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地瞪了這些名副其實的禽獸們一圈,局促地走到意暄跟前,剛伸手準備將“仙草”遞出,卻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驚得動彈不得。
觸摸到他身體的踏實感讓意暄接受了他平安歸來的事實,一整天的提心吊膽終於有了著落,放下心的同時一股憤怒也升了上來。
“該死的你!你怎麼可以隨便上山?怎麼可以?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著急?我有多擔心多擔心?!”說一句,就在他的胸膛上狠狠地捶一拳,借著沉悶的敲擊聲來消弭心中曾有的無限恐懼。
初聽到他上山隻為替她找一株破爛草藥時,她便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中,先是顧不得什麼矜持掄了根洗衣棒把過年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然後便恨起自己那些別扭的表達方式,後悔沒如往常般與他一同出門,後悔整日裏莫名其妙生他的氣,後悔沒將藏了許久的荷包早早交出……
她,已經不能沒有他。
心中早已下了決定,隻在這裏等到太陽下山,如果那時盛暑還未出現,不管山上有什麼妖魔鬼怪她都非上山去不可,就算與他一起被妖魔鬼怪折磨、被妖魔鬼怪吃掉,也好過讓她一人從此在這世上孤孤單單!
“你不許再這樣了。我看到你,心裏就已經覺得很歡喜了,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仙草。你不見了,我會害怕的。盛暑,你——懂嗎?”哽咽著,她向他投降,向自己投降。
聽心儀之人在懷中吐出一串細語呢喃,盛暑縱然再遲鈍,也了解了其中的含義。
“我懂,我懂!”近來種種焦慮擔憂,皆煙消雲散。過年說得對,意暄也喜歡他的!他咧著嘴大大地笑著,將算不得柔軟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攬在胸口,任那聰慧的耳朵聆聽他心跳如鼓。如果讓他們就這樣不吃不喝不睡地一輩子依偎,那該多好!
不過好像……還缺點兒什麼東西?
是什麼呢?
突然間,盛暑扳過意暄的身體與他向對,心中無比緊張,但是為了不讓意暄看出來,不得不很勉強地露出一抹笑容,認真地道:“意暄,如果你不嫌我沒有過去,不嫌我總是懵懵懂懂惹你生氣,不嫌我還要寄住在你的屋子裏靠你關照——那麼,嫁給我好不好?”
意暄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訝異地發現普渡眾生的一貫笑容,這會兒竟能好看得顛倒眾生。或者還是像俗話說的,情人眼裏出西施?他是男的,應該是情人眼裏出範蠡才對……
看意暄怔怔地看著他不置一詞,盛暑急得大聲說道:“我雖然什麼東西也沒有,但是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喜歡你!一輩子不夠,下輩子,下下輩子——”
當一個綠色的小荷包掛到了盛暑的脖子上時,他驚愕地住了口。
“你……你……”雙手敬畏地捧著荷包,盛暑激動得忘了怎麼說話。
意暄扯扯他肩上的衣服,他聽話地低下頭來,她咬著唇瓣湊到他耳邊,聲如蚊蚋地說出了兩個字:“依你。”
那株據說有神效的“仙草”被棄置在地上,無人理睬,隻有大獸偷偷地鬆了口氣——這個,隻是它隨便找的一顆小草啊。
回家的路上。
在過年神經質的堅持下,他和阿娟兩人走得比茶杯還慢。村人們都走光了,兩人還在小路上柔情蜜意。忽然一聲尖嘯從身後傳來,夫妻倆忙回頭,隻見半空中出現了一個人影,正在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定睛一看,竟然是盛暑。
“阿娟,娘說過,她懷孕的時候爹會出現幻覺嗎?”不行了,絕對出問題了,他竟然看到盛暑在飛耶!
阿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娘沒說。過年——”
“嗯?”
“我要暈過去了。”
“啊?”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大漠黃沙,北風獵獵。翻卷的旌旗在戰鼓聲中猖狂飛揚。
二更造飯,三更拔營,決戰在晨曦之前猝然發動。
天昏地暗中,方言胡語相互嘶吼,不通意思,卻從那一般猙獰的表情中看出所有決心。
殺戮是惟一的生存方式。
不去想深閨夢裏人的月夜搗素,忘記高堂慈嚴對著明鏡徒悲白發。太遠太久之前的生活,似乎是前世的殘餘。
紅了眼,酸了手,卻不敢停息。停得一瞬,下一刻便是死亡。
廝殺永無休止。無數的熱血漸漸冷卻,染遍無定河畔的沙灘,在冷漠的陽光照耀下分外哀豔。
名馬,死了。
寶刀,毀了。
護心鏡,碎了。
是誰?是誰艱難地喘息?
周圍人群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在半躺的軀體上。仇恨的,幸災樂禍的;憂心的,不敢置信的。
臉,看不見;聲,聽不見。
但是痛,全身都痛,從五髒六腑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身旁就是高鼻目的敵軍屍首,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心頭。
待得戰役結束,挖個大坑,把什麼敵啊友啊的,一並掩埋,胡漢相疊相錯,盡歸塵土。然而沙漠依然浩瀚無疆,漫說千載之下,十年以後,就不再會有人記得這裏曾是如此多人的歸宿。
到底是為了什麼來這裏,來這裏瘋了似的殺人?
兩方的兵士,原本大約都是守著一畝薄田、幾口牛羊慘淡度日的平民吧,與誰都無怨無仇,卻到這裏來,隻因一聲號令,還不知為何而戰,便拆了家園,累了親人。得到了什麼?揚威絕域終是帝王將相的功勳,萬具枯骨最後誰來憑吊?
何苦來哉,何苦?
好冷。
明日大暑。昨天好像有人這樣說過。那就是夏天嘍,可夏天為什麼這樣冷?
短暫的停頓後,殺聲又起,直震得人頭痛欲裂。
不知何時何處飛來一隻烏鴉,藍瑩瑩的羽毛煞是好看。停在流淌著鮮血的胸上,低頭就往傷口上狠狠地啄去。
真怪,一點兒也不痛。許是知覺都麻痹了吧。
烏鴉“哇”地一聲叫,尖尖的嘴動了動,倨傲四顧。
沒有人理會它,自然不必理會。一隻烏鴉,無關大局。
人總不如飛禽自由啊。
俗世牽絆如一團糾紛,怎得自由?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想向著中原的方向再拋去一瞥,終究氣力不支,頹然沉睡——
盛暑心驚膽戰地從床上坐起,發現已流了一身冷汗。
原來是夢。
“哇——”是一聲與夢中相似的鳴叫,他匆忙尋找,卻發現鬆子站在窗台上,直直地看著他。
他披衣走到窗前。手一伸,鬆子飛進掌心。
“那隻烏鴉就是你嗎?你一定知道些什麼,對吧?”他輕輕地問,半開玩笑地,也沒指望它能給什麼答案。
鬆子又怔怔地看著他,過了會兒才伏下身,轉頭用嘴去梳理本就光亮非常的羽毛。
“對啊,看我糊塗的。你的羽毛是黑色的,而它的是藍色,怎麼能一樣呢?”他含著笑一邊欣賞它慵懶的姿態,一邊自言自語。
鬆子默然地回避著他的視線。
還隻是初夏,夜涼如水。無邊的天幕繁星閃爍,深吸一口混合著牲畜體味和泥土芬芳的淳樸空氣,他漸漸心寧神定。
無論那是他前生的經曆,還是失去的記憶,都不重要了,是吧?他現在是清涼村的一分子,山水田園,躬耕之樂,並且即將有妻、有子,一切都是那樣美麗,但願方才的夢,做完今晚這一回,便莫再擾他了。
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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