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3)

老夫人的笑容完全僵住,“你說什麼?”

“二弟他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您可能要重新慢慢教他回憶起來。”這不僅僅是原先不得不編好的說辭,更是裴麒衷心的希望——孩子的脆弱,或許會讓母親變得堅強一些。

老夫人麵無表情地看著盛暑困惑的臉半晌,正當裴麒以為她又要重新陷入自己的世界時,她卻忽然笑了,“沒關係,麟兒,娘會幫你記起來。”她會好好教他,就像小時候手把手教孩子走路、說話、唱歌……

“你父親知道了嗎?”挽著失而複得的兒子,老夫人的眼睛閃閃發光,活像是年輕了十歲。

裴麒鬆了口氣。正要告訴說父親還在昏迷,卻聽丫鬟驚喜的聲音從老遠處傳來:“老爺醒啦!老爺醒了!”

母子倆相視而笑,再看向盛暑,一個真心,一個假意——麟兒可真是福星啊。

“走,咱們看看去!”老夫人將兩個孩子牽在手中,健步走向丈夫的房間。

“意暄……我是說那個刺客怎麼樣了?”裴老將軍見到家人後的第一句話,頗有些玩味。

裴麒眼中幽光一閃,輕聲說道:“還在收押,尚未提審。”

大齊國的監獄從不淩虐犯人,思及此,裴重放心地點點頭,接著視線落到妻子身後,雙眼驀地睜大。

老夫人開懷一笑,“老爺,麟兒回來了。”

裴重不答,看向裴麒。後者使個眼色悄悄指指母親,裴重心下立時明了了七八分,遂和顏悅色地對盛暑道:“麟兒,你終於回來了!”

盛暑草草地點了點頭,含含糊糊地叫了聲爹。想起眼前之人就是意暄的仇人,心下不免怨恨,眼神中也多了分不善。

裴麒知他心思,自然不欲讓兩人相處太久,雖然心中也有疑竇,畢竟父親才剛醒,不宜受太大的衝撞。他剛要說話,卻聽母親道:“咱們母子已經敘過了,現在輪到你們爺倆,麟兒,好好照顧你爹,別讓他累著,啊?”

盛暑無奈地點點頭,眼睜睜地看著裴麒被拉出門去,臨走時還對他投下警告的一瞥——說過的,不準動我的父親。

“這位小哥,你到底是誰?”經過許久的昏睡,方才又好好飽餐一頓,裴重此時精神正好。

裴麒隻要盛暑在老夫人麵前裝做是裴麟,裴重與兒子兒媳都是親眼看著裴麟下葬的,他並沒有隱瞞的必要。

盛暑卻不說話,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這是一張布滿風霜的麵容,上麵寫著堅強,寫著滄桑,寫著固執,卻獨獨沒有意暄口中的那種險惡,是他太不會看人,還是裴重偽裝得太好?

“我——是裴大爺找來的鄉下人。”

在心中歎口氣。他,畢竟沒有辦法對一個虛弱的老人惡言相向。

“是嗎?和麟兒真是像啊!”老人的說話聲像是歎息,悠悠地劃過六年或者更深遠的時空,回到關於往事的記憶,是那樣的一些往事啊……

整整十六年,當年的小女孩沒有葬身火海,找他報仇來了。

見老人沉思,盛暑不走也不說話,默默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秋日的午後,整個房間靜悄悄的,龍涎香溫柔地繚繞在室內,一切都恬淡而適意。

為什麼他會覺得有件事好像不太對勁?什麼事呢?是什麼?

當回想到裴夫人離開的背影時,盛暑恍然大悟:這對老夫婦的居所,竟然相隔了幾乎半個府邸。

為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裏,盛暑就作為裴家失而複得的二少爺住了下來,對外則宣稱是遠房親戚——當年裴麟下葬,皇帝罷朝,百官舉哀,何其轟動,除了那時渾渾噩噩的裴老夫人以外,怕是誰也不會認為裴麟未死。

裴麒經常是來去匆匆地忙著公事,盛暑問起意暄,他也隻淡淡地說教他安心。

裴夫人與他倒沒有什麼交集,偶爾見了麵怯怯地叫聲小叔,據說她天生膽小體虛,是以經常足不出戶,待在自個兒的院落裏相夫教子。對此盛暑雖有疑惑,但是別人的家事,自也不便動問。

盛暑的所有職責就是陪伴“母親”。老夫人多年的心病一除,身子也跟著健朗起來,現在的府裏時常可以聽見她開懷的笑聲,與次子在一塊兒的時候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不住地說著裴麟小時候的,事情試圖讓兒子回憶起以前的事,每到這時,盛暑也隻能報以歉意的微笑。老夫人也並不失望,再接再厲,屢敗屢戰。

空閑的時候盛暑也會帶著鬆子它們,在家丁的陪同下看看京城景物,聽人說說朝野逸聞、世道人情,對於本來不解世事的他來說,也算是收獲不小。但隻要一想到意暄還在天牢中等候發落,就總是心中惶惶。想要再去與她見麵,裴麒卻每次都說朝廷律令並不允許,上回帶他去已是極限。

盛暑最不情願的事情就是在“母親”的授意下去與“父親”培養感情。但人在屋簷下,意暄的這個仇人,他惹不起也不想惹就罷了,誰知竟也躲不起。幾次下來,不明就裏的裴重倒也與他熟稔起來。

似乎在不相幹的人麵前,他更容易放鬆自己。

這一日,將盛暑端來的藥一口喝下後,臥床休息的裴重一反以往客套幾句便擺上棋盤教他下棋的慣例,沉默了許久,突然問道:“小哥,如果為了完成分內的職責,你必須犧牲無辜的人,而這無辜的人中又有人讓你愛逾性命,這時候你會怎麼辦?”他神色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盛暑一愣,隨即很快地回答:“我自然是放棄分內的職責,保住無辜之人的性命,更何況這些人裏還有我所愛之人。”

分內的職責怎麼比得上人的命重要?難道他正在耕田,就會為了耕田而不去救有危險的村裏人嗎?這麼簡單的問題根本就沒有考慮的必要,他幹嗎這麼慎重?

裴重臉色凝重地點點頭,再問道:“那麼,如果這分內的職責一旦完成,就能夠使比那群無辜之人多上千萬倍的無辜百姓幸免於難呢?”

“不犧牲這些無辜之人,就無法救更多的無辜之人,而那被犧牲的人裏頭有我最愛之人……”思索了半晌還是好生難以決斷,盛暑蹙起濃眉,對裴重說:“怎麼會這樣呢?”

裴重神色慘然,向他苦笑著道:“就是這樣。你會怎麼辦?”

盛暑忽然不清楚裴重是在問他,還是在問自己。老人家剛毅的臉龐上那種糾結的痛苦,讓這個話題不像是閑聊,反而更似他腦中某些記憶的重現。

一瞬間,盛暑隱約有些明了。意暄並未將家仇完整地說與他知,但是從裴重撫摸著傷口的神態來看,這兩者之間,必有幹係。他試探地問:“當時,沒有別的解決方法了嗎?”選擇不一定是兩難的,是誰規定絕對沒有別的可能?

“沒有。”裴重愁眉深鎖,似乎又陷入了當時那種左右為難的境地,“如果不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不敢保證在三年之內解決叛亂。你沒見過真正的白骨蔽平原吧……我年少投軍,轉戰各處,從沒見過這樣慘烈的景象——他們吃人!什麼漢人都吃,逼所有人吃……已經有太多的無辜之人死在這場動蕩裏,有太多的百姓流離失所,未來還會更多……我沒有辦法再等待,我沒有辦法……”

盛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腦中能夠很快地聯想起裴重所說的景象,相似的血淋淋場麵,竟似曆曆在目。強忍住作嘔的衝動,他將心神回到老人的敘述之中。

“所以你——選擇犧牲心愛的人?”他的語氣幾乎是肯定的,而那些被犧牲的人裏,會有意暄的家人。

“我假扮同族加入他們,一起獵人頭、吃人肉,我一步步接近目標,直到有一天,被發現我新近訂下的婚約,那女子,是漢人……”裴重再也無法說出當日情景,沉痛地閉上眼,熱淚從布滿皺紋的眼角輕輕滑下。

老天爺是在懲罰他一生惟一一次真正的動心嗎?必得要這樣的結局來為他的家人和被他殺戮的性命討回公道嗎?

果真如此,為何要他遇上那花樣的女子,不計較年齡的懸殊和名分的得失一心一意隻願跟他,還有她的兄嫂,這般古道熱腸清貧自守的良善之人……這是什麼樣的公道啊!

這樣的話,他問了何止千萬遍,卻從沒有答案。

盛暑看著已經痛哭失聲的老人,明白再多的安慰也是枉然。他所說的那種情況,自己沒碰到過,無從體會。但是老夫人說過,他從不哭的,家裏誰要是敢在他麵前流淚,準得一頓好罵。所以現在的裴重,該是傷心到了極致吧。又或者,在午夜夢回之際,他悲傷過的次數,其實已經多得難以計數?

或許裴重的選擇並沒有錯,但是站在意暄的角度上看來,那樣深重的仇恨是他不輕彈的眼淚便能化解的嗎?

盛暑心情沉重地走出裴重的臥室。

“詵。”女皇停下批閱奏章的動作,走到正奮筆疾書的武德侯身邊。

“嗯?”陽剛俊顏抬起,專注地看著妻子。

女皇欲言又止,“我——”

“什麼事?”武德又低下頭動筆,鎮定的樣子比較像是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