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曆史結出的果子——牛漢訪談錄(曉渡)

曉渡:您從事詩歌創作半個多世紀了,請談談您對詩最深切的感受。

牛漢:這應該是一個最好回答的問題,但我恰恰說不好。真要說,不如說偏離了詩的教訓太多。我現在常常回憶,不像布羅斯基老是背對著曆史,他說曼捷爾什坦姆也從不靠回憶寫詩。我卻似乎連後背也長了警覺的眼睛。我並不後悔很早就參加了革命。當時接觸的許多人都是很好的同誌,其中一些成了烈土。我沒有死純屬偶然。至於滿腦子神聖的烏托邦理想,回頭看,也沒什麼不對。人活在世界上總是要追求生命的價值。問題是後來遭遇的許多事情都令人困惑不解。當“馴服工具”,改造來改造去,越改造越不是人。結果是滿腦子的神聖觀念與自己生成的性格,與童年期形成的對美、自然、土地、親人的人生經驗滿擰,心靈中布滿了傷疤和陰影,還怎麼寫好詩?像《漳沱河和我》那樣的創作,十年前我根本寫不出來。經曆了反思中再生般的回歸,才有可能。當然這不是哪個個人的悲劇。

話又說回來,假如沒有那麼多的苦難,沒有包括監禁、勞改在內的風風雨雨,我的詩也不可能達到後來的深度。

這不是說沒有打擊,我就出息不了;而是說在我身上,時代、人生和詩是血肉不可分的。阿·托爾斯泰形容俄羅斯知識分子的苦難曆程是“在血水裏泡三遍,在堿水裏浸三遍,在清水裏洗三遍”,這也是二十世紀許多中國作家大體相近的經曆。但是,中國作家,至少是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作家,沒有享受“清水裏洗三遍”的那種煥然一新的輕鬆經曆。我的詩不是個人的自傳,而是曆史大傳的一個徽小細節,是曆史結出的一枚果子。我所有的作品,包括散文,是曆史的一個活生生的、新鮮的斷層,有一種史詩的痛感。也許將來我還會寫回憶錄,或者如你設想過的,寫一首長詩,《焦爾金遊地府》式的。總之要對得起這段曆史。

曉渡:您是“文革”中仍然堅持創作,並且留下了優秀作品的為數不多的詩人之一。您怎樣看待自己那一階段的創作?

牛漢:我覺得那一階段的詩在我迄今的作品中仍然是屬於最好的。

曉渡:能談談您當時的心態和寫作狀況嗎?

牛漢:當時在湖北鹹寧幹校,絕大多數人都回了北京,我已經完全絕望,或者說看不到任何希望。是詩拯救了我。

去幹校時我帶了幾本書,有《洛爾迦詩鈔》,李賀的《歌詩集》,還有借的《全唐詩》等。李賀的詩我很喜歡,他的奇思怪想令我癡迷。杜牧給李賀寫序說他的詩中多有“牛鬼蛇神”,我當時正是“牛鬼蛇神”。在詩的語言,尤其是節奏上對我影響較大的卻是洛爾迦,戴望舒譯得很傳神。《麂子》《悼念一棵楓樹》等都可以看出這種影響的痕跡。那階段寫詩最單純。我與每一首詩相依為命。沒有讀者,也沒有上帝;既不想發表,更不想討好誰,自己寫給自己讀。往往是吃了晚飯獨自在湖邊山丘上的楓林裏,邊乘涼邊打腹稿。

身邊牛在反芻,我也在反芻。

曉渡:您說詩拯救了您,這同時也表明了您對詩的某種信念嗎?

牛漢:可以這麼說。我不敢妄稱詩人,在那種情況下我真正成為“唯心”主義者,以為能拚命寫出幾首詩也就是維護人,衛護詩,是對那段黑暗曆史的有力控訴與反擊。每寫出一首詩,我要快活好多天。

曉渡:在1989出版的《牛漢抒情詩選·後記》中,您說那幾年您“生命的河流經過了一個幽暗峽穀的轉彎處,形成了一股深深的回流”以致“真正覺得告別了過去的人生和過去的詩”,此中當有一段至深的心跡,能具體談談嗎?

牛漢:這個話題一談就很難收住,換個場合吧。其實開始第一個問題已說到一些。整個八十年代我都是在思考中過來的。思考得很多,往根兒上說也無非是三個問題:什麼是人?什麼是詩?什麼是曆史?許多時候很痛苦。結果使我對人、對詩有了整體的曆史的徹悟:必須這樣做人,做這樣的人;必須這樣寫詩,寫這樣的詩!必須這樣站在曆史麵前!隨之而來的是與過去決裂.現在我活得比較幹淨、完整、自在,對詩/非詩、好詩/壞詩、真詩/假詩、美/醜等等,都有了毫不含糊的看法。

曉渡:那麼在您看來什麼是假詩呢?

牛漢:不涉及自己的心靈,不涉及任何問題,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以及副作用的詩,必是假詩!

曉渡:在迄今為止的作品中,您自己認可的代表作有哪些?

牛漢:前些時給山西編了個選集,擬題名《頭尾集》。

“頭”是指青年讀書時期,“尾”是指平反以後,都寫得比較自在、完整;中間這一段大肚子,就比較複雜了。青年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鄂爾多斯草原》,當時讀高二,寫得很快,沒修改,有一些概念的東西,但整體說是一個夢境。1947年前後寫過一首《血的流域》,長詩,沒寫好,不過確實用了心,語言也是自己的,《鍛煉》就是從中截取的。再就是在幹校寫的那些詩,不是哪一首,是一個階段,剛才已經談到了。

當然這些詩還是受曆史的局限,後來的《夢遊》《空曠在遠方》就有了更深的思考,眼界也開闊了。大致如此吧。如果不限於詩,我還想提到《滹沱河和我》……曉渡:那雖然是本散文集,但至少我是當詩讀的……順便問一句,像在這本集子中那樣集中處理童年經驗讓您覺得感傷嗎?

牛漢:不。我這人生來不喜歡感傷。有時我喜歡歎氣;但這種歎氣是很痛快的,跟唱歌相似。所謂“慨歎不已”吧,非常任性、深情的大聲慨歎。

曉渡:新詩從文化角度看一直處於近代以來東西方文明既衝突、又融合的關口上;一般認為在新詩和所謂“舊詩”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斷裂”,您同意這種看法嗎?

牛漢:背對中國的古體傳統,這是一種曆史現象,值得研究。新詩的開創人物,包括後來的聞一多、馮至等都有很深的舊體詩根底,但極少寫舊體詩。矯枉過正,這種情緒我能理解。不過,僅僅從文體角度區別詩的“新”、“舊”,太表麵化了。廢名三十年代就說過,不是看外國詩就能寫出新詩,也不是看古典詩寫出來就是舊的;“新”、“舊”與否,還是要看境界、情操,不能隻著眼於外部形式。艾略特有類似的看法,大意是說所謂“傳統”,就是過去的詩中超前的那一部分;而這個意義上的“傳統”,和“現代”毫不矛盾。我狠同意。廢名當時那樣說當然是有所指的。按照他的觀點,譬如許多用漢語寫的十四行詩就根本不是中國的新詩。難道學中國古典詩就一定寫舊詩,學外國古典詩就能寫出中國新詩?魯迅曾對一個朝鮮人說中國新詩經過試驗不成功,我想可能是指學外國古典詩寫中國新詩的試驗,在他看來並不成功。當然成功不成功要看怎麼看,新詩八十年在那麼小的空間內取得那麼大的成就,已經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