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屈原騷體的文體特征(12)(2 / 2)

如果我們將眼光從騷體創作及長篇詩歌移向一些短製詩歌,屈原騷體的以第一人稱抒情而形成的“情境”特征正如存在於短製《九歌》一樣,在後世短製詩歌中依然有所體現。曹操的《短歌行》,曹丕《黎陽作詩三首》,曹植《送應氏詩二首》,王粲《七哀詩》,潘嶽《悼亡詩》、《金穀園詩》,陸機《赴洛道中作》等作,無不體現了創作主體以第一人稱方式直接抒情的特征,全篇以創作主體的情感表達作為表現對象,雖然沒有長篇那樣明顯的敘事結構,但是短製中依然見出抒情主體傾訴的時間流程。即使阮籍“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詠懷詩》、陶淵明的田園詩作以及謝靈運的山水詩,大部分詩作仍見出創作主體統率全篇的作用。如《詠懷詩·夜中不能寐》,全篇敘述了“夜中不能寐”情形之下創作主體的言、行與思,仍然體現出一定的時間流程,並在這一時間流程中,創作主體抑鬱之情得以抒發與傾訴,其改變的是不指斥與描寫具體現實與情事,但是詩歌的“情境”特征隨著創作主體的情感流動得以表達。又如陶淵明許多田園詩,也表現出以創作主體即詩人自身的情感抒發為主,其間雖然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情景交融的詩句以及“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玄言感悟,但就全篇來看,仍然是以第一人稱的方式將抒情主體的情感流程表現出來,顯示出“情境”特征。即使謝靈運,其詩以描寫刻畫山水精工著稱,但是他的敘事、寫景與說理的三段程式表現方法,仍然看出處於“詩運一轉關”時的謝靈運詩歌,一方麵向著詠物轉向,一方麵仍然保留著前此詩歌以抒情主體帶動全篇進展的表達模式。謝靈運的許多詩歌,都是以遊曆為標題,如《鄰裏相送至方山詩》、《過始寧墅》、《登池上樓》等,與其說是山水詩,毋寧說是紀遊詩,山水描寫隻是詩中的一個部分,雖然頗為重要,以至後人將謝靈運看做山水詩的鼻祖,但是總體來看,謝靈運的山水詩大都創作於其政治失意之時,山水往往成為其安頓心靈的棲所,因而,山水仍然是謝靈運自我抒情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隻不過相對於前此抒情詩,其詩歌意象從曆史、現實轉向客觀自然。謝靈運之後,南朝詩歌更多地向詠物方向發展,與之相應地是創作主體從詩中淡出,明顯地表現出以體物為主的特征,南朝宮體詩創作達到極致。創作主體在詩中的淡出,形成不同於“情境”而具有“物境”特征的詩歌創作。但從六朝至盛唐,“情境”詩歌仍然存在,上舉杜甫長詩外,其他一些古體詩也大都采用具有“情境”特征的抒情模式,李白的詩歌的自我抒情特色更其突出,也可以看做是“情境”詩歌創作的凸現。

綜上所論,“情境”特征的抒情詩歌,是中國詩歌史上不可忽視的存在。就現存《詩格》來看,王昌齡說詩所舉詩例,除《詩經》外,主要是漢魏六朝詩歌,因而他的“詩有三境”論應是對從《詩經》至盛唐詩歌創作經驗的總結。從這個角度而言,屈原騷體以第一人稱進行抒情、以抒情主體帶動全篇進展的敘事結構所形成的“情境”特征,對後世的影響,也是“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宗白華先生說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這是從詩歌“意境”角度談論情感在詩歌中的重要作用,但屈原的騷體隻具有“纏綿悱惻”與“一往情深”,正是因為缺少莊子的“超曠空靈”,才真正成就了屈原騷體具有不同於“物境”、“意境”的“情境”特征,並成為中國古典詩歌重要的一種結構樣態與風格之源。