方麵以及區別姨太太的身份方麵,都仍然沿襲著我們袁家的一些不成文的傳統“家規”。 比如說:我們兄弟姐妹們對大夫人都叫“娘”,對自己的生母叫“媽”,對別的姨太太就在“媽”前冠上一個數目字,如五姨太太稱為“五媽”。對大姨太太叫“親媽”是例外,但那是經過我父親特許的。對那沒有生過子女的,就冠上她的本性,稱為“姑娘”,如“張姑娘”“李姑娘”。姨太太對大夫人叫“太太”。大夫人對姨太太也是冠上一個數目字,如六姨太太就叫作“六姨太”;對那還沒有生育兒女的,也是冠上她的本性,叫做“×姑娘”。在生了兒女以後,才稱做“姨太太”。七姨太太是例外,但那又是經過我父親特許的。姨太太生了兒子,在滿月時,由大夫人發給大紅裙子和外褂。當我母親生二哥克文的時候,由於我父親準許把二哥過繼給大姨太太,所以她們倆人同時穿上了大紅裙子和外褂。至於生了女兒的姨太太,就隻能發給水紅色裙子和外褂。姨太太的娘家人,從來不準當作親戚來往,就是有人來看望,也是把來人當作“下人”來看待的。
我父親對待兒女的婚姻,當他和所謂知己之交在私室密談時,往往一兩句話就決定了兒女們的終身大事。例如像上麵已經談過的二姐和五哥的婚事,就是在他和端方密談時訂下的。雖然二姐對於這門親事非常不滿意,可是又不敢向我父親說明。因此,有時她隻好偷偷地哭泣。我父親知道了以後心中不免後悔。但他絕不容許自己的女兒悔婚。後來二姐堅決悔婚,那是在我父親身死之後了。
我父親對於兒女們的婚事,有時很明顯地是從自己的政治利益出發的。當然,他的所謂知己之交的朋友。其中的很多人都同樣是大官僚,他們彼此之間結為兒女姻親,不可諱言地是想在政治上彼此幫助提攜。他為自己的九子克久聘定了黎元洪的女兒,以他們向來的關係說來,無疑地是抱有政治上的目的的。另外,他在做大總統的時候,還準備把我許配給清遜帝溥儀,他的這一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這時談一下我們家裏關於這件事的一些反應以及我所表示的反抗。
關於我父親是怎樣向清室提出的,又是委托什麼人去提的,我們事先都不知道。在他向清室提出以後,有一天,大哥向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三妹,我把你送到宮裏去當娘娘好不好?”我聽了,大為不滿,哭鬧起來,一直鬧到我父親的麵前。我父親問明情由,便把大哥說了一頓。後來,他見我還在哭鬧。就又有意識地說了一句:“以後我非把你送禮不行”。我聽了,更是不依,就哭著說:“我又不是家裏的鼻煙壺,愛送給誰就送給誰。你要把我送禮,我死也不去”。說完以後,扭頭就走向一旁,不停地哭泣著。我父親聽了反倒哈哈大笑起來。這個時候,九姨太太在旁說:“你看她這個樣子,孩子不聽話還行嗎?你還哈哈笑呢!”我父親接著說道:“就為的是逗她那犯混的樣子好玩。她理智高,鬥誌強,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我們家的男孩子,沒有一個像她那樣有勇氣的!”當時五姨太太就說:“別的孩子都叫你給嚇破了膽了,所以誰也不敢這樣。你看她這樣的不聽話,將來誰娶了去,誰倒黴”。我父親又笑了起來說:“那也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