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不是那種死皮賴臉的人,他謝絕了叔父並不太堅決的挽留,獨到外麵覓了一家有些檔次的旅店住下,開始細細盤算起來。
他對自己的前途還是充滿信心的,或者說,他對此行的目的是非常執著的,不會輕易罷休。
他覺得自己雖然來自鄉下,但對都市生活和官場的那一套,他是熟悉的、了解的,他對自己的能力是充滿信心的,他相信自己比他叔父家的那些堂兄弟要能幹多了。
想到這些,他興奮地站起來,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像一匹蓄足了勁的小公馬,等待著衝上賽場搏擊。旅店的小客房又孤寂又憋悶,他索性來到大街上信自踱步。他相信通往官府的大門不會敲不開,他決定,從明天開始,他要堂而皇之地到社交場合去鑽營,要擺出一副有錢公子的派頭,讓人家看重自己、相信自己、引薦自己,因為他自己明白,任何寒酸、小氣、鄉巴佬的習慣,都會招至京城那幫揮金如土的公子哥們的鄙視和不信任。
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此話一點兒不假。沒出兩天,以前那些疏遠的同鄉和朋友、熟人都從各個角落遠近彙聚到他的旅店裏來,大家都覺得他不但有錢,而且還是個有派頭、出手大方、很講義氣的公子爺。於是,今天到全聚德,明天到同興樓,後天到野芳園呼朋引類,豪吃豪飲、高談闊論、哄騙吹牛,是這幫京城公子哥兒的拿手好戲。幾杯熱酒下肚,一個個拍著胸脯,唾沫星兒到處飛揚,都爭先恐後地向袁世凱許諾、打包票,直哄得袁世凱一個勁地掏銀子加酒加菜。
袁世凱吃喝玩樂,出手大方,完全是大戶子弟派頭。有一些賭徒,看到他孤身一人,認為可欺,便合夥引誘他去賭博,把他所帶的錢都贏去了。他既沒有捐成官,又輸個精光。後來,袁世凱“從來不準家裏人在平時賭錢”,大概就是由於他本人受了這次教訓的緣故。
正當袁世凱悔恨交加、進退無措的時候,恰巧遇上了他曾經資助過的徐世昌。這時的徐世昌已是點了翰林的京官。二人相見,驚喜異常。幾年前,袁世凱慷慨相助,徐世昌走馬傳捷,如今時過境遷,主客易位,徐世昌不勝感慨。
翰林院編修是一個清閑的職位,無力推薦袁世凱。徐世昌勸袁世凱離開北京,找熟悉的外任官想法。北京人才雲集,沒有過硬的關係,想立足是不可能的。他拿出一筆錢,資助袁世凱到外地去。
袁世凱首先南下到了廣東潮州,因為他的父執周馥在此任潮州府知事兼辦潮州海關。周馥收留了他,讓他做了一名記室。這是一種秘書性質的工作,其職責是整理整理文案,機械而又枯燥。幾個月以後,周馥發現了袁世凱的不耐煩,也看出袁世凱不是一個隨遇而安、甘當記室的人。周馥先幫他捐了一個正五品的同知,並且給李鴻章寫信,推薦袁世凱。因為周馥曾擔任李鴻章的文牘,為李鴻章所器重。
這使袁世凱喜出望外。能攀上紅得發紫的中堂大人李鴻章,為之效命,何愁無出頭之日?他拿了推薦信,辭謝周馥,躊躇滿誌地離開了潮州。
走到上海,袁世凱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冷靜一想:周馥是真心推薦,還是巧妙辭退呢?即使是真心推薦,這封信又能發揮多大效力呢?自己僅僅是一個無名無望的拔貢生(秀才),而李鴻章卻是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文華殿大學士,可謂位極人臣。在李鴻章幕府中的人,進士、舉人如雲,我算老幾?袁世凱不免自慚形穢,退卻了。
上海是當時中國的最繁華城市,又是中外文化交彙之區。袁世凱在這裏停了下來,一方麵想領略一下上海的風光,另一方麵也估計在這樣一個地方謀事的機會總會多些。但是,兩個月過去了,仍沒找到一件可做的差事。當時,他一個人住在旅店裏,感到寂寞,就去逛妓院,結識了一個蘇州籍的名妓沈氏。
那一天晚上,袁世凱在小飯鋪裏獨自胡亂吃了一點飯,可能還飲了幾杯酒。然後,隨意向某一條街走去,也沒摸摸自己身上還剩多少錢,遇到一個掛著紅燈籠的大門,沒等門口的女人多拉扯,連門上的招牌都懶得看一眼,就一頭鑽進去了。
來到內廳,很老練地扔出一錠大銀,老媽子立刻喚出一排姑娘,讓他挑選。他眯起眼,細細地一排打量過去,目光最後停在靠裏麵的一個小姑娘身上。他覺得這個姑娘很特別,她的臉上沒有那種職業性的媚笑,她的眼睛裏似乎含著一些別的姑娘所沒有的東西,很讓人著迷的東西。
他朝她點點頭,別的姑娘都悻悻地退回房中。老媽子趕緊把她拉過來,讓她陪他到自己的房裏去。
進了房間,掩上門,那姑娘大大方方地請他坐下,敬上一杯香茶,然後坐在床邊上,很文雅地看著他。這樣一來,倒讓袁世凱感到有點不自然,甚至不太好意思了。為了掩飾自己,他便一個勁地喝著滾燙的茶水。
“大哥好像是初到上海吧?”
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人,聽到這句問話,袁世凱一定會很反感:是又怎麼樣,難道就不能讓你陪我嗎?可是在這個女人麵前,袁世凱發作不起來了——她的神情加上那極軟極甜的吳語方言,聽起來竟是柔順、體貼到了極點。
“嗯。”袁世凱回答。
“大哥是北方人吧?”
“你怎麼知道?”
“大哥的長相,一看就是北方大漢嘛。”
“小姐家在何處?”
“我是蘇州人氏。”
“哦。”袁世凱端起茶杯連喝了兩口。
姑娘趕緊站起來,給他的杯子裏添上茶水,然後又回到床邊,輕輕坐下。
“大哥看起來是個讀書人吧,怎麼走到這個亂糟糟的地方來呢?”
“嘿,時運不濟啊!”
“大哥生得一副福相,眉宇間英氣逼人,將來定是富貴之命、棟梁之才,即使科場不濟,也有千條路可走的呀。”
袁世凱感到驚奇了:這個姑娘看起來少不更事,居然像算了我的命一樣,說得如此之準,還真是神了。他不由得看著對方,很認真地聽起來。
小女子雖是煙花巷中賤人,但也知道如今官場並非隻有一扇大門開著,隻要肯鑽營,多下點功夫,旁門、側門、偏門、後門都是可以進去的。我看大哥絕非平庸喪誌之輩,豈能長久與燕雀相類?”
一席話聽得袁世凱怦然心動,他簡直不相信這番話竟出自一位風塵女子之口。如果換了須眉男兒,他肯定會倒頭拜謝。
袁世凱深深地埋下了頭,心裏是又驚奇、又感動、又慚愧。
姑娘又過來,添上荼,然後輕輕地偎在他的身邊,悄聲說:“大哥莫要生氣,小女子口沒遮攔,現在再不敢說了。”一邊說著,一邊便替世凱寬衣解帶。
此刻的袁世凱,已全沒了那方麵的興致。姑娘的話已深深觸動了他的痛處。
坐在床上,袁世凱輕輕地把這個嬌小的姑娘擁在懷裏,竟像抱著自己的新娘似的,頗有點患難之交、一見鍾情的架勢。
此後一連三天,袁世凱一刻都沒有離開這個女子,終日關在房裏竊竊私語,好象有說不完的話。
第四天清晨,兩人梳洗完畢,姑娘掏出自己的全部積蓄,一起包進袁世凱的衣服裏,然後撲過去,抱住他,哽咽著對他說:“大哥今日一走,小女子便下洗衣房幹活,從此絕不接客,隻等幹滿半年苦活,贖出身子,便專心等著大哥。隻盼著大哥早日成就功名,再來接小女子到大哥身邊。小女子願終身當牛作馬,服侍大哥一輩子。”
縱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為之感動。袁世凱說不出一句話,隻是抱緊了姑娘,似海深情盡在不言中。
袁世凱與這位沈氏青樓姑娘,難舍難分,就這樣度過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時光,袁世凱不但末找到差事,反而花光了盤纏,再度陷入困境。
就在此一籌莫展的時候,袁世凱在旅館裏無意間結識了一個叫阮忠樞的人。通過交談,袁世凱知道阮忠樞正擬入京應試。他也將自己的家世和目前的情況詳細地告訴了阮忠樞,阮忠樞勸他投軍從戎。
是的,應該走這條路。自己的先輩不正是因為軍功顯赫而謀得高官厚祿的麼?他想起了當年在南京認識的吳長慶,此時他身為淮軍統領,正在山東登州幫辦海防。去投奔他,估計會得到這位仁叔的關照和栽培。阮忠樞讚同他這一選擇,又幫助了他一些川資,然後惜別。 袁世凱馬上找到沈氏,說了自己的打算。沈氏表示讚成,也資助他一筆盤費,勸他趕早離開上海,並為他設酒餞行。席間對他說明,在他去了以後,她立刻就自己出錢贖身,搬出妓院,希望他努力功名,不要相負。袁世凱十分感動,後來,他隨吳長慶到了朝鮮,果然把沈氏接了去,做他的大姨太太。
袁世凱果然不忘舊情,隨吳長慶到朝鮮後,稍稍站穩腳跟,便托人將這位蘇州姑娘接到身邊,做了他的第一個偏房,這便是他的大姨太大沈氏。
據說沈氏果然精明能幹,到朝鮮後,把袁世凱的生活照顧得細致入微,袁世凱很快就派人到老家把兒子袁克定接到朝鮮,交給她撫養。不僅如此,沈氏後來還擔負起管理其他姨太太的責任,並為袁世凱馳騁官場,出了不少的好點子。那些自然是後話。
當下袁世凱直奔山東登州,投奔淮軍統領吳長慶。那一年,袁世凱剛滿22歲,從此,他開始了軍事生涯,同時也進入了他人生的上升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